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 殷刃对此人的惊悚表现习以为常。
睡眠不足的钟成说晕晕乎乎爬起来,眯着眼换起来衣服。殷刃从衣柜里扯了件线衣套上, 用冰箱里的苹果打了两杯冰果汁, 权当提神饮品。
不过一刻钟,客厅的窗户大大敞开。殷刃抱紧钟成说,两人朝老城区的秘密基地飞去。
钟成说的秘密地下室还是老样子, 比起夏季, 室内空气更加凉爽干燥。
殷刃摸着墙边钢架,心中多少有点感慨。关于这里的记忆混合了亲昵与甜蜜,也承载过悲哀与绝望。他的目光扫过他们第一次水乳交融的拷问椅,又看向藏在夹子后的日记本储存室,内心的甜味和苦涩融成一处, 变成了巧克力似的醇厚味道。
他的目光最终落到先一步进入房间的钟成说身上。
这个房间的布置还是像以往那样冷硬,果然还是需要一个钟成说在这里走来走去,才不至于显得死气沉沉。
钟成说第一时间跑去冰箱边, 试图找点巧克力或果汁给殷刃。可惜上回他们在这里荒唐太久,体力消耗太多,食物饮品全被两人一次性清空了。
于是小钟同志只能耷拉脑袋, 板着脸走向架子。
他取下一个不锈钢圆罐,格外小心地搬到桌子上。他招呼殷刃靠近,这才在圆罐最上方验证指纹。只听哧的一声轻响, 圆罐喷出一股气味奇妙的气体。内里的东西自行上升, 露出真容——
是人脑。
殷刃瞳孔一缩,继而震撼地瞧向钟成说。
不锈钢罐内里嵌着玻璃容器, 其中漂浮着人的大脑。那个大脑形状饱满, 表皮泛着新鲜的灰粉色, 仿佛还活着。随着钟成说的动作, 它在玻璃容器内轻轻晃动。
“钟哥……你这……”
饶是鬼王大人生物学造诣趋近于零,他仍然知道,人没了脑子是没法活的。
钟成说眨眨眼,又在玻璃罐上敲了敲。罐中大脑又突然变成半透明的状态,其中闪烁着无数细微流光。
“这是我找到的精细建模方式,单说微观结构和还原程度,它和活着的大脑没有区别。”钟成说郑重介绍道,“可惜这项技术暂时不适合曝光——要获得大脑内部的精确信息,需要大量刺激,方法有点不太人道。”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里并无愧疚,更像是在做正误判断。
殷刃无言地看着那个流光溢彩的大脑模型:“……我确实好奇过,当年你对郭来福做了什么?”
他曾经看过郭来福的记忆,那个献祭亲生儿子的禽兽是被钟成说活生生弄疯的。可惜记忆缺失了过程,郭来福的脑子里只有一片黑暗。
钟成说沉思了会儿,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双眼:“殷刃,看着我。”
殷刃下意识看向那双熟悉的眼睛,下一刻,那双赤红的眸子微微睁大。
正如当年山崖下的漆黑海洋,钟成说的双眼并非真正的“黑”。
近距离看去,不知道是此人瞳孔放得太大,还是虹膜太黑,殷刃没能找到钟成说虹膜与瞳孔的分界线。但他看得很清楚,有什么在那双眸子里蠕动、挤压、旋转,露出朦胧的轮廓。
那张清秀文雅的脸,这一刻似乎变成了某种精致容器。这具名为“钟成说”的躯壳只是外形像人,但缺失了某种至关重要的“活人”气息。
仅仅是注视,殷刃后背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那股排斥感空前得强。
正如一只猛虎嗅到了另一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股直击心灵的恐惧渗入殷刃的骨髓。它直接跳过“感知”和“思考”的步骤,直达心底,如同本能一般。好在这份恐惧强度普普通通,只相当于“发现常买的夜宵关店”。
钟成说刚想
恢复眼眸,脸颊边便传来不轻不重的拉扯感——
胆大包天的鬼王大人凑近,扯了扯他的脸。
事情和他的猜测差不多,钟成说并未将身躯彻底融合入人体,他在眼球中保留了一点本体结构。就像毒蛇天生的毒牙,只要用得恰当,它随时能够变成可怖的武器。
幸亏是钟有德和程雪华将这家伙收养了。钟成说对“人类”这个族群毫无归属感,要是被沉没会的人养大,那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真好,现在他面前还是当年那个纯粹而懵懂的“神”。
“你对我留手了吧,一般人要看见你的本体,确实要吓死。”殷刃诚恳感慨。
“是的。”钟成说被扯着脸艰难发声,“唔唔……我会测试他们的恐惧极限。”
殷刃顺势亲了他一下,这才放开手。发现殷刃没有其他反应,钟成说扶了扶歪倒的眼镜,眉眼和缓了不少。
他又开始在秘密基地窜来窜去。不一会儿,整张桌子上摆满人类大脑的高还原模型。无数脑子闪烁细微流光,在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紧接着钟成说坐去电脑前,开始噼里啪啦敲键盘。
殷刃则无所事事地趴在桌子上,注视着面前堪称魔幻的大脑流光。
真奇妙,它们都是从穷凶极恶的连环杀人犯身上取得的模型,却如此美丽。它们在一个个玻璃容器里散发微光,就像某种形状诡异的深海水母。
殷刃把兔子木符攥在手里,这些大脑不见任何奇特的反应。
耳畔只有钟成说嗒嗒的键盘声,夹杂着鼠标小而清脆的“哔哔”点击脆响。殷刃攥紧那个兔子木符,眼皮越来越重。
下个瞬间,殷刃被极强的杀意惊醒。
那杀意源头众多,来自于四面八方。而他此刻也不在熟悉的地下室,而是漂浮在一片混沌之中。杀意尽头漂浮这无数闪烁光彩、身躯半透明的“大脑水母”,它们环绕着殷刃游动,散发出强烈的恶意与杀意。
殷刃下意识压抑气息。
他能察觉,那杀意并非来自于仇恨或愤怒,仅仅是来自于“愉快”。那些闪烁微光的大脑像是嗅到血腥的鲨鱼,在他身边徘徊不去。
而更远处,殷刃看不清。他的五感分外混乱,像是被按到了污浊的海水之中。那些大脑水母逐渐隐去,就像是沉入海底更深处,更多模糊的存在出现在他的身边。
咚!咚!咚!
