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下雪了, 夏去冬又来。
简世鸢伸手,接住了飘下的雪花。
他无法改变既定的故事,自然也无法融化幻境中的雪。
一片片雪安静地躺在他掌中, 他握紧它们,感受独特的冰凉。
法则金链第一次陪简世鸢看雪。
简世鸢肩头、发间都落满白茫茫的雪, 好似白了头, 他孤身寥落,慢悠悠走在漫天风雪中,四周既无灯也无月。
[舒愫都走了,你还有闲心看雪?冰原州到处都是雪,你还没看腻?]
简世鸢摆弄着掌中的雪团, 将它捏成小鸟的样子。
雪鸟胖嘟嘟的, 很像蓝星游戏《愤怒的小鸟》中的小红鸟。
简世鸢给它戳个嘴巴,又耐心打磨它的轮廓。
“这可是冬天的雪,我第一次欣赏冬天的雪。”
[开什么玩笑?!你历经数载秋冬都没有见过真实的雪?]
简世鸢笑着摇头, “你理解错了。以往是我太忙了,辜负了好景致。”
法则金链一哽, 默然无语。
一个“忙”字道不尽诸多辛酸。
冬日赏雪是富贵闲人的专属爱好, 简世鸢这样的草根修士是没资格浪费时间在这无用的雅趣上的。冬天昼短夜长,阴阳逆转,妖邪无所顾忌大肆杀戮,他有太多事要做, 猎魔除妖、修缮被雪压塌的居所、迎岁祈福
他没有资格闲下来。
[那你慢慢玩]
简世鸢嘴角微微扬起, 他踮起脚,将雪鸟固定在树枝上, 又用细碎的枯叶为它点缀眼睛。
愤怒的雪鸟朝他挤眉瞪眼, 简世鸢微微仰面, 轻笑。
“没意思,再见,我的小小鸟。”
最后,他又摸了把雪鸟,享受片刻的宁静。下一瞬,罡风环绕简世鸢身侧,朵朵金莲如暴洪,疯狂涌动冲刷,化为花潮,为他开道,他将所有风雪甩在身后。
中州的帆城建成超千年,此地四面环山,地邻妖都,以赤纳河为险,散分人妖两域,人鬼妖魔混居而共治,民风彪悍,是修仙界最繁华危险的商业城市之一。此地商贾修士云集,每年特殊的日子就会举行盛大的拍卖会,天下珍宝、修行所需的灵材法器一应俱全。
自千百年前,最后一任帆城城主命毙其附属城——予心城后,帆城再无官方正派管束,历尽战乱,鱼龙混杂,此地也成了邪修鬼修们最爱的避难地。
提到帆城就不得不提予心城。
作为帆城四大附属城之一的予心城地势下陷,四面又建有百米高的城墙,从高空俯视,整个城池就如一个大铁锅,城内所有生灵“困而煮之”,因此,游人、土著也戏称它为“锅城”。
简世鸢跟着人群,沿着主路向城内走。路面宽阔,足以并排行驶六辆马车,沿街有商铺、酒肆、歌楼等,喧嚣不止,十分繁华热闹。
简世鸢所在的时代,帆城沦陷,堕落成魑魅魍魉横行的妖域。所有精美华丽的建筑都被推倒,付之一炬又化为焦土。
简世鸢只从史书一角得窥它曾经的繁华,现在能身临其境欣赏帆城的华美壮观,一时思绪万千,道不尽心中感慨。
商贩们热情地拉客、介绍商品,游人络绎不绝。
简世鸢随意捏起摊上的木簪,拿起来看看又放下,又拿起另一支簪子。
法则金链见他颇有兴致,忽然开口道:
[喜欢?]
简世鸢失笑,“你能不能别突然开口,怪吓人的。”
[总不能我说话前还要跟你打报告吧?嘀嘀——我又不是喇叭!]
