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乐极生悲。

    高瞻当晚睡得很不安稳。

    自严旬安把烟掐灭在他虎口后,果真如她所说的,他有一段时间是没有再遭受到校园暴力的。

    朱肖喜经常维护着他,却力有未逮,那些人插针见缝,总是能在他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伤痕,朱肖喜曾去求过他的表姐,对方表示不会插手严旬安的事,再后来烦了还打了他一巴掌。

    因此,消停的那段时间显得弥足珍贵。

    但高一第二学期开学,他们又一次卷土重来。

    那晚下了自修课,高瞻如常聚精会神继续学习了半小时,突然听见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他转头看去,七八个人站着门口,逡巡教室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他身上。

    “其他人出去。”

    教室里还有些学生,一看就知道是来找高瞻的茬,不想沾得一身腥,全都赶紧溜了。

    一个黄头发的高大男子一边走过来一边脱校服,棕色的的毛衣显得他身形更加魁梧。

    “你就是高瞻吧?”他扭了扭头,又松了松经骨。

    “是我。”高瞻把书本放好,走出来。

    那人挑了挑眉,对他这镇定的模样颇为诧异,不过又想到他可能被揍多了习惯了,笑了笑,“你知道我是来干嘛的吗?”

    “大概知道。”高瞻答。

    只是,严旬安不是说,以后不用挨打了吗?

    这个期限原来只有两个月。

    高瞻低头看着自己左手的虎口。

    那人也不知道是刚过了年还是许久没打人了,状态一下子还没调整过来,模样倒不凶神恶煞,他也难得有心情跟高瞻说一些废话,“唉,其实我也不想打你,不过,咱们也只是严家几条狗,您见谅啊。”

    身后的人不由笑了起来。

    高瞻说:“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黄头发歪了歪头。

    那是上个期末的事了,当时严旬安在期末表彰大会看着台上领奖的他说了什么来着?

    “碍眼。”

    很短的一句话,像盐融入水里。

    黄头发一拳挥过来,高瞻本能挡着脸,腹部挨了一脚,被踹倒在讲台上,然后或重或轻的疼痛在身上各处传到脑神经,激得他不由闷哼出声。

    “你倒还手啊,没什么意思了都。”

    “就是。”其他人附和。

    刚进入状态,却因为高瞻平淡无奇的反应没多大兴致,那几个人坐在桌上,看着趴在地上的高瞻百无聊赖说着话。

    “要不,拍几张照片?”

    “拍吧,留个纪念。”

    恶劣的笑声响了起来,高瞻脸被抬起来,干干净净的,这可不行。

    高瞻左脸挨了一拳,眼见的速度迅速肿了起来,牙齿还磕到了腔内壁,嘴角流血。

    他们又要扒他衣服,屈辱感使他死死按住,可这些人不比厕所那群人,他们更为强壮有力,高瞻手差点被掰脱臼了,还是没挣脱掉,毛衣被扯得变形,他终于放弃了挣扎。

    光溜溜的,仅剩了条内裤。

    高瞻蜷缩着,他们还特地开了闪光灯。

    “对,就是这样。”

    高瞻垂眸。

    “啧。”

    也是特别没意思啊。

    黄头发坐在一旁看着,“行了,差不多得了,老子还要去吃宵夜呢。”

    “行呗。”

    来得快去得也快。

    高瞻听到他们离去的脚步声,过了有一会儿才去捡拾自己的衣服穿上,脏兮兮的湿漉漉的。

    跟他的心一样。

    他脑中飘浮着很多东西,使他握紧手。

    打不过,反抗不了。

    屈服也改变不了什么。

    这所有让人无能为力的一切。

    他粗粗的喘着气,发泄着这郁闷烦躁的情绪。

    过了一会他又悲戚的想:月底与家人见面如何掩盖脸上的伤痕?朱肖喜明天又问起是谁伤着他该如何回答?这班里的同学是不是对他更加避如瘟疫?

    他迷茫四望,没有答案。

    那片星光渐渐暗了下来。

    他一瘸一拐往宿舍走,路上碰到一些同学,或是诧异或是好奇的看着他,也没有人上来问。

    高瞻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走自己的路。

    回来学校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高瞻推不开寝室门,把书包都翻遍了,他也没找到钥匙。

    但宿舍灯是亮着的,里面有人。

    高瞻拍了拍门,声音沙哑,“周世?家成?你们在吗?麻烦你们开一下门。”

    原先还能听到一些嬉笑声,他的声音一响起来,就立即安静下来了。

    高瞻抿了抿嘴,没有再开口了。隔壁与对面宿舍的同班同学探出头来看了看,很快就又缩回去了。

    他站了一会,下楼去找宿管叔叔问备用钥匙,叔叔对他印象倒不错,边拿钥匙边随口说:“你寝室没其他人在吗?下次记得带钥匙啊。”

    高瞻答应了声,拿了钥匙开门,其他人忙各事,当他不存在一样。

    拿自己的椅子抵住门,又迅速回去还钥匙,高瞻微微喘息,面色不显,心里头沉甸甸得压了块石头似的。

    “嘁,真是丢人啊。”

    突然,对面床的室友周世这么说。

    高瞻回头看他。

    “我说的不对吗?是偷人家钱了还是干了什么腌臜事,被人打了这么久,还是牵连到我们,就因为你,害得我们也抬不起头来。”

    “……对不起。”高瞻低声说。

    “对不起有用吗?你要是还有良心的话就搬出去,跟你在一个宿舍真他妈倒霉。”