混沌之中充斥着规律的震动,那种感知很难形容。无关听觉、无关触觉,可殷刃就是知道,那种冲撞声始终未停。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咚!咚!咚!
震动规律却不精密,节奏间有着微妙的误差。硬要说,就像有人在手动敲打某样东西。
殷刃忍不住活动身体,朝敲打源头处悄悄靠近。奈何这个地方实在古怪,他原地折腾半天,却始终不得要领,没能成功动弹半分。
咚!咚!咚!
“声音”愈发清晰,震得殷刃全身不舒服,他刚想要进一步探寻,却有什么猛地捉住了他。那东西气息强悍,径直将他拖往那敲击声的反方向。
殷刃想要确认对方身份,可是感知内依旧一片混沌,他完全探知不到那位“袭击者”的更多情况。
那究竟是谁?
殷刃还没回过味来,一阵温暖贴上了他的肩膀,他瞬间睁开双眼,又看到了地下室内的清冷灯光。
“……殷刃。”
不知道什么时候,钟成说停住了查询。他轻轻晃动殷刃的肩膀,低声呼唤。
“殷刃,醒一醒,我查得差不多了。”
殷刃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梦境陡然切换成现实,失重感要把他整个人都吞下肚去。
“什么?”
“二十八年前,神降里的失踪者。”钟成说展示自己的电脑屏幕,电脑旁不知道什么时候摞了厚厚的纸质资料。“我曾经观察过一些家庭,记录比识安官方详实一些。失踪者的性格大部分都很好,这是事实。”
殷刃暂时把那个莫名其妙的梦放到脑后,耳朵立刻竖了起来:“你说‘大部分都很好’?”
“是的,很遗憾,其中有个别风评不是很好的人。”说着话,钟成说调出来几分资料。
殷刃大概看了眼,有几个是当地喜欢惹事的混混,还有本地著名的抠门小摊贩。他们的资料十分普通,背后也没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正面事迹。
无论怎么看,这些人都和所谓的“性格好”扯不上任何关系。
钟成说让殷刃坐在椅子上,自己环住椅子背,操纵着鼠标。
“你知道,只要有反例,符行川的猜测就无法成立。但他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角度,大部分失踪者的性格都不错,这点不可能是巧合。”
殷刃凝视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说明文字。
钟成说的调查详细非常。这些年来,为了确定钟成枫的失踪原因,除开性别年龄职业这种基本要素,他甚至查过其他失踪者的家庭构成和熟人风评,做成一个个“人物小传”。
无论性别、无论年龄、无论职业……
和钟成说不同,殷刃对现代的记忆到底有限。他看着那些看起来毫无关联的资料,脑袋里突然闪过了什么。
“……钟哥,你还记得白永纪那个系列失踪案子吗?受害者被融进家具的那个案件?”
