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成说坐在一群邪物正中,  活像一颗被蒸糕包围的大红枣。

    他顶着殷刃的壳子,坐也不敢坐太重,就轻轻地团在原地。无数邪物在他身边跑动撒欢,  不时还从林子深处叼出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但总之会流血的小东西。

    不远处,  黄粱版黄今在地上瘫成一个荷包蛋,  动都懒得动弹。葛听听找了片树影,  在清冽的山风中打着盹儿。

    原地等待,确实是最基本的应对方式。但钟成说总觉得不太对劲。

    虽说调查千年前的凶煞数据很重要,识安此行的最终目的,是搞清楚殷刃到底是什么。他们观察的中心,必定是殷刃这位“大天师”。

    而现在身为主角的大天师原地不动,该做的事情没去做,  记忆环境难免会出现偏差。小偏差还好……要是出了什么大的纰漏,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毕竟原本的计划,  是由殷刃亲自指引,  大家一起和平观摩的。

    钟成说思忖片刻,目光在邪物里梭巡几圈,  挑出来只大概会说人话的种类。那无毛猴似的邪物见大天师自觉靠近,亲昵地蹭蹭钟成说的小腿。

    “我有些头痛,  脑袋记不清事情。”钟成说像模像样地转转脑袋,“我们离那地方还有多远?”

    “就在山下了,爷。”邪物佝偻着腰背,  声音喑哑难听,“不过今儿才初七,  您村儿人要准备准备,  咱还得再等两天。爷您要是饿了,  咱们进山多弄点野果——秋天果子甜,  管够。”

    说完,那邪物眼巴巴地瞧着钟成说,表情像极了小孩讨糖果。

    八成是在讨赏。

    可惜科学岗钟成说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强作镇定地点点头,佯装无事地走向山边。那秃毛猴邪物没有讨到好处,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

    山崖边缘没有树木遮挡,翻滚的山雾之中,钟成说能隐约看到一个小村庄。

    红纱之后,钟成说瞳孔缩了缩。

    他认得那种建筑排布,他曾见过这个村子。

    ……就在几个月前,档案馆中,殷刃的记忆里。无论是村外的土路盘桓,还是村头的稀疏房屋,都与殷刃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绝对是同一个村庄。

    九月初九,大天师钟异会回归那个村庄。按照那个邪物的说法,今天是九月初七……

    九月初七。

    钟成说闭上眼,无数关于神降与凶煞的资料闪过他的脑海,最终定格在短短一段记录上。

    巩朝末年,九月初九。有凶煞诞于殷村——大天师钟异传说中的母家故乡。恰逢大天师归乡,钟异将凶煞直接封于村中,算是历史上凡人伤亡最小的一次封印行动。

    但传说中往往不会提及,在钟异与凶煞对上之前,殷村就已经被佝罗军血洗了一通。

    那些尘土、死亡与邪异,全都被短短几行字埋藏在历史最深处。

    层层红布之下,钟成说睁开眼。

    他捉起一缕长长的黑发,彼时殷刃遍体凶煞之力的侵蚀伤痛,也没有长出什么翅膀团。可钟成说还是下意识握紧它,仿佛恋人还在身边。

    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目的地。

    卢小河和符行川都是聪明人,他们都晓得这些玄学秘辛,早早晚晚都会找来。殷刃……殷刃大抵也知道这个地点的重要性,如果他想要和自己汇合,也会选择这里。

    哪怕此时、此刻,极有可能是殷刃最糟糕的记忆。

    ……不过要面对凶煞,钟成说带着抱歉的心情,把殷刃的身体摸了个遍。

    他翻出来一把短刀,和“恶果”的形状十分相似,刀身确是普通的铁灰色。看金属上的使用痕迹,这大抵是殷刃平时用于吃肉的刀子。

    眼下,自己没有武器或装备,不会术法。疼痛又限制了身体行动,连动都不好动弹。

    钟成说深吸了口气,终究还是朝九组两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我发现了村庄。”他据实相告,并未多说。

    若是放在从前,他肯定不会这样冒险。但如今……

    不知道为什么,钟成说生出一股不怎么科学的底气。他知道殷刃一定也在找自己,那么事情总会有办法。

    好歹有符行川在,再不济,他这次还有头呢!

    ……

    “狗叫?俺家的没叫嘞。说来我二婶子家丢了条大黄狗,你们瞧见没?”

    符天异给自己用了点幻术,伪装成道童,出门询问村人。而符行川被他用术法变成白色,隐约多了那么点儿仙气。

    “没看见。”符天异有点心虚地瞥了符行川一眼,“大婶,你再想想,我家师父听闻殷村有时会百犬齐吠,有些好奇。”

    “什么白狗肝肺,我不晓得。但要说狗王,我们村可是有一条的。”

    大婶得了谈天的材料,顿时手里的衣服也不捶了。

    “瞧见那祖祠没?里头养了条神犬。那可是咱村守护神百年前带来的,当时还是个狗娃娃呢!它守了俺们祠堂一百年,还救过不少落水娃儿。谁家人丢在山里头,也会央它去找,一找一个准!”

