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了海谷市。
识安丙级调查组, 特调八组,正在朝识安老城区前进。他们的目的地,在老城区的废弃下水道内。
劳斌一开始对此挺抵触, 时至今日,他冲得比谁都欢快——经过“调查小区下水道神秘堵塞”和“调查下水道盖半夜作响”两大任务,劳斌博士成功从下水道内发现了致幻霉菌新种,论文马上就要见刊。
真菌研究一片蓝海, 劳斌博士野心勃勃,恨不得住进识安下水道。盼什么来什么,他们刚接到“老城区下水道惊现巨型蜈蚣”的任务,劳斌的心情好得要命。
能再多发现几个霉菌新种就好了, 上个致幻新种还有一定药用价值, 劳斌已经看到了自家论文被疯狂引用的未来。
“最近俺都没怎么见到九组。”他的搭档覃乐乐说。
最近半年,这位役尸人倒没得到什么好处。不过覃乐乐心态好, 加上任务又安全平淡, 他就跟着劳斌傻乐。
劳斌:“九组升到乙级了, 跟咱们接的任务肯定不一样。”
不过之前,九组的任务好像就和他们相差甚远——那组人跟被咒了似的,总是遇到货真价实的重大事件。钟成说多好一个科研苗子,入职这么久, 论文都没时间写, 只能天天跟着怪力乱神的破事跑。
“是啊, 俺叔说小钟死了,可俺上次还在公司瞧见他了呢。”覃乐乐压低声音,“不愧是乙级, 真的神秘。”
“是吧。”
劳斌前不久他也看见了, 钟成说和殷刃步履匆匆走进公司, 看起来没啥大碍。劳斌对别人家的八卦不是很感兴趣,直接扭了话题:“怎么老覃,你也想升乙级?”
覃乐乐赶忙摇头:“不想,俺就想平平安安。想吃夜宵就吃夜宵,想请假就请假。他们九组多惨啊,俺在食堂见他们都少。”
“是啊。”劳斌下车,伸了个懒腰。
车子停在“徐姐麻辣烫”前头,毕竟是夜晚钻下水道,出来后估摸着谁都不会有食欲,八组习惯先垫垫肚子。
换做平日,徐姐麻辣烫总会很热闹。
附近遛弯的居民,晚上出游的男女,下班后来个夜宵的上班族,以及来往此地的司机工人……各行各业的人会把这个温暖小店挤得满满当当。最近气温逐渐走低,麻辣烫的生意理应更加红火。
然而当下,店内却只有一桌人——一桌身材壮实的工人师傅坐在角落,闷葫芦似的吃着。暖光照耀,香味还是那个香味,可整家店显得冷清非常。
“唉,最近天一黑,没什么人来了。”老板娘徐芳都瘦了些许。
没啥客人,这位夜行人索性拉了个凳子,在劳斌旁边坐下。她兀自开了几罐汽水,随手推给两人。
覃乐乐:“人都到哪去啦?”