“喇叭不会发出‘嘀’的声音。”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法则金链被一打岔,也忘了自己想问什么,等简世鸢看遍摊上的粗糙饰品,它才气鼓鼓道:
[你若喜欢,我变几支一模一样的送你,你可以带出幻境]
简世鸢两指夹着一支粗玉簪子,像转笔,上下左右地转,他手指十分灵活,简陋的玉簪在他掌中翻转跃动,似拥有了生命。
“没必要。”
“我只是在观察这些饰品的设计,我想找到相应时代信息以此来确定舒愫生活的年份。这种民间饰品很喜欢跟风,常用不同花纹来寓意,每个时期流行的风格都不相同,就比如这支玉簪,首部雕刻双翼花凤,整体收窄,这明显是八百年前的风格,自武王伐齐”
[停!别说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简世鸢微笑止声。
他将玉簪放回原处,法则金链“嘀”了声,才问他:
[你不累吗?走到哪、看到什么东西就要思考它们的来历、收集相关信息再做出判断,我都替你累]
其实你可以直接问我,没必要活得这么累。
简世鸢嘴角笑意不变,“习惯了。”
他似乎永远不会忧愁、落泪、悲伤,就像精美的白瓷玉人,从始至终温润平静。
法则金链道不清内心翻涌的复杂情绪。
简世鸢伸了个懒腰,别过脸,他垂着眼睫,侧看有些懒洋洋的,好似初晨沾了露水的文殊花,而他的眼睛正望向远方,顺着他的视线——
“主角登场了。”
[舒愫。]
一道颀长身影稳步走进简世鸢的视野。
舒愫只穿了件麻布长袍,青竹冠简单地束缚黑亮如漆的长发,他全身没有一件配饰,唯有身后负着一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剑。
法则金链“咦”了声,问:
[他的眼睛?]
舒愫眼睛上缠着一圈绢带,他微抿着唇,模样清减了几分却更显风骨,一身粗糙的衣料未损他半分颜色。唇薄而不透,鼻梁弧度恰到好处,既不冷峻,也不寡淡,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简世鸢淡淡的,“眼睛没事。”
[你从何得知?]
简世鸢一笑,“我瞎过,我知道瞎子怎么走路。”
虽说修士五感远超常人,可行动上,瞎子与正常人还是有区别的。舒愫步伐稳健,能完美避开所有障碍,哪怕一粒石子他能跨过去,这不像瞎子。
法则金链不问舒愫为何装瞎,它只是问简世鸢:
[你怎么会瞎?!]
“瞎了几次。”简世鸢嗓音带笑,“你问哪一次?”
[最近一次!]
“对敌时我灵气被榨干,气血上涌时阻塞了眼部血管神经,就看不见了。”简世鸢说得平静随意,“短暂性失明,没什么大碍。”
法则金链冷笑
[为了救谁?]
简世鸢这样的聪明人,若不是事发突然他来不及应对,只能拼着必死的决心榨干灵力,他绝不可能将自己逼入如此绝境。
失明?!
正常人、正常情况下突然瞎了,即代表了丧失部分生存能力,更别说在对敌时失明!战场上的微妙波动就可能影响整个战局,危急关头,失去视力的修士就如待宰的牛羊,只需一点点外力就能将他捏死。
简世鸢能活着,多年后还能笑谈风波
法则金链等待着简世鸢回答。
“嗯——我救了一群陌生的坏人。”
???
[他们背叛了你?!]
“坏人”在法则金链的意识里就等同于“背叛者”。
它暴跳如雷地吼:
[你不要告诉我,你原谅了白眼狼?背叛!你!]
简世鸢摇头,他描述那一晚的事,嘴角仍带着淡淡笑意。
“我杀光了他们又放了一把火。”
他声音很平静也很温和,就像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火在明月女君殿内燃烧,它很热,哪怕我看不见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炙热气息。石像被烧得噼里啪啦响,很多石子掉下来,有几块碎石砸在屋脊上,咚咚,似暮归击鼓。大火烧了半天,几乎要烧空整座建筑,可天空又下起很大的雨大雨浇灭了火焰,雨声覆盖了碎石掉落的声音,我听着雨声,休息到天黑才离开。”
说着,简世鸢伸手画了个圆,“殿外有水井,里面的水很甜,比雨水好喝。”
法则金链仅听简世鸢的描述就有不适感,明明简世鸢没添油加醋,只是在真实地描述场景,可它还是听出了诡异的美感,好似毁灭也能让人愉悦。
它是创世神的伴生物,本不该欣赏毁灭,可它控制不住自己。
它情不自禁地想——
火焰燃烧所有,火光冲天,属于火的力量达到极限,却又被雨水猛地浇灭,一切都在蓬勃地毁灭着。
它还沉浸在想象中,简世鸢又开口道:“背叛?也算不上,我从未想过他们会感恩、追随我,我救他们也只是‘遇时事,顺势而为’。”
“若问我知道了后果还会不会豁出命去救他们,我的回答是‘我会’。”
[为什么?凭什么!]
