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闹腾完了, 最终没有任何人退出。
九组的真实实力不宜公开,“秘密测试”确实是最好的方法。出乎殷刃的意料,李教授也岿然不动——作为目前识安海谷分部的最高领袖之一, 他本该保全自己。
可他只是稳稳站在原处, 半边脸被焦莲身上的屏幕照得一明一暗。
“可以开始了么?我之后还有会议。”李念说。
殷刃沉默了会儿,抬起手,在空中画出一条条光路——
恐惧、满足。
恶、哀、乐、爱。
……
他歪歪斜斜写下一个个情绪, 在其中几个情绪上画了红叉。
“无论是二十八年前的神降,还是现在, 接触过污染后, 失踪者都是少数。如果‘精神强韧’的前提没错, 我们要确定到底是什么‘情绪’触发了失踪。”
殷刃搬了把椅子, 在焦莲面前坐下。
钟成说则自然地上前,双手搭上木椅子的椅背。
殷刃放慢声音:“昨晚我测试了一些, 这次我们测几个情绪就够了……‘满足’这一支不需要测试。接下来我们只要实验恐惧这一支。接下来由焦部长来监视彼岸, 我来看着这边的情况。”
“听起来应该可行。”
符行川横了钟成说几眼, 后者尽心尽力装无辜, 像是殷刃椅背后的大型挂件。符行川注视无果,半晌才收回视线。
“说到情绪调动,我倒是有快手的法子。时间有限, 就这么着吧。”
符行川从口袋里摸出一盒便利贴似的玩意儿,唰唰撕下数张:“这些是幻象符咒, 现成的好东西。我来引出诸位相应的记忆。”
记忆到位, 牵动情绪不是难事。情况需要时,识安人员会用类似方式安抚相关人员。符行川用指缝夹着昂贵符咒, 在众人间熟练分发。
发到李念这位老搭档的时候, 符行川犹豫了会儿, 终究没有给他发符。
“对你效果有限,你自己想象着来吧。”符行川轻声说道。
殷刃环顾四周。符行川一圈转完,昏暗的房间中,除了钟成说这个“肉俑”和李念,包括殷刃自己,每个人都得了一章方方正正、写满符咒的“便利贴”。
鬼王大人没含糊,将符咒贴条儿似的贴在脸上。符行川仅仅是把它黏上手背,动作同样轻松。
卢小河与葛听听则将它郑重地攥在手里,只有黄今满脸愁苦,老大不情愿地用指尖拈着。
先是恐惧。
符行川第一个便测了殷刃,见对方的手指戳过来,殷刃干脆地撤下防御,任由对方施术。
这个幻术并不强大,却很精巧。顷刻之间,面前的场景被拉远,熟悉的景象撞入殷刃的眼帘。
夕阳、台阶、符宅地下室的出口。
骤然响起的枪声、飞溅的血液、钟成说茫然的眼神。
……以及瞬息之后,在殷刃面前骤然炸裂的头颅。
尽管知道那人就在自己身边,可幻境中的血液那样黏腻温热,浓郁的血腥气直顶鼻子。触感、温度,一切都真实无比。
钟成说的血。
哪怕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像,殷刃的心脏疯狂鼓动,神经绷到疼痛。那时的恐慌与无措如同被撕开的伤口,涌出腐败的脓血。
殷刃有些恍惚,之后的寻找、战斗与重逢,包括此时此刻,是否都是一场盛大的幻觉?是不是因为他无法接受钟成说的死,脑内出现了之后离奇跌宕的臆想?
