更升镇。

    李念面无表情地站在馄饨摊前。这次他身边没有符行川,  取而代之的是几组官方工作人员。停摆的环形线空空荡荡,夕阳之下,裸露的钢筋水泥犹如蒙尘骸骨。

    雾气散了,更升镇的秩序逐渐恢复。

    老年人们情况不容乐观。这么折腾了一遭,  十个里面有五六个都躺下了。年轻人们相对好些,  据一位年轻姑娘描述,  之前的状态“就像一场长梦”。

    “之前没人寻思这里破。”她指着自家的饼店,  “我们看在眼里很舒服,  和新的没区别。周围也是,就没听谁说过脏旧,看起来都正常得很。”

    “攻击外人也是,  不知道咋回事,真心觉得‘大家都这样’‘这里规矩如此’‘谁让他们自己来更升镇’……当时真不觉得哪里不对,  光就想着‘敌人’走了,  我们就能像以前那样过日子。”

    姑娘尴尬地笑笑。

    “负罪感?我偶尔会有点……但周围人都这样,还特坚定,你们晓得吧……”

    如今梦醒。

    这种思维上的骤变相当容易诱发心理问题,相关的医学团队已经接手。李念只是摩挲录音笔,详尽地做记录。

    这个小小的山镇上空,  还残余着乌云似的谜题。

    更升镇本身的问题,  识安现有理论能够解释。

    无论是邪物还是人类,都受到了针对特定情绪的认知影响。始作俑者的凶煞之力污染极为严重,  力量远超普通能力者,残余痕迹的数值逼近于小半个凶煞。

    加上黄粱这个擅于影响认知的“扩音器”,那位始作俑者的能力长期覆盖整个山镇,  理论上并非不可能。

    ……问题是,  始作俑者的身份记录出现了重大问题。

    谜题之一。

    根据现有资料,  识安只知道祸患源头是个人类,由沉没会人为污染。至于他是男是女,从哪里来,记录里一概没有。

    不是破损,不是空白。

    玄学岗们已然看不见字,听不见录音。顶尖科学岗却还能做到,但他们同样无法获取信息——

    李念明明知道资料上有相关记录,那些文字就安静地躺在那。可每当他读到对应段落,他的大脑好像突然失去了解析信息的能力。

    那些知识闪过他的眼睛,滑过他的耳朵,他无法理解分毫。

    哪怕能够通过逻辑推断出“与山镇的上一位村长有关”,只消一扭头,李念的注意力就又转开了。

    这恐怕是强度极其异常的“认知扭曲”。

    可它原理是什么,从哪里来,注意力被不断干扰,李念根本无法推断。

    此刻正是晚餐时间,李念把玩着录音笔,目光无意识转向馄饨店老板手里的筷子。

    接下来是谜题之二。

    九组离开不久,支援者在废矿洞找到了真正的戚辛。被发现时,戚女士奄奄一息,被识安转到山下的大医院。

    真正的戚女士身体没有大碍,醒得很快。只是她醒来后不停流泪,谁也不认,谁也不答。

    护士一个取药的工夫,她把筷子插入了自己的心脏。

    戚女士身上没有任何残余煞气,识安只能将此事认定为自杀。

    而那位和特调九组一同行动的“戚辛”,李念亲自绘制了画像,警方迅速返回了结果——

    那是一位失踪数年的无名氏。

    那位无名女性遭遇车祸。医院勉强救回她的性命,却改不了脑死亡的结局。就在医院四处寻找女人家属的时候,那女人自己拆下呼吸机,失踪于一个深夜。

    多年后,她只身出现在偏僻的山镇,吞吃了那位不知姓甚名谁的始作俑者。

    吞吃。

    这是殷刃与钟成说给出的证词,也能解释污染数据的奇妙分布。

    ……他们还没算殷刃和钟成说那笔帐呢。那俩要真是别家的间谍,事情反而简单。

    李念叹了口气,狠狠掐了掐眉心。

    状况怪的离谱,线索少到可怜。眼前全是不可解的情况,不可解的痕迹。他隐隐又回到了二十八年前,那遍地乱象的神降。

    结果李教授刚要陷入回忆,手机一阵震颤。

    “喂?”

    他侧耳倾听了会儿。

    “全国联合演习赛……符行川,你终于疯了?”

    “这不是送上门的机会吗?要是殷刃真是……咳,那个谁,应付这点小场面还不是砍瓜切菜。小钟你横竖得盯着,这不是送上门的机会?”

    李念差点把眉心掐红。

    他理解符行川的潜台词。

    那俩槽心货名义上还是丙级,他们总不能真给他们派丙级任务。同为丙级的特调八组,已经挖过半个城的下水道了。

    符行川不认为“调查下水道盖半夜作响”能试探出什么来,不如把这俩烫手山芋往大舞台上扔,看看他们还能惹出什么事。

    全国联合演习赛集中了各地高手,确实比较安全,但——

    “而且更升镇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得是个长线案子。”手机另一边,符行川魔鬼般地低语,“老李,人的精力有限,咱们总不能顾头不顾腚啊对不对?”

    “话是这么说……”

    “殷刃和钟成说在明面,那俩暂且没干坏事,防就是了。沉没会和那个‘戚辛’的优先级更高。”符魔鬼持续劝诱。

    李念:“……”

    李念:“你是不是想找几个顶级非科学岗,跟你一起受罪?”

    符行川:“放屁,我这是公事公办!”