简世鸢情绪没有波动,“我救他们的时候,我对他们一无所知,他们还没能伤害到我,既非恶则从善。若行善都要考虑后果,那不如不做。行善者千千万万,枉死者又万万千千。为求一个好结果去救人,终有一日会后悔。”
法则金链语气冰冷,哼哼唧唧:
[你可真是个神经病]
简世鸢笑笑,不置可否,只说:“我给你讲个故事,故事的主人翁是我的一位旧友。”
“他名达玛门,曾是一佛国国王,才华横溢、英武有为,是百姓口中的圣君。十六岁时,他与青梅结为夫妻,婚后恩爱,两人育有一子一女,皆聪明伶俐。”
“某日,他巡游王国,在边境沙漠发现了一位快渴死的旅人,他给了旅人一袋水,救了对方的命。”
“这本该是一件善事,可——”
“那位旅人有了奇遇,他继承了某位邪修的遗藏,实力大增后权欲熏心,妄想自立为王,他盯上了达玛门的王国。某日,旅人趁着达玛门出巡,驱使夜鸦偷袭了达玛门的城池,杀光了达玛门的侍从卫兵,□□了达玛门的妻子并活活烧死一双儿女。”
“达玛门一生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却突逢厄运,一时间,爱妻幼子王国全都没了。”
“悲怒下,达玛门向旅人宣战。”
简世鸢停顿了几秒,叹了口气,又继续道:“达玛门是正人君子,哪怕复仇也要光明磊落,他不屑偷袭。战前,旅人用毒酒麻痹达玛门的神经,在战斗中击败达玛门。”
“达玛门重伤,旅人将奄奄一息的他驱逐出境。同一天,他的王妃吞金而死。”
“从万人之上到一无所有,达玛门并未绝望颓然,他日复一日锤炼武艺,终于,在某一天,他决定再次挑战旅人,他要夺回他的王国。”
简世鸢手按在眉心处,揉了揉,他的动作挡住了表情,唯见鲜艳的唇微微上扬,似笑又似嗔,“数年苦修,只为今日。可命运,就是那么滑稽——那位旅人剃发出家了,摇身一变成了万民爱戴的大师。”
“旅人跪在达玛门面前,请求他原谅。他目光平静,表情平淡,毫无出家前戾气,任由着达玛门发泄。那一刻,达玛门似乎看到了历经磨难而焕发光芒的真佛。达玛门的一切的苦修煎熬都成了笑话。”
“达玛门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应该原谅知错能改的旅人,他想成佛就必须原谅这位仇人,若执迷复仇,那达玛的佛法再无可能精进,永不成佛。多可笑啊,想成佛就必须要原谅面前的仇人,达玛门的成功与遗忘挂钩。”
“曾经守护过的子民们也在劝达玛门原谅,他所受的教育不停地回荡在脑海中,所有的一切都在劝达玛门原谅。”
[他选择了原谅?]
简世鸢摇头,“我遇到他,他已成佛,法号悲哭。他没有原谅仇人,他只是更恨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他已成大师却难以释怀,他问我,若当初没有救下旅人,是否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他觉得他是因,他自酿苦果。”
“他没有宽恕旅人,他也没杀他,他用‘责己溯因’成了佛。”
[然后呢?]