这个念头方起,无边的恐惧劈头而下。
下一刻,殷刃眼前一暗。夕阳下的老旧台阶消失,他又回到了识安大厦里的秘密房间。要不是强行稳住身体,殷刃差点摔上地面。
“呼、呼……”也不顾什么面子不面子,他努力调整呼吸,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他以为钟成说回来后,这场景的影响就会消失。可它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殷刃发现自己还是几乎没法思考。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就像过了冰水般冰冷。
殷刃下意识想去握钟成说放在椅背上的手,终究忍住了。他悄悄分出了一个指节大小的软翅膀,顺着椅子腿儿往下滑,借着阴影钻入钟成说的裤腿,又一路爬到那人的胸口。
感受到钟成说胸口的起伏、暖热的体温,殷刃这才平静下来。
“木符里的凶煞之力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他清清嗓子。
“那边也,没有,特殊反应。”焦莲尽职尽责地报告道。
“那就下一个。”殷刃递出手里的兔子木符。
他本想将它递给符行川,却被李教授中途截胡。那人将兔子木符紧紧攥在手心,闭上双眼,嘴唇抿得紧紧的。
那张本就严肃的脸,显得更加不近人情。
身为顶级科学岗,李念无法借力于符咒,谁也不知道,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高人,到底找到了怎样的恐怖回忆。
不到五秒,李念的脸开始变得苍白,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他握住兔子木符的手微微颤抖,毫无疑问,他正承受着深重的恐惧。
“没有特殊反应。”殷刃说。
“一样。”焦莲惜字如金。
符行川、葛听听……最终轮到黄今,黄今不知道看到了什么,那样子恨不得把自己打包进纸箱。可惜那兔子木符在众人手中结结实实走了一圈,凡物般没有任何特殊波动。
厌恶,没有任何特殊反应。
哀伤,两边依旧没有特殊反应。只是殷刃警惕地望了一圈,生怕戚女士突然从哪个旮旯里踏破空间前来吃饭。
“再往下是……”殷刃记忆有点模糊,他掏出手机,试图查阅识安的情绪归类。
“再往下没必要。”
被三种负面情绪折磨了三回,强如符行川,脸色也有点发青。
“你们不是说,越原始的情绪,催生的元物越强大么?都这么堂而皇之抢人,总不至于抢到彼岸去喂小角色。”
“的确如此,但满足那一支我确实测过。”殷刃皱眉,“满足、快乐与爱……”
“你是怎么测的?”
符行川欲言又止了几次,还没来得及开口,李念反而先一步开腔。
不知为何,明明没有符咒辅助,李教授的反应比他们之中任何人都大。三轮下来,他的头发已经彻底汗湿,人看起来随时都会晕倒。
可他的声音依旧很稳当。
“难道是用活人做的实验?”他锐利的目光直冲殷刃。
“那倒不至于,我有我的办法。”
想到那些被戚辛小姐炸没的巨额财产,就算不是自己的东西,殷刃还是忍不住疯狂心塞。
“那么你能确定,那些实验材料没有问题?”面对这位穿越时间的大前辈,李念仍然不卑不亢,毫不留情,“我建议再验证一次,满足那一支是正面情绪,大家应当更容易接受。”
“可以是可以……”
但理论上,钟成说能用数据精准模拟情绪,肯定比幻术激发的效果好。这些人好歹都算自己的朋友,幻术终究是对人影响的,大起大落更是折磨心神。
现在他们时间不多,实在不适合浪费心力走弯路。
殷刃刚想说明情况,脑袋里却突然浮出一道声音。
【第一个问题,你能救。但一个小建议,别用刚才那堆脑子……它们有着缺陷,刚好能让你们错过正确答案。】
等等。
“刚好错过正确答案……”
殷刃攥紧手里的符纸,口中低声喃喃。
那里的脑子数量较多,它们能有什么统一缺陷呢?连环杀人犯也是人,无论是恐惧和满足,他们总会有相对应的感知,除非……除非……
朦胧之中,殷刃似乎捉住了什么。
满足。
乐与爱。
“他们大多没有‘爱’的能力。”钟成说压低身子,温柔的呼吸拂过殷刃耳畔的皮肤。“你虽然没有研究过这些,相关的影视作品应该看过不少。”
的确。仇先生对应着“恶”,戚辛对应着“哀”。仇先生已经死了,戚辛又是身体力行自己觅食的人。唯一剩下的高级元物,只有“乐”与“爱”。结合刚才钟成说的说法……
“重新测试也可以,先试试‘爱’。”殷刃当机立断。
说罢,他再次把便签贴上面孔。
幻术第四次启动。
殷刃看见了废弃游乐场里,面戴兔子面具,枪口打出一串泡泡的钟成说。也看见了趴在桌子上深深入睡,呼吸潮汐般轻缓的恋人。
光影流转,幻术化作了抚摸与体温,皮肤上的触感无比真实,让人脑髓几乎烧干。
兔子木符在他掌心动了一动。
“有反应。”焦莲说,“彼岸的空间,在震动。”
殷刃有点怔愣地结束幻术,回头看向钟成说。有反应,但他自己并没有像小河妈妈那样消失。
不知为何,这个发现让他有点沮丧。殷刃心下百味杂陈,一时弄不清沮丧的来源。
“我来当下一个!”符行川哪能察觉老前辈的微妙心思,他的声音里多了点喜悦。
可惜单身四十多年的符行川同志没能展现奇迹,比起殷刃那会儿,木符和彼岸的反应更弱了。
符行川:“……”
“你,加班太多。”焦莲部长一本正经地指出,“人生,贫瘠。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符行川面露挣扎,考虑到焦部长谈话不容易,他还是勇敢地给出了答案:“……小时候和全家人一起去海边晒太阳,我妈给我买了三球冰淇淋。”
焦莲:“呵呵!”
