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红的金鱼在水中飘浮。

    幼小的钟成说趴在鱼缸前,  注视着沉在鱼缸底部的金鱼。它的尾巴有着漂亮的弧线,红纱似的散在水里。隔着冰凉的玻璃,它仿佛漂浮在另一个世界。

    它快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  它不怎么吃东西。钟成说看着它一点点衰弱下去,  那双呆滞的鱼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部的世界,  避开了他的视线。

    圆滚滚的鱼缸里,那漂亮的尾巴有气无力地散着。钟成说伸出一只手,轻轻碰了碰水面。他思索了会儿,  又把手抽了回来。

    他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他的养父母很忙,不会有时间去陪他为一条金鱼看病。

    这条金鱼没有出现典型病症,  只是莫名其妙地绝食。他们饲养它不算久,  谈不上什么感情,就算带到医院,  看医生的成本还不如再买一条。

    鱼没有表情,  不会吵闹。钟成说喜欢它这一点,  这意味着他不用费心对金鱼做出任何反应。如果可以,他希望它能多活一段时间。

    但如果不可以,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安静地注视着那条鱼,  他看着它死去。无数推断的尽头,  它的结局已经注定了。

    这是“最合理”的发展,  钟成说平静地想道。

    最终,  钟成说抓起那条美丽的尾巴,将它丢进了垃圾箱。它比活着的时候还要冰冷。

    桶盖闭合,垃圾桶内充斥着臭味与黑暗,正如此时此刻——

    钟成说再次扔出十几根细针,  这是他最后的存货——鉴于这是识安的官方比赛,  他没有带恶果,  高端灵器也没有随身。

    他只带了点用于防御的中等货色。

    细针叠上第一波的长针红线。红线之间的间隙开始缓缓生出透明隔膜,它们彼此交接融合,质地有点像玻璃。

    腐败的黑暗的肉腔中,出现了一个变形的、粗糙的“玻璃鱼缸”。

    观战的陆谈飞“咦”了一声——这一回被封住的不止煞气,外部呢喃的小怪物们也无法再进入内部空间。其中的两人完全与世隔绝,气息如同消失了。

    “小钟,你怎么把自己也关里面?”陆谈飞焦急道,“这好不容易……”

    “它挡不住殷刃。现在殷刃对我感兴趣,这样他不会乱跑。”

    钟成说从口袋里掏出个打火机,喀哒一声,青色火焰在黑暗中跳跃。

    随着火焰挥舞摇动,灵器针闻声而动,红绳再次交织。这一回它们各自归位,扯得“玻璃鱼缸”变得无比规整,明显被精密计算过。

    青色的火光倒映在殷刃赤红的眸子里,化作一点微光。

    “啊……”

    殷刃的喉咙挤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的脑袋倒不是一团乱麻,只是那份眷恋过于庞大,挤得他无法顺畅思考。

    档案馆内,自己是以精神强度硬扛凶煞之力的侵蚀……然而这次的异常恰恰爆发在精神内部,他还是第一次应对这种情况。

    怪不得弄出这种阴间比赛场地……怪不得识安三大“第一”全部到场……符行川这小子,手段还挺硬气……

    殷刃拼命想要止住步子,双腿却自动朝钟成说走去。

    一步,又一步。

    他对钟成说的“眷恋”被成百上千倍放大,对方鲜活的状态让他无法移开视线。正如即将渴死的人看到水,三五夜没睡的人瞧到床,那是种无法抵抗的渴望。

    不幸中的万幸,符行川再疯,他也不会放任自己老家被炸……此处空间扭曲,是天然的防护屏障,凶煞之力对外影响很小,符部长肯定有后手……

    钟成说脑袋一向清楚,这次有识安托底,他绝对会逃……绝对……

    紧接着殷刃就看到了青蓝色的火光,以及遍布四周的立体封印阵。

    钟成说把自己也封在了封印阵内部。

    鬼王大人的恍惚被顷刻间吓散了三分。这是第二回,那个聪明人选了最笨的路。

    刚才不还说“不知道怎么办”吗?!

    软白的“菌丝”伸进殷刃的眼鼻耳口,带来发自内心的躁动。殷刃强行绷住发丝,让它们不去缠绕钟成说的腿。贴近的渴望与保护的意念相互纠缠,殷刃的视线又开始模糊。

    “你可以靠近我。”朦胧之中,他听到钟成说这样说。

    “不……不行……”

    巨大的情绪裹挟中,他的身体早已麻木,无法控制力道。哪怕是一个拥抱,都有可能重伤钟成说。

    “你的情绪需要发泄口。”青蓝色的火光熄灭,钟成说在黑暗里说道,“比起单纯压制,你可以放开一些。”

    “我……不想……”殷刃还在挣扎。

    钟成说不懂得遮掩关心,此人的笨拙起了反效果,殷刃的眷恋野草般疯长。鲜活的人,捉摸不透的人,笨拙得可爱……好想把他一直留下……

    殷刃一口咬破嘴唇,钝痛之中,他这才止住了逐渐失控的想法。

    “没关系,我不会被你抓住,只是普通的战斗——战斗是最好的发泄方式。”

    钟成说甚至胆大包天地前进一步。

    殷刃内心陡然升起一股希望,他强行撑着灼热而混沌的情绪:“你有解法……?”