简世鸢嘴角弧度加深,“我告诉他,因不在他。他救人是为善,善即超脱理法之外,行善者多迷途,若瞻前顾后才为大恶。”
“他救下旅人,妻儿又因旅人而死,看似因果,其实只是无数种可能碰撞出的糟糕结果。若没有旅人,他的妻儿可能遇到别的磨难,也可能丢掉性命。”
“施舍对方一口水,还要深思熟虑,那才可笑。”
“若旅人无大恶有小恶,他只是喜欢搬弄是非的普通人;若他只是个勤勉上进的年轻人,那他照样会被人厌恶。人这一生,怎么可能不妨碍到他人呢?若妨碍就是恶果,那天下行善者皆存恶果。”
“行善即为恶,那天下谁人行善?”
简世鸢笑了一下,“我救人就不看后果,我只是给予他们一次机会。”
良久,法则金链才问:
[听你一席歪话,他心态崩了?]
简世鸢:“他似悲又似喜,阖眼敛息,沉默许久,求我杀死他。”
“我问他‘现在就寻死,你以何颜面面对妻儿?’他俯身一拜,对我行佛礼,答‘一切都太迟了’。他责己成佛,若怀疑先前的选择,那他就会力量爆涌、撑破脾脏而死,他回不到过去了。”
“我见他的全身弥散佛光,气息大涨宛若真佛降临,知道他活不久了。”
“我问他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他将佛珠赠我,朝我叩首,答——”
“他携诸佛入地狱。”
“‘他’是指他自己还是旅人,我并不清楚,我携佛珠离去,身后的佛塔整个塌了,不过我从他的故事中吸取了教训——”
“永远不要为遭逢的苦难而责怪自己,不要把自己的路走窄。”
“我从不后悔我的选择,那伙人最致命的错误就是低估了我的实力、盲目对我出手,最终命毙我手,实乃技不如人也。”
法则金链无言。
它终于明白了简世鸢的性格是如何养成的。
他会主动吸收他人的悲剧并在心中凝炼自己的道理,并作为人生准则不断完善。
这种人心性坚定,同时也很冷酷。
面对背叛不怨不恨、无悲无喜,似玉藏真。
如此漠然高傲的姿态——
确实脱离了人性。
他是天生的神。
法则金链突然问:
[那串佛珠呢?]
简世鸢答得很轻松,“我吃了。”
法则金链一怔,继而狂笑。
——不愧是你!
达玛门成佛后,他的随身佛珠就成了宝物。那时候的简世鸢还很弱小,那件珍贵宝物可以庇护他成长,他却把它吃了?
吃了!
[大锤,你这是暴殄天物]
简世鸢抬眼,嘴角还带笑意,“我饿了,它又能吃,吃了它我能活下去,这怎么能算暴殄天物?”
食指顺着下唇轻轻擦过,唇色晕染,“野核桃真的很好吃。”
冷风滚动,吹拂简世鸢的长发。
丝丝缕缕的发丝似墨雾,轻柔蒸腾逸散,简世鸢不紧不慢地拢起长发,恰好,舒愫从他身侧走过,忽然,简世鸢两指合拢兀地点向舒愫蒙起来的眼睛。
[你做什么?!]
“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装瞎。”
舒愫毫无察觉地向前走,简世鸢触碰到柔软的绢带,舒愫还在前进,简世鸢的手指穿过他的眼睛,推进,简世鸢感受到潮湿冰冷的血肉触感,舒愫继续向前——
无数光芒从两人相触处炸开。
光!
金色的光!
法则金链咆哮着:
[简大锤你能不能别想一出是一出!你想弄碎这段记忆?!]
冷风呼啸,吹来着简世鸢低低的笑声,“别紧张,我只是在尝试”
舒愫微微仰面,风吹过绢带,他似乎有所察觉,略皱起眉。
“换种方式操控幻象的进度你不觉得这很有趣?”
[我你个山蛋]
金光完全铺满空间,它们还在无休止地侵占、挤压、填满。
舒愫舒展了眉,他说:“原来是日光,真刺眼。”
轰!
幻象天地被整个撑爆!