她全身上下的屏幕幸灾乐祸地闪动着。殷刃的情绪这才舒缓了点儿,这位焦部长虽然情况糟糕,性子和他预想的还真……挺不一样。
小插曲一出,原本的紧绷的气氛终于松快了几分。
符行川无视了所有人怜悯的视线,把木符递给李念,李念却鲜见的没有接:“我最后。”
他没说为什么。
不过既然大领导表示推后,葛听听率先抓过木符。遗憾的是,她引起的异象程度与符行川几乎一致,也不知道哪边更值得同情。
继而是卢小河。
幻术启动的那一刻,卢小河的眼泪唰得一下流了下来。她憋着没出声,只有泪水不断顺着面颊滑下。木符散发出森寒的气息,卢小河的双脚已然成了虚影,整个人仿佛一个活着的幽灵。
“停!”殷刃捏了个诀,木符应声飞出。卢小河的双脚瞬间变成了实心,她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她的运动鞋消失无踪,只剩一双干干净净的赤脚。
“彼岸反应,较强。”焦莲的语速快了起来,“我需要更多,资料。”
“我这边也是。”殷刃附和,他长长吐了口气,心中那股怪异的沮丧又重了不少。
“拿来吧。”黄今苦着脸走到殷刃面前,老老实实接过木符,“你们别抱太大希望,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幻术还没启动,仿佛没入看不见的海水,黄今的下半拉身子瞬间就消失了。
他惊恐地扑腾手臂,一把抓住殷刃的头发。这一把扯得毫不讲究,险些把殷刃的眼泪给扯出来。
没有术法光辉,没有奇怪的声响,只有木符上的凶煞之力快速涌动。眼看这人的身体迅速消失到了前胸口,殷刃当机立断,直接当着众人探出发丝,把木符从黄今手中挖出。下一刻,它彻底被黑发团好封住。
符行川一个箭步冲上前,数十个术法瞬间启动。卢小河与葛听听慌忙伸出手,抓着黄今的衣服,一起拔萝卜似的往外拽。
“操操操,你们轻点,好疼啊啊啊啊啊!!!”
黄今面无人色,疯狂扒拉周围的东西,像是即将被大水冲走的人。十几秒后,众人终于把险些消失的黄今拽了回来。来自彼岸的吸力极为难缠,整个过程比从沼泽地里救人还艰难。
连钟成说都板着脸拿了张床单,盖住了此人的下半身——卢小河只是消失了鞋,黄今同志的衣服自胸口向下,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被拔出来后,黄今颤抖着缩去墙角,用被单把自己裹得死死的。
“这不科学!”黄今背靠床角,近乎破音,“我的情况怎么可能比卢小河还要……!”
“可能你真的很喜欢丁李子姐姐。”葛听听客观地推断道。“而且这本来就不是科学范畴。”
黄今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环顾身边的领导和同事,最终扯起被单,把自己的脑袋也包了进去。随后黄今整个人转向墙角,看着是不打算再吭声了。
“彼岸,反应非常,强。”
焦莲评价道。
“数据,差不多了,不过,还可以,补充。”
听到这话,所有人将视线转向李念。说是可以补充,现在只剩这一个人没有测试了。
“我就不用了。”李教授淡淡地说道,没碰那个冰块般寒冷的兔子木符。
符行川望了他一会儿:“……也行。”
“为什么?”被单里的黄今发出不大不小的嘀咕声,“你刚才还说自己要最后一个。”
“因为我和你不一样。”
李念还是那副没什么波澜的平淡口吻。
“如果是我,有九成以上的可能会瞬间消失。我在识安还有工作,现在还不是时候。”
黄今终于从被单里探出头,有点惊异地看向李念。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听到这句话,殷刃站起身,表情不怎么好看,“大家都需要休息,我和焦部长也都有了数据。焦部长,等你那边有了结果,记得让符行川他们通知我。”
说罢,他罕见的没等同伴,第一个出了房间。
钟成说快步跟上,第二个走出门去。
“还有三个小时下班,我们可以先回家,你申请在家办公。”钟成说习惯性地讨论着今日计划,“今天识安这边的收获很大,适合我们一起研究。”
“嗯,好……”殷刃兴致不高地应了声。
“我还可以在家里做你喜欢吃的东西。”
他的恋人情绪不好,钟成说眨眨眼,拿出他脑袋里排名第一的应对方案。
“刚才的事情,你没什么感想吗?”殷刃轻车熟路地踏入电梯,按下“1”的按钮。
钟成说看了眼四周,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可是气氛不如往常那般柔软。
“那些人失踪的原因,可能与‘爱’这种情绪有关。不过具体的条件,以及和二十八年前的神降是否一致,都需要看过具体数据再判断。”
原来如此,殷刃可能是在专心考虑案情。钟成说思考片刻,肯定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就这些?”殷刃转过脸,眉目间的沮丧毫无遮掩。
钟成说的思绪疯狂转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他很诚恳地摇了摇头。殷刃轻叹了一口气,原本贴在钟成说胸口的迷你翅膀呲溜一下滑出,变回了普通的发梢
。
“你生气了?”