    李教授毫不掩饰地哼笑两声。

    “行吧。”他说,“要是殷刃身份属实,沉没会对他和钟成说的兴趣小不了,放去舞台上也好。”

    说不定还能引出几只魑魅魍魉。

    ……

    遥远的海谷市,某两位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

    殷刃的嘴唇慢慢离开钟成说的嘴角。

    钟成说把嘴抿成了个蚌壳,耳朵到脖子红成一片。他像是被自己的激烈反应惊到,一个箭步冲去冰箱面前,掏出了一个玻璃罐,使劲贴在脖子上降温。

    “你不是想要特殊待遇吗?”

    殷刃快乐地走近。

    “来,我们再……再……”

    看清罐子里的东西后,殷刃的笑容缓缓消失。

    玻璃罐里赫然泡着一只有实体邪物的头颅,它凸出的独眼刚巧飘向这边。棕黄的液体衬上淡红的皮肤,视觉冲击有点大。

    救命啊。

    鬼王大人眼看着钟成说拿玻璃罐滚了圈脖子,随即才将其仔细放回冰箱。末了,他还从一堆邪物尸块标本里扒拉出来一罐苹果汁:“要喝吗?”

    殷刃:“不……不得了啊钟哥,这都有,我喝我喝。”

    差点下意识说“不”了。

    钟成说的眼睛里罕见的有了点神采,他利落地收拾出来一张椅子:“你坐在这休息,我来解决问题。”

    很少见钟成说行动这么轻松愉快。

    如果那张椅子不是绑过郭来福的,那就更好了。殷刃一眼认出了郭来福回忆里的拷问椅,内心的惶恐又冒了个尖。

    他双手郑重地捧住果汁,忍不住思考了两秒钟成说要解决的“问题”是不是自己。

    但他居然同时感觉这人很可爱,他一定是真的疯了。啊,这或许是凶煞成长的某种表现……

    地下室没有外人,殷刃舒展开满地翅膀,看钟成说一脚深一脚浅地“趟海”。

    “手机给我下。”他伸出手。

    狗东西瞬间死而复生,疯狂抖动:“汪汪汪!!!”

    “噗叽噗叽——!!!”拴在手机上的黄粱也惊恐后缩。

    钟成说不理它们,晃了晃自己成对的仓鼠钥匙链:“或者你把那个仓鼠钥匙链拆下来,单独给我。”

    狗东西骤然安静,黄粱也晃动不止,假装自己只是另一条无辜的手机吊饰。

    殷刃愣了愣。

    “它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钟成说认真说道,“上面有很浓的鬼煞,你送我辟邪的吧?”

    “……是。”殷刃一阵恍惚。

    明明是不久前的事情,此刻却遥远得像上辈子。那个时候,他还以为这个“送上门”的家伙是个单纯的门外汉。

    殷刃拆下手机上写有“好运满仓”的小仓鼠,放入钟成说掌心。

    它和钟成说那只“千金入库”款成功会师,被摆在工作台最中央。

    钟成说动作很快。

    他像一台组装机械,在架子旁逛了圈儿,怀里便多了一大堆奇形怪状的器械和零件。小钟同志对两只可怜仓鼠又攥又刻,双臂机械臂似的精准。

    看得殷刃略微痛心——要是此人有点玄学天分,绝对能成为顶尖灵匠。

    不到半小时,殷刃的苹果汁还没嗦完,“好运满仓”的仓鼠被完璧归煞。另一只“千金入库”,被钟成说挂回了自己的手机上。

    两只仓鼠外表完好,除了涂装更加精致,看不出任何修改痕迹。

    “好了。”钟成说取下右眼的钟表维修放大镜,“关于你我的矛盾,这是我的‘答案’。”

    殷刃晃晃那只配色喜庆的仓鼠,一边的黄粱赶紧把自己改成了同款金红配色,看起来格外和谐。

    “这是?”

    “紧急定位通讯器。”

    钟成说龙卷风似的收拾桌子。

    “我们可以随时查看彼此的定位。如果遇到紧急事态,只要把它揪下手机,另一边就会收到报警。”

    “另一边?”曾经的大天师一怔。

    “它是双向的,你要是遇到了危险,也可以随时呼叫我。”钟成说困惑地表示,“有问题么?”

    “没有。”

    殷刃握紧那只仓鼠,连带着黄粱也微微变形。

    “就是更喜欢你了一点。”

    钟成说手停了停,怀里的器械喀哒轻响。他紧紧盯着殷刃,刚冰镇下来的红意又有死灰复燃的架势。

    片刻后,他犹疑地收好器械,走到殷刃面前。

    比起在家吵架时,两人的位置刚好颠倒。这回换殷刃被圈在拷问椅中,不得不抬起头。

    钟成说满脸肃穆地低下头,慢慢压下脸庞。要触到殷刃的时候,他的动作微妙地停了一秒。

    “啾。”

    他轻轻回吻殷刃的嘴角,带着几分试探。下一刻,没等殷刃看清他的表情,钟成说几乎瞬移到了冰箱前。

    殷刃:“……”

    殷刃揉揉脸:“我也想要个玻璃罐,还有吗?”

    钟成说大方地分了他一个标本罐,殷刃竭力无视了罐子里的五腿蜘蛛。

    两个人一人贴着个玻璃罐,空气凝固了几秒。

    “你带我来,不是只为了改个钥匙坠吧?”毕竟这种事,在家里同样能做。

    殷刃放下冰凉的罐子,摸摸钟成说的眼角,后者眯起眼,任由对方的指尖滑过。

    “嗯。”

    钟成说索性摘下眼镜。

    “我想,唔,邀请你加入我的研究。这个课题,我已经研究了十年有余。现在看来,它也跟你关系匪浅。”

    “什么课题?”唰啦啦,殷刃的翅膀扫过钟成说的小腿,鼓励他继续。

    钟成说的目光顺着殷刃的五官移动,它拂过发丝,停在殷刃背后满是红线的资料墙上。

    “神降。”

    他如此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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