翠微县,地邻帆城,是一个能容纳十万人的小县城。
此地鱼龙混杂,却人人安居乐业、秩序井然,俨然一幅世外桃源景象。
秋去冬来。
翠微县迎来了盛大的迎神祈福庆典,万生莲会。
万生莲会是万生教教众们广播万生老母“神旨”的特殊盛典,也是翠微县民们最期待的布什日。
盛典当天,万生教会发放治病延寿的圣水,不管你是否信仰万生教都可以领取,不少积疴残喘的老人就指望着一小瓶圣水熬过漫长冰冷的冬日。
吁——
迎神的花车驶来,高大的车旁盘拢着无数信徒,他们肩并肩手挨手,紧紧挤在一起却没起任何争执,即便有人被踩掉了鞋子也不会惊呼,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快乐的微笑。
大街小巷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简世鸢坐在临街的酒楼上,俯瞰花车,手指慢慢抚摸着颈处的金色链纹,感受活人的温度与血管搏动。
一楼的说书人正滔滔不绝讲着万生老母的故事,简世鸢耐心听着夸张的神话,从中提取信息,大概摸清了这位万生老母的根脚。
万生老母全名上朗无量至清至圣至尊真神,她不是人类,是先天青莲幻化的精怪,因菩萨心肠,乐善好施,经常化形为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警世救人而被人尊为守护神。
草木妖精,听起来脾气性格都不错。
隔着垂下的竹帘,日光明烁,简世鸢对上了一位信徒的眼睛,她浑浊的眼球荡漾着幸福的光芒,嘴唇丰润而饱满,两颊泛红,看得出三餐不愁,衣食无忧。
幸福?
太久了,简世鸢终于又从普通人脸上瞥见了幸福。在妖精的统治下,人能露出这种满足幸福的笑容
这万生老母有点意思。
简世鸢微笑,笑容真诚。
[你不反对妖怪统治人族?]
法则金链了解人族的狂妄。
越强大的人类越容易有莫名奇妙的优越感,即便是人族圣君开元,他对异族也有偏见,他们始终信奉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箴言,他们绝不可能像简世鸢这样平静,坦然去欣赏一位正统治着人族的异类。
当然,不仅是人类,神也有自己立场、偏好。
帕维洛因最爱精灵,所有造物中唯有沙芙尔西能让祂从暴怒中冷静下来。
简世鸢伸手接住一缕日光,眉目明润,“为什么要反对?”
“有能力的,去统治普通的,这符合规律。人族也只是万千智慧生物中的一类,没什么特殊。”
[你会成为仁慈的父,伟大的神]
简世鸢一怔,眉头微蹙,嘴角却习惯性勾起,“不要对我有太多期待”
“注定,你会失望。”
法则金链微微发烫。
它想说什么,可一声惊呼打断了两人交流。
简世鸢笑着搜寻声音来源,视线一触及,他的笑容逐渐绽开,越发轻松。
华丽瑰美的玉辇缓缓行来,轻纱舞妙,恰如仙府临凡。车身处雕刻无数繁复的莲花纹,镐镐铄铄,赫奕章灼。
玉辇左右有佩戴面纱的美貌侍女,最中间端坐着一位少女。
趁风吹起一角的轻纱,简世鸢隐约窥见她的容貌。
少女身穿青色宽裙,一头雪白的长发,肤色晶莹湿润,唇色寡淡,整张面孔透着病气,好似下一秒就要断气,可她的一双眼睛却透着旺盛蓬勃的生机,整个人显得非常矛盾。
无数莲花花瓣随风吹撒,整条街道上所有人全部跪下,乌泱泱挤满两侧。
简世鸢听到有人小声议论:
“是执莲圣女!今年盛典还是由执莲圣女主持!”
“不是该轮到折莲圣女吗?
“折莲圣女入定三年了还未破境,不会出事了吧?”
“住口!汝等宵小也敢非议圣女?!”
“来了来了!圣女看到我了!”