    “没有!”钟成说打开照明,理直气壮,“边打边想。”

    殷刃:“……”哇,熟悉的钟某人行径,这瞬间真的有点想跟他打一架了。

    念头划过,他的思维倒是清明了一瞬。殷刃拥紧这丝清明,放开了对双腿的压抑。

    他豹子般扑向钟成说。

    又一次,殷刃扑了个空。

    后者没用链子,却离奇地原地飞起,飘在空中。噗叽噗叽的抱怨声从钟成说背后传来——

    了不起的甲-a级邪物黄粱,这会儿把自己缩成背包大小,被尼龙带紧紧绑缚在钟成说身后。它带着钟成说迅速飞舞,继续变相上岗坐骑。

    黄粱无法压制殷刃,但面对一个未用全力的鬼王,它躲还是姑且躲得起。

    扭曲的情绪顷刻间有了出口。

    殷刃不再压抑感情,顿时解脱许多。他脚踩尸肉弹起,直直撞向钟成说。

    后者微微一笑,再次与他擦肩而过。两人在狭小的封印内划出两道模糊残影,两道残影彼此纠缠弹跳,几乎要绕成线团,却没有半点交汇。

    陆谈飞看得目瞪口呆。

    殷刃就算了,钟成说真的是正常人类吗?

    这个速度,人理论上看不清任何东西,更别提做出反应。可钟成说这家伙不仅反应到位,甚至还时不时顿一顿,像是在观察什么。

    殷刃的指尖滑过钟成说腰部的布料,他在高速飞行中一个翻转。钟成说贴着他的耳畔飞过,温热的呼吸蹭过他的耳廓。

    钟成说的下唇掠过殷刃的发梢,他收拢肢体,游鱼般徜徉在黑暗之中。距离够近时,他甚至能感受到殷刃的心跳——明明是沾染死亡的邪物,那鲜活心跳却像敲击在自己的心口。

    钟成说松开了警棍,沉重的金属咚的落地。他从衣服夹层捻出几张镇压凶煞之力的符纸,熟稔地夹在指缝之中。

    阴影之中,他们就像纠缠在一起的两尾鱼。钟成说再次掠过身畔,殷刃陡然感受到一丝清明——

    自己的脖颈上多了张镇压凶煞之力的符咒!

    钟成说正在一点点、一点点削减他的精神压力,让他的精力解放出来。

    手腕、锁骨、裸露出的腰侧。

    温暖湿润的纸张紧紧贴上他的皮肤,像是谁的掌心,推散了那些恼人的眷恋。这的确不是解法,殷刃努力集中精力——这“还”不是解法,但是……

    但身为“共犯”,本就该共同思考。

    他们要共同写下答案。

    “钟哥……多过来几次……”他的声音几乎被快速移动的风吹散。

    钟成说无疑听到了。

    “狗东西,咬!”

    钟成说再次飞过,耳朵里砸进这样一句指令。

    他眼睛微张,瞬间掏出卡在尼龙带里的狗东西,只见上面恶狠狠地弹了一句话。

    【siren:那是不能吃的弱者!!!】

    钟成说诚恳转达:“它说不能吃。”

    “不能吃还不能咬吗?”殷刃艰难地哼哼。

    身为同类,既然这些弱小的怪东西能在这个空间存活,狗东西也能。钟成说没有看到它们的眼,但狗东西有。

    “我给你凶煞之力,快……”

    “汪呜!”狗东西有气无力地叫唤了一声。

    钟成说眼睛一亮,他将狗东西匕首似的握在手中,径直朝殷刃刺去。殷刃破开气流,在近乎失控的粘稠眷恋里,朝对方张开双臂。

    “啊……啊啊……不想死……”

    白色怪物几乎包裹了殷刃全身,那些花苞似的眼睛不断落下液体。那些透明的液体冲刷掉了尸身带来的脏污,殷刃身上像是多了层诡异白纱。

    “……不想分别……不想离开……”

    可惜这些祈求无法传入钟成说的耳朵。

    他径直冲向殷刃,带着势在必得的气势。

    钟成说的右手挥过,一道半透明的黑影从手机里冒出。它一口咬住殷刃肩膀上的怪物,裂帛似的声响过后,殷刃肩头厚厚的“白色怪物”少了一大块。

    它们发出近乎啜泣的声音。

    “不……不……不要……”

    “不想死……”

    有了狗东西的触感反馈,钟成说就像看得到那些怪物。他的手快速顺着殷刃肩膀削到胸口,白色的怪物脱离大半,殷刃如同剥下半身白袍。

    手机里的黑东西呸呸吐出怪物残片,不时发出夸张的干呕声。

    身上的怪物被掀掉半边,殷刃终于能够顺畅呼吸。

    见那双赤红的眸子有了些焦点,钟成说缓缓吐了口气,他第一次放慢了飞行速度,后背的衣服已然被汗水湿透。然而钟成说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只手突然揪住了他胸口的尼龙带。

    “殷……?”

    无数发丝轻轻拢过来,勾住钟成说的腰。殷刃整个人贴近,一股力道按住了钟成说的后脑。

    钟成说略带惊异地睁大眼睛——

    与那坚定的力道不同,殷刃就这样睁着双眼,轻轻咬住了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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