徐芳:“怕出事呗。最近什么强暴泼酸,什么当街斗殴,到处都乱。太阳一落,老弱妇孺都不上街了。就是苦了我们做夜里生意的……喏,我都把家伙拿出来了。”
劳斌顺着徐芳的手指瞧——原本摆着财神的位置,换成了大天师钟异的画像。柜台角落,防御灵器和白酒放在一起,难说是打算对付邪物,还是对付人。
收银台旁多了个首饰架子,挂着可爱的果蔬护身符,一看便是鬼市出品。架子高处挂着“66元/件,100元2件”的价格标牌,寂寥地晃荡着。
“这家还好,没见隔壁都关了一排。”旁边吃饱的工人插嘴,“我朋友就在附近做生意,最近刚把铺子卖了,准备专做外卖。”
“外卖就稳当?”他的邻座打了个酒嗝,“不——不就前天的事儿,有人往外卖里头投毒,药死了好几个……投毒的人还没逮着,店给烧了,外卖员也给打成残废……”
说罢,他醉醺醺地瞧向人高马大的覃乐乐,眼中的戒备不加掩饰。
徐姐只是苦笑。
这会儿,后厨正巧出了几单外卖,徐姐将它们放在门旁桌上,拿眼警惕地瞧。
劳斌本来欢欣的心情黯淡了些,他咂咂嘴里的鲜香味儿,双腿有点沉重。男女老少在店里闹成一团的景象,又在他脑海里模糊了几分。
又一个工人开了口:“嗐,不如去信信那个什么天鹅臂膀——我姑婆说,瞧见那东西的人,啥事儿都不会出。再不济去他们身周转转,沾点正气,晚上做活也安全。”
“老宋,搞迷信啊。”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没听人家说,不信鬼神也得尊敬着点儿……”
工人们加了盘酥炸里脊,配着啤酒小声聊起来。
覃乐乐刚想说些什么,只听外头一阵阴风。他收了脸上的憨厚笑意,蹙起眉毛。徐芳更是走到柜台前,手有意无意地搭上个勺子似的灵器。
只有劳斌还在唏哩呼噜吃麻辣烫。
两秒后,劳斌险些被辣汤呛死——
饭店门口,挤进了一大团血肉,形状活像蜈蚣脑袋。无数人体七歪八扭地拼在那东西上,人头各个瞪着浑浊的眼,口中牙齿黑黄破碎,还挂着血丝。那尸团似的东西蠕动不停,黏液噼里啪啦落到地上,散发出无与伦比的恶臭。
突然,尸团表面涌动两下,戳出几根碎胳膊碎腿,凝为一对尸肉大颚,那尸肉大颚吧嗒吧嗒开合,拉出丝丝黏液。
整团血肉犹如红酒木塞,严严实实堵在门口,让人看不到更多。鬼知道门框后,这东西究竟有多大。
冰刺般的恶意瞬间弥漫开来,劳斌筷子一抖,整个碗连汤带水地扣在地上。
“什、什什……”什么鬼东西?!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死人!
“这东西有实体,你带群众走!”覃乐乐大喝一声,他咬破双手手指,顷刻开始施术。役尸人的术法下,尸团短暂地停留两秒。
“都走!都走!”一个女声炸起。
徐芳一把拉开后门,又去拽那一桌工人。头一回见这么邪性的东西,那几个工人纷纷软倒,甚至还有一个痛哭流涕,冲那玩意儿疯狂磕头。
被徐芳大力拉扯,那群工人勉强回过神,屁滚尿流地冲向后门。劳斌这边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急得原地小跑:“老覃,你也赶紧跑哇!”
他看得出来,覃乐乐能力有限,那恶臭的尸团逐渐恢复行动。覃乐乐像是在撑着注定倒塌的墙板,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
覃乐乐憋红了脸:“我——”
“跑!”徐芳大喝,她把护身符一股脑全扔过去,接着又启动全部灵器,不分青红皂白地朝那尸团丢。
那些小东西骤然炸开,激出狂风四起。尸肉大颚被炸掉半边,尸团蜈蚣猛烈嘶吼。
见那尸团被干扰,覃乐乐僵硬后退。八组两位加一个徐芳,三人蹑手蹑脚地退到后门处,继而一齐逃之夭夭。
三人刚离开麻辣烫店不久,只听一阵血肉挤压的摧枯拉朽声。继而一声巨响,火光冲天,泥沙冰雹似的砸下来。
方才还温馨可爱的小店,就此灰飞烟灭。麻辣烫后厨有燃气和明火,那东西怕是碰了什么不该碰的。
徐姐脸色惨白,本能地往回冲了几步——店铺已然被炸成废墟,内里只有一片狼藉。大天师钟异的画像带着火焰,缓缓飘落到她的脚下。
那尸团蜈蚣不知所踪,消失与出现同样突然。
“鬼!鬼啊!”喝最多的那个工人尿了裤子,扯着嗓子直喊。“有鬼,真有鬼呀……!”