钟成说秉承科学岗的优秀传统,不懂就问。
“没有。”殷刃停在马路边,盯着午后的车水马龙。
“可是你情绪不好,是因为我吗?”
“可以这么说……”
“我明白了,因为我给黄今披了被单,看到了他不穿衣服的样子。”钟成说又开始分析自己积累多年的恋爱题材作品,“所以你不高兴。”
殷刃震撼地看着他,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又摸了摸钟成说的额头,脸上惆怅里多了许多疑惑。
好在此时,他们提前叫好的出租车到了,才不至于让鬼王大人的体检行为进一步升级。
“……我只是觉得,你没准该生气。”
上了车,殷刃第一时间打开了车窗。深秋的空气裹挟着浓烈的桂花香味,一下子灌了满车。钟成说微微歪过头,脸上出现了一点茫然。
“我为什么要生气?”
殷刃看了眼前面开车的司机,开始在手机上打字。
【失踪者的失踪原因与“爱”有关,可是这套规则对我的反应非常轻微,就比符行川他们强一点。】
【葛听听年纪小阅历少,符行川想的是去海边的家庭旅行。我对你的喜欢,目前看来没有那么多。我自己想了想,我为你做的那些听起来了不得,但都建立在“我知道自己是个强者”的前提上。没有多么了不起。】
钟成说垂下眼,安静地看着那行字。来到现代有了些时日,殷刃的打字速度眼见着越来越快。
【你脑袋向来转得快,怎么可能没有想到这一层。可是你看起来也不怎么在意这件事,我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气我自己也不对,气你也不对。】
【我担心】
打完这三个字,殷刃的手指停了一小会儿。他的发丝轻轻摇晃,午后暖色的光顺着黑发慢慢流淌。鬼王大人兀自唉声叹气了几秒,这才继续活动手指。
【我担心我们的恋爱方法不对劲,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比你明白人情世故,这些本应是我来引导你的。】
钟成说眨眨眼,他伸出手,将狗东西从殷刃手里缓慢地抽出来。
【我无法回答。】
清爽甜蜜的桂花香里,他诚恳地打着字。
【我只能够告诉你,这场试验还没有被彻底分析。卢小河对母亲的“爱”,理论上不应当弱于黄今对丁李子的“爱”。我认为情感是很复杂的东西,而试验中也存在诸多变量。】
【“爱的强度”或许只是其中一个条件。在得到更确定的条件前,你无需气馁。】
这句话,钟成说打得很慢。殷刃禁不住侧过视线,看向认真打字的钟成说。
钟成说正坐在对着太阳的那一边,阳光从车窗中倾泻而入,那人黑色的睫毛被映成了金棕。
“你是在安慰我吗?”殷刃勉强笑笑,那股迷茫散去些许。但它还是像一层乌云,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钟成说转过漆黑的眸子,用力摇头。
【这是科学。】他严肃指出。
“嗯,我也希望我杞人忧天。”
钟成说还是那个钟成说,这个解释理性到让人发指。正事当前,殷刃决定把这个玄妙的情感问题打包放好,自个儿回头努力解决。
“总之咱们先把精力放在试验上……嗯?”
钟成说没有就此停下,他不知道察觉了什么,又开始严肃打字。
【我个人认为,恋爱方式选错了也没有关系,情感强度不如他人也无所谓。在这个方面,我不需要你的引导。】
【你在用人类的情感为基准判断引导,我们不是人类,那些基准未必能恰当套用。】
打完这句话,钟
成说紧绷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得意。
【客观上讲,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同类。】
“倒也是。”
殷刃一怔,继而失笑。看着钟成说那点生动的得意,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苦恼霎时间消散大半。
“看不出嘛钟哥,你还挺会说……等等。”
殷刃的表情突然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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