“记得。”
“他的标准是‘受尽苦难却保持乐观’的人,”殷刃看着面前的资料,努力整理思路,“但这和什么心理原因关系不大。只因为他要把那些受害者的半边身体送入彼岸,看他的意思,那种性格特质的人能在彼岸撑得久一点。”
钟成说在他肩膀上唔了声。
“当然,神降之中,这些人是整个儿人间蒸发,情况不是完全一致。但我想……我只是猜测,这种做法会不会和‘彼岸保鲜’有点关系?我们目前见过的元物全都以情绪为食粮,人活着才会有情绪。”
钟成说松开了椅子。
他沉吟片刻,将桌上的无数大脑接上电脑。
“如果你的猜测是正确的,这些人之所以消失,是因为他们‘保质期’比较久,并且‘营养价值’比较高。这样正好。”
“这些大脑模型曾属于杀人犯,精神强度绝对够用。现在我会用它们模拟一些常见情绪,如果你的猜测没错,有凶煞之力的污染源在附近,应该能取得一些有用的数据。”
……
次日,葛听听和黄今在其余三人脸上都看到了睡眠不足的黑眼圈。
卢小河失眠可以理解,殷刃睡不着姑且能算巧合,至于为什么“肉俑”也会有黑眼圈,这事儿不能细想。不知道为什么,葛听听总觉得今天的殷刃有种微妙的心虚味道。
“你们那边有什么进展吗?”尽管知道殷刃表情不好看,卢小河到底还是没忍住,“什么都行,真的什么都行。”
“有点猜想,但不顺利。”殷刃含糊其辞。
岂止是不顺利,简直招惹了大麻烦。
当晚,钟成说就调出了识安内部的情绪测量量表。据说这是识安观察分析档案馆的情绪数据,无数次修正得来的合理分类——
“恐惧”与“满足”两个基本大类下,各自分了“哀”与“恶”,“乐”与“爱”四个小类,再往下延伸的,就是些更加细小、更加微妙的细碎情绪,这张表几乎无穷无尽,感觉一百年都试不完。
于是他们从最顶端的“满足”开始,顺着正面情绪这一支一点点试下去。兔子木符
被一桌子大脑簇拥,两者相安无事,哪一边都没有变化。
黑夜结束,朝阳升起。两位大元物从兴致勃勃,到面露苦涩。钟成说开始打哈欠,殷刃则溜出去买了个早饭。屋内淡淡的药味被油条豆浆的香气盖过,钟成说终于决定不再按照识安的情绪数据调和“窃喜”,他决定换成“恐惧”那一支,再次进行试验。
这一回,钟成说甚至给这项实验写了个情绪模拟脚本。
大量恐惧情绪模拟成功,无反应。
殷刃和钟成说一人一根油条,你一口我一口沾着豆浆吃。
大量厌恶情绪模拟成功,无反应。
殷刃开始细嚼慢咽茶叶蛋,钟成说一排排啃着玉米,目光不时扫过手表。
“早晨了。”钟成说整点报时。
“是啊,天亮了。”殷刃抹了把嘴巴,满脸忧郁。
钟成说放好啃干净的玉米,认真揩过嘴角,凑上去吻殷刃的额头:“早安。”
就在此刻,程序自动模拟到了“悲哀”。
兔子木符突然冒出炫目的光,电火花与术法光辉同时爆发。一连串爆裂声响后,周围的大脑模型挨个炸裂毁坏。
烟雾与碎玻璃中,空间缓缓开裂,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两人面前现身。
戚辛出现在这间地下室的时候,钟成说还没来得及把自个儿的早安吻亲完,十几片玻璃碴崩到了还在冒热气的豆浆里。
戚辛:“……”她站在桌子上,平底鞋踩住湿哒哒的碎玻璃,发出吱吱嘎嘎的锐响。大脑模型尽数损坏,阎王先生的数年捕猎记录,一朝全部化为虚无。
钟成说与殷刃:“……”
空气静得落针可闻。
“我还以为有食物。”戚辛瞧了眼殷刃,状若无事地挽了下鬓角,“打扰了,有缘再见。”
“等等!”殷刃出声,“我有话要谈!”
“你能挫败仇先生,做得不错。”
戚辛居高临下地瞧着殷刃,苍白灯光一照,她眼尾的浅淡红色显得格外刺目。
“你的成长很快,我很欣慰……论力量,你可能已经成熟了。但现在的你毫无战斗技巧,就凭你现在的程度,我和你还没有什么可以谈的。”
她始终看着殷刃,仿佛一边的钟成说只是屋内的摆件。
“有缘再见,小年轻。下次再听到敲击声,切记不要接近哦。”
想到方才那个莫名其妙的梦,以及那股把自己拉远的力量,殷刃一怔:“刚才难道是你……”
戚辛浅浅一笑,身影开始变得透明。
结果这回殷刃还没出手,钟成说炮弹似的冲上桌子,一把攥住戚辛的手腕。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奇异的,殷刃就是知道恋人在不爽。
戚辛不以为意,然而没过几秒,她脸上的高深莫测全都变成了问号。
她的身体消失到手腕的位置,紧接着就像技能被打断,整个人又凝实了回来。戚辛与钟成说沉默对视,缓缓甩了甩手腕。
钟成说不松手。
戚辛更加用力地甩。
钟成说纹丝不动,表情又冷下来几分。
“这是什么东西?”戚辛眯起眼,身上的杀意渐渐浓郁起来。
殷刃嘶嘶抽气,手里捏了个诀,后背已然冒了一层薄汗。
戚辛此人神出鬼没,是他们曾接触过的最强元物之一。眼下小河妈妈生死不明,人命关天,这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只要能把人留下,他们能做到联手压制戚辛。
但……但戚辛和钟成说显然有区别,这个女人虽然身为元物,却拥有近乎常人的情商。
他得选个更合适的交流方式。
“那是……咳,我做的肉俑。用我自己的血肉做
的。”殷刃大声咳嗽两声。
戚辛:“你管这个叫肉俑?你是不是觉得我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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