    符天异“当真是神犬。”

    准确地说,大概是大天师从哪儿逮着一只犬类邪物幼崽。见它温顺,索性赠给村里人镇村了。

    “可不么,上回暴雨山崩,它也提前叫来着。不然村东头那家准要给泥浆子淹了……哎,你们不是说这个吧。它一大叫,确实所有狗子都会跟着叫唤。”

    大婶突然回过味来。

    白狗爪子踩了下符天异鞋面,符天异表情扭曲了下“谢谢婶婶,我这就去找我师父复命。”

    联系卢小河后,三人直冲祠堂。

    只有凶煞时,它的精神乱如一盘散沙,识安只能提取出让它相对舒适的环境。如今有了殷刃记忆这个“坚固架子”,凶煞自身的记忆如同葡萄藤,弯弯曲曲爬上来,填补了那些空缺。

    最初,识安只能确定那凶煞的原型是“狗”。如今看来,地下凶煞极有可能是村人供奉百年的犬类邪物。

    卢小河尽管穿着旧式鞋袜,依旧健步如飞,还不忘把炭条笔和纸本从怀里掏出。

    符行川跑得最快,他很快熟悉了四条腿的用法,跑得像离弦的箭——无论那只所谓神犬什么情况,越早控制它,对他们越有利。

    然而当众人跑到神祠的时候,只发现一点被粗暴咬碎的绸缎,以及满碗动都没动过的猪头肉。

    神犬不见了。

    祠堂本身很是简陋,神台上供着山村人特有的土特产,外加几碗粗糙冷食。夕阳西下,红灿灿的光辉越过矮墙,万事万物犹如被送进了熔炉。

    “完蛋。”符天异咬牙,“被人捷足先登了……我这就去找人问问!”

    谁想他刚迈出祠堂,就见男人们各个扛着农具器械回屋,动作快些的已然在用树皮板封窗。

    女人们则提了一桶桶水,小心往家里的水缸灌。老人们带着竿子,将青红纸灯往门上挂。小孩子们活像准备过年,在院子里打打闹闹,鼻涕拖了两丈长。

    “红灯亮,青灯燃,家家户户把门关。三更天,瓜果甜,背对门板要慎言……”

    他们唱着变调的曲子,咧着嘴嬉笑。

    “祈清静,许福愿,紧闭眼睛看不见。雄鸡唱,足声远,来年再来报平安……”

    本来寂静的村子显得热闹不少,村人们来来往往,脸上都洋溢着笑意。

    “各位乡亲,这是做什么?”符天异心如火燎,可惜盯着化吉司“符尚柳”的壳子,他只能勉强摆出悠哉笑脸。

    “准备祭祀迎神哪。”

    离他们最近的男人提了两只野兔,殷勤接话。

    “俺们村儿的守护神,每年都来帮忙。神仙什么都好,就是不能直接拿眼瞧他。这不是怕老人娃儿乱走,俺们都提前一天封家备祭品,也算过节哪。”

    说到这,男人面色严肃下来。

    “就算各位是神仙,也不要留下来乱瞧。俺们的神厉害得很,要随便看,说不准连你们都伤着……哎,俺先回去了!”

    看着男人远去的身影,符天异胃里像多了个铅坠。

    怪不得当年殷村被彻底血洗。

    村民们全待在室内,快乐地等待着自己的守护神降临。可他们没有等到神仙,只等到了侵略者的铁蹄。

    可惜惨案将至,他们甚至无法出声提醒这些人。

    这是不可逆转的过去,妄加干涉只会让事情脱轨。这些哼着歌钉门窗、备祭品的村民,这些四处奔跑笑闹的孩童,早已是千年前惨死在硝烟中的枯骨。

    眼前的热闹景象顷刻间变了味道,原本热闹的灿红瞬间化为血红色调。

    直到裤腿处传来隐秘的一扯,符天异才回过神。

    符行川扬起脑袋,很慢地摇摇头。

    符天异瞧了眼同样满脸苦涩的卢小河,深吸一口气——尽快找到那只神犬,才是他们当下该做的。

    这一找,就是几个时辰。

    夕阳沉没,星空燃起。每座房屋都封好门窗,不大的山村变得越发静谧。三人在村中一圈一圈搜寻,符天异把能用的探索术法全用上了,依旧一无所获。

    就在他们再次回到祠堂的那一刻。

    村庄边缘,窗内温暖的烛火化为漫天火焰,温声细语变作惨叫连连。马蹄声与呵斥声混作一处,将混乱与血腥一路带到村庄中央。

    黑烟与哀嚎之中,房屋大门被踢开,屋前的贡品被踩烂。半数青灯红灯滚落在地,被踩踏成肮脏泥泞的纸屑。

    卢小河不忍再看,她往祠堂深处撤了撤,仰起头,却正看见他们此行的目标——

    那只黑色的大狗周身漂浮着隐藏气息的符咒。一片混乱之中,它蹲坐在祠堂顶端,火光倒映在它黑幽幽的眼瞳里。

    泛出奇异的嘲讽神色。

    而就在不远处,绝望的山民们无处可逃,人们携着受伤的亲朋,本能地跑向祠堂。

    “异人大人,救命呀!”

    山民们的血脚印染红了祠堂石阶,他们凄厉的乡音划破夜晚。

    “异人大人,救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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