玉辇所到之处,沿途民众重重叩首,他们虔诚渴望地仰望着玉辇中的少女,放声高呼:
“万生老母,仙法无边。”
“救苦救难,折莲执莲。”
无数人发出无数种声音,皆整齐喊着同一个口号,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震彻云霄。
简世鸢被环绕的声音吵得脑涨,他卷起竹帘,探出上半身,更仔细地倾听、观察所有人的表情。
无一例外,所有人都热血上涌,兴奋而喜悦地呼喊着。
万人呐喊,万人跪拜,这等气势,万生教果真是深得民心。
玉辇在民众的拥簇下缓缓前进,越来越多的百姓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追在玉辇后,如同追随蜜糖的蚂蚁,简世鸢俯视众生,看着他们越聚越多,越走越小,最后在山的拐角处,完全消失。
玉辇离开后,整个街道彻底静下来,酒楼中的食客伙计们早就跟着玉跑远了。
开门做生意的生意人连钱都不要了,这真是
简世鸢下了楼,走出门。
在街头,他遇到了面色苍白的舒愫。
舒愫还未缚眼,虎口处的伤刚刚结痂,他紧紧握着手中长剑,恰好一片花瓣落下,他睫毛翕动,那瞬,简世鸢透过那片花瓣窥见他眼眸中的冷煞之气。
冰冷、被压抑的死气。
简世鸢不清楚舒愫究竟杀了多少妖魔,但此时此刻,舒愫就像一朵被揉出汁液的花,全身溢出着说不清的旧感,好像下一秒就会飞速腐烂,酝酿出刺鼻而特征鲜明的芬芳。
就好像他被留在了昨天,周围的一切都在前进,唯有他被落下了。
舒愫遥遥望了眼青山,薄唇吐出一句,“愚弄人心的妖孽,都该死。”
夜静。
翠微县笼罩着薄薄的青雾,长街矮巷听不到任何声音,本该存在的虫鸣鸟啼突然消失,四面八方一片死寂,简世鸢没有听到任何活着的响动,仿佛这是一座被人遗弃的废城。
森冷的月光照耀着整座县城。
简世鸢走在漆黑死寂的长街,空荡荡的街道还遗散许多花瓣,简世鸢手指一勾,一片花瓣就晃晃悠悠地飘起来,落在他掌中。
“不应该啊”
[嗯?]
简世鸢展示手中的花瓣,“太新鲜了,正常花瓣经过半日的风吹日晒,边缘处应该变干变脆,而这片花瓣就像刚采下的。”
法则金链不屑一顾,嘲道:
[打造“神迹”是要下血本的,这些花瓣是万生老母诓骗信徒的道具,怎能枯萎腐烂?]
简世鸢摩挲着花瓣,仔细想了想,“不对,这代价太大了,世间有太多更轻松、壮观的方式打造神迹,万生老母不会那么蠢,浪费法力在无用的东西上,花瓣应该有更重要的作用。”
简世鸢抬头,无意义地瞥了眼上空,忽然看到无比震撼的一幕。
无数花瓣爆涌如洪水,于天空处汇聚。
没人能知道它们从何处而来,庞大的洪流以不可阻挡的姿态漫天铺涌,一片片花瓣通体晶莹,迎着月光,闪烁着宝石才有的光泽。它们像拥有生命,无比灵动地飞蹿,跃动,最终汇聚成一条晶莹的“天河”。
简世鸢仰面,“天河”照亮了天空,照彻整座县城。
“这种力量”
简世鸢嘴角微微扬起,他毫无恐惧,平静淡然地欣赏天地异象。
如此华美瑰丽的花瓣天河,层层叠叠的花瓣翻涌冲刷着天幕,黑暗被星星点点的汇聚的光驱赶出翠微县,整座县城宛若日照,光影交错,闪烁耀目。
更让人震撼的是无数花瓣分散开,汹汹涌入千家万户,它们顺着门缝、窗檐缝隙、屋顶瓦片渗入,无人能挡亦无人察觉。
“她想做什么?”
无数花瓣从简世鸢身体穿过,它们肆无忌惮,呼朋引伴,汹涌呼啸而过。
地上的花瓣也闪烁着同样的光泽,它们慢慢浮起,又“嗖”一下蹿出,热切而疯狂地蹿进的花瓣河里。
简世鸢手中的花瓣也不老实,左右碰撞着,想要挣脱简世鸢的束缚。
简世鸢一松开手,它就像只获得自由的鸟儿,嗖,消失在花河中。
这时!