他语无伦次地叫唤,眼里全是吓出来泪水。表情又有种诡异的放松,仿佛最近的一切混乱,通通有了解决办法似的。
“菩萨保佑,佛祖保佑,玉皇大帝保佑……”他往地上一趴,额头咚咚撞着泥土。“我回去就烧香,回头就上贡……神仙保佑……”
不远处,消防车和警车的笛声尖锐合奏,越来越近。
劳斌站在火光不远处,他半张着嘴,耳朵里还有一阵阵的锐鸣,其他声音变得又钝又重,好像隔着层水膜。
有识安庇佑,也不是危险任务,他们不该遇见这样的事情啊?
怎么会这样?
劳斌曾经相信,海谷最近只是风气不好。无论是血案还是传言,作为一位朝九晚六、体型肥硕的年轻男性,劳斌没什么危机感。他班照上游戏照玩恋爱照谈,生活一如既往。
他甚至觉得“海谷危机”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互联网发达了,大家多容易听着风就是雨,说不准以前这种事更多,只是最近才爆出来。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有什么彻底改变了。
有实体邪物现于城内,而邪物身上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尸骸,看着都是新死之人,少说也有上百具。
这座城市不再安全。
想到刚交首付的婚房,刚步入正轨的生活,恐惧后知后觉地爬上劳斌的脊背。他原地打了个寒颤,咽了口唾沫,又走向那堆废墟。
“斌哥,你干什么!”被崩飞的瓦砾砸到,覃乐乐的脑袋还在淌血。
“我得、我得看清楚。”劳斌六神无主地回到,脸上全是汗,“那是有实体邪物,肯定有逃跑路线,我……我必须帮识安抓到它。这样下去会乱的。”
劳斌的目光飘过瘫坐在地的几个工人,梦呓似的重复。
“这样下去会乱的。”
……
彼岸。
“不行。”孟怀抱起双臂,“这次行动,不能带那两个人一起去。”
“戚辛态度暧昧,但殷刃是正儿八经的识安员工。他的能力非常强,带他去就是多一重保险。”卢小河努力解释。
但她也只能解释到这一步了。
无论“殷刃就是传说中的大天师钟异”,还是“殷刃好像是彼岸的恐惧幼崽”,都是拿不出证据,并且很容易被当做疯话的说辞。孟怀本就对他们不是百分百信任,说出来只会徒增麻烦。
他们连戚辛的身份都不敢说得太明白,只说是第三方顾问,带点彼岸背景。
见孟怀无动于衷,卢小河求助地望向钟成说。谁知那人只管抱着自己的背包,缄口不言。
就在不久前,了解完识安此番行动,孟怀给出了自己的主意——对识安几人进行适应训练后,他们分两组行动,悄悄潜入白色空间救人。
目前,众人尚不知失踪者的真实情况,也不宜以这点兵力打草惊蛇。于是孟怀拍板,以卢小河的母亲何欢为营救目标,先尝试救援这个确定目标。
“这次前往,本来就是悄悄潜入救人,不是踢馆。有实力固然好,底子干净才最重要。戚辛和殷刃的气息更像元物,我没法毫无芥蒂地和他们合作。”
孟怀苦口婆心。
“不过我可以答应你,如果人能救出来,‘救人’方面可以让他们插手。”
钟成说推推眼镜:“孟女士说得有道理。”
卢小河的脸上浮出一丝震惊,黄今则是满脸麻木,就差翻白眼——在座各位,底子最黑的就是这位钟姓人士。再说,钟成说身上带着殷刃的血誓,戚辛能不能找到他们难说,殷刃是绝对寻到钟成说的。
孟怀小课堂刚讲过,别说血誓,哪怕是普通灵契,乃至于你知我知的一句话,在彼岸都算很重要的“gps定位功能”。