头顶上空“轰隆”一声巨响。
铺天盖地的花瓣更加疯狂地涌动,一时间,简世鸢似乎听到无数渴求的声音,“吃吃吃”“饿饿饿”。
宛若梦呓,环绕在简世鸢耳边,上上下下,一遍遍地念。
简世鸢身形一震,只觉得五感浑浊,无尽的困意疲劳涌上心头。
好想好好睡一觉
法则金链察觉到不妙,刚想提醒简世鸢,却见简世鸢晃了一下,整个人又恢复了清明。
他掐诀半阖眼,只是一息,就彻底了解面前的状况。
“这些花瓣是囚生法阵,我们到天上去,生门就在头顶。”
法则金链还没反应过来,简世鸢足尖一点,无数凌冽的金光环绕他身侧,夜风刮动长发,月光下,简世鸢唇色明艳,如凌晨沾了露水的花。再看,简世鸢已风姿飒飒悬在半空。
站得太高,简世鸢俯视翠微县。
天地如此大,生灵却那么小。
他瞥到了无比诡异的一幕。
无数道黑影慢慢走出屋子、街巷,他们向着某处聚集,晶莹闪烁的“天河”照亮了他们的脸,是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苍白面孔。
他们全是翠微县的居民!
一个个人影穿过花瓣河,无数花瓣裹在他们身侧,闪烁的宝光忽明忽暗,隐隐绰绰照亮前方的道路,他们似无所察觉,安静有序地排成队,被花瓣领着前进。
花瓣狂舞,绕着百姓们飞蹿,简世鸢能感觉出它们的急切。
似乎,它们迫不及待地想要享用美餐。
简世鸢望着他们一个挨着一个,走到县城最中心的广场上,然后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似乎变成了无喜无悲的雕塑。
花瓣更为躁动,它们绕着“雕塑”上下舞动,时不时“叮”一下苍白的脸,贪婪地磨蹭,不愿离开。
亮如白昼的翠微县里伫立着无数僵硬的雕像,他们僵着脸,睁眼抿嘴,似活着又不像活着。
这里明亮如昼,却让人不由地胆颤心寒。
法则金链被震得有些恶心,忍不住抱怨:
[搞什么鬼?]
把整座县城的活人都摄了出来,定在此处,打算做什么?
什么样的仪式需要这么多活人参与?
难不成万生老母想屠县?!
简世鸢略皱眉,若有所思道:“耐心等。”
没等多久,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只听天空处一声澎湃的敲鼓声。
“咚——”
漫天飞舞的花瓣像是接到指令,兴奋地咆哮着,花浪如决堤的洪流,疯狂涌向一个个僵硬的人,它们密密麻麻贴满人类的皮肤,贪婪地吮吸着。
力量,比之前强大数百倍的力量降临了。
简世鸢看到无数花瓣盛放强烈的光芒,它们层层叠叠,一层又一层裹满所有的“雕像”,它们在吸收活人的生机!
与此同时,更惊恐地一幕出现了。
“雕塑”们摇摇晃晃,他们似乎承受不住花瓣的吮吸。同时,诸多花瓣恋恋不舍地扇了下“雕塑”的脸,磨蹭着居民逐渐苍白的皮肤,一片片凋落。
它们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等最后一片花瓣掉落,所有花瓣融化成一滩粉色的液体,它们蠕动着,最终汇聚成粉色的、闪烁光芒的河。
忽然,天空中凭空出现一座巨大的莲台,粉河像收到什么指令,飞速向莲台聚拢。
简世鸢直视璀璨闪烁的莲台,想明白什么,“难怪她还有余力救助如此众多的百姓。”
草木妖精的力量是有限的,仅凭万生老母的力量无法治愈如此众多的百姓。
救助百姓的“圣水”应该就是花瓣所化的粉水。
花瓣吸纳百姓的生机,这些生机化为治疗疾病的良药,再反哺给百姓,从而形成良性循环。
正想着,简世鸢忽然嗅到了奇异的肉香。
顺着香味,简世鸢看到不远处的神台上摆放着一只只炖好的鸡鸭。
那些被吸走生机的百姓宛若饿死鬼投胎,一个个疯狂地扑向肉食,大口啃撕。
他们面色苍白,狼吞虎咽着,连骨头都咬碎了吞下肚,仅看他们的吃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饿了几年。
简世鸢看得好笑,他想说些什么,却听一声清脆剑鸣——
铮!
当即,简世鸢心下一沉。
糟糕,是舒愫。
他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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