黄今禁不住拿出任务前发的照片,照片背面,又多了彼岸三人组的评语。为了保证“你知我知”,这些评语也是事先写好,再黏上去的。
【我想我老婆了。郑兴】
【吉他女孩!钟成枫】
【好可爱的姑娘。孟怀】
只有殷刃给他写的评论影影绰绰,遥遥指向远方——因果灯做好,这人就怕被孟怀他们发现,又溜回了戚辛那边。
见鬼的大元物,活脱脱两个背着家长约会的中学生,黄今恨恨腹诽。
“那就这样?”葛听听挺起胸脯,“孟姐那边四人组,咱们这边四人组。有钟哥的话,问题应该不大……可是到时候,要怎么找小河姐的妈妈?”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孟怀说。
次日,孟怀带着其余六人踏出房间,正式开始搜救。
每个人背上都多了背包,鼓鼓囊囊地装满元物血肉混合物。他们不知道的是,刚出门不久,钟成说的背包已然空无一物。
里头的元物血肉被殷刃吃了个一干二净,殷刃本人化为本体,缩小身形,把自己塞进了钟成说的背包。
【目的地到了。】翻天覆地的颠簸后,钟成说熟练地投去思维。
【什么样子?】殷刃好奇地问。
钟成说直接把记忆打包交给殷刃。
色彩斑斓之中,那团白色显得格外扎眼。它就像一团吞没无数毛细血管的肿瘤,又像是未知昆虫搭建起的巢穴。
雪白粗大的丝线穿透隧道,搅动起一阵阵扭曲。将本来极具秩序美的隧道变得乱七八糟。无数信息碎片飘动在空中,而成千上万的巨型元物守护在“巢穴”周遭。它们忙碌巡逻,像极了挤在蜂巢上的工蜂。
那巢穴却不似蜂巢那样简单。它有着蛛网般的“脚”,往四面八方黏得很牢。而在这凌乱的白丝线中,嵌着成百上千个体育馆大小的浑圆球体。白色圆球们错落有致地缀在网上,恍若某种果实。
巢穴最中心的“巢”,则呈现出不规则的半球体。它硕大无比,兴许比一百个世界级足球场馆摞起来还大,半球的末端隐在云雾里,不知通向何处。它露出的那一面,则连接着粗壮而不均匀的乳白软管,它们爬藤般伸向四周,最终隐入隧道上的白色漩涡。
众人的距离不算近,这东西的压迫感便要接近一颗星球。
【……】殷刃的思维空白了几秒,【这东西有点奇怪,而且我没有察觉到“爱意”的气息。】
【嗯,我也没有特殊的感觉。】钟成说投回思路。
殷刃:【那些元物不是很强。】
【我认可孟怀的判断,能不动手就不动手。第一次试探,对面状况未明,救回何欢女士就是“成功”。】
【我明白,你小心点。】殷刃没有托大,反而严肃起来。
钟成说沉默了会儿:【小心点?】
【戚辛跟我提过这个东西。她说爱意最开始的解释,是给自己备点储备粮,省得卡在夹缝里太过衰弱。这一点,和我们最初的推测是一致的……现在看来,未必能尽信。】
殷刃把记忆递过去。
那是戚辛给他看过的,“白色空间”的模样。
只不过是一张蜘蛛似的薄网,以及其上坠着的滚圆小球。无论大小还是规模,都和眼前这东西不可同日而语。守在旁边的元物也不多,哪像现在这般熙熙攘攘。
【二十九年前失踪的人数,可比最近多多了。】
殷刃叹息。
【但这东西比二十九年前大千百倍。钟哥,备好你的灯。这次的探索,恐怕比孟怀他们想象的危险。】
同一时间,孟怀也给出了指令。
“现在正式分组。我们仨带着符天异和猫望风,你们四个进入内部,寻找何欢女士。”
“记住,你们只有二十四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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