    高瞻沉默着不说话。

    拿着自己要换洗的衣物逃避似的进了厕所。

    这个时候不知怎的,没有热水了,等了大概半小时只得冷水洗澡。

    他站了一会,像是在发呆。

    最终还是拧开水龙头,清冽冰冷的水从脖颈处浇下,顺着身体的轮廓滑落到各处,他抬了抬手,看着沾着水珠的手掌,张开又握紧,张开又握紧,如此重复几次才停下来,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腹部。

    淤青不少。

    水流声淅淅沥沥,过了有一会儿,高瞻如梦惊醒,快速冲洗,擦干身体穿衣出去。

    洗的时候倒还好,洗完了反倒狠狠打了个寒颤。

    料峭春寒的时节,终于还是感冒了。

    周六那天,高瞻早上起来感觉头脑格外昏昏涨涨的,喝了口温水,压下一种恶心感,坐上公交车去餐厅。

    因为上个学期受了伤,身上淤青不断,为了避免回家被父母发现端倪,高瞻借口打寒假工拖延回家时间,这个工作还是朱肖喜帮他找的,餐厅老板是朱肖喜的表叔。

    工作一直持续到现在。

    早上人不多,从后门进去的时候,有些员工在休息室里稍微休憩。

    “阿瞻来了,”服务员张来娣见了他赶紧迎上来,“你的脸怎么了?”

    高瞻偏头避开她的手,递给她一罐咖啡。

    张来娣揣着罐装咖啡,说:“谢谢你帮我带,等下我给你钱吧。”

    “不用了。”高瞻把外套脱了放在储物柜里,然后拿出餐厅里的暗红色的马甲换上。

    “那,谢谢你了。”张来娣靠着储物柜,喜笑颜开。

    “不气。”高瞻说。

    两人交谈间,其他员工看着,脸上不由带了些揶揄的笑,“你们俩这是处对象了?”

    “关你什么事啊。”张来娣嗔了那人一句,扭了胯得意的走了。

    经理过来,也问了高瞻脸上的伤,有些不好意思跟高瞻说:“阿瞻,今天要麻烦你了。”

    “那个兼职的今天没来,气死我了,现在的年轻人太不稳重了,答应了又一声不吭玩消失,”他脸色不佳,揽着高瞻的肩膀往储物间里去,拿起了角落里的玩偶服说:“麻烦你发一下传单,就在另一条街,不远。”

    “就派单三个小时,今天你的工资在原先的基础上再加两百。”

    高瞻点头,这不是个累活。

    只是玩偶服有些重,也因此才叫他替代,他长得高又有力气,撑得起来。

    高瞻套上衣服,拿了一沓传单,出门前还揣上了几十个七彩小气球——这是为了吸引小孩注意,以此让携带小孩的大人接传单。

    这条商业街来往人不少,倒春寒阻止不了人们出行的热情。

    高瞻穿着可爱的棕色的小熊玩偶服,周围四五个小孩子,他们时而扯了扯他的尾巴,时而围着他转圈圈,有的羞赧的牵着他的手让父母拍照。

    高瞻喜欢小孩子,即使身体不大舒服,心情很欢快,途中有个小孩子摔了一跤,哭了起来,为了安慰他,他做出些滑稽的动作来,直到他破涕而笑。

    “这是奖励给勇敢的小朋友的。”

    高瞻蹲下来,把气球系在小孩子手上,他眼角还红红的,吸了吸鼻子,哽咽着重复:“我是勇敢的小朋友。”

    “对的。”

    “谢谢小熊。”小孩子领了气球,跟着父母一步一回头走了。

    其他孩子玩得差不多了也被父母催促着走了,高瞻又继续派单。

    每个人都有去向,接传单的人不多,有的接了转手就扔垃圾桶了,即使是按时间来派传单,手中还有小半部分,高瞻打算派完再回去。

    “旬安,有气球啊。”

    一个女声在身后响起。

    高瞻反射性回头,看到人后他身体僵直,不过很快他反应过来,现在他穿着玩偶服,她认不出自己来。

    严旬安穿着黑色的格子连衣裙,套了棕色的毛衣马甲,光着的大腿白得发亮,小皮鞋表面干净得似乎倒影着天上的云朵。

    这种温柔学院风的穿着与她那张淡漠的脸不大相搭,但依旧夺人眼球,好看得要紧。

    她及腰的黑长发微卷,在风中荡漾如水里海藻,脸白白净净,淡色不着口红的薄唇微珉,像画中人,画中人不会言语,因此很难从她嘴里听到一句话来。

    “嘿!”

    朱云贞蹿进他的目光中,他这才发现她的衣服与严旬安的衣服款式一致,只有颜色差异。

    朱云贞扎了双马尾,圆圆的脸笑起来更加可爱了,她说:“可以给我一个气球吗?”

    高瞻点头。

    “也给我朋友一个吧。”

    高瞻看了看严旬安,僵硬点头。

    “粉色的给旬安。”朱云贞这么说着。

    高瞻分了一个粉色的气球出来,伸到严旬安面前。

    她不理会他,看向朱云贞。

    朱云贞笑着蹭她肩膀,“哎呀,粉色与旬安多配啊,我喜欢这样子的旬安。”

    说着她拿过绑着气球的绳子,绑在严旬安左手上,夸赞一句,“好看。”

    朱云贞回身,“轮到我了,啊,我不要粉色的,我要红色的。”

    高瞻把粉色的气球收回来,递给她红色的。

    这时有个小男孩走过来,嚷嚷着:“妈妈,我也要红色的气球。”

    牵着他手的妇女看着高瞻与朱云贞,“给我儿子吧。”

    这个红色的气球还没完全到朱云贞手上,小男孩听了妈妈这么说,直接上前要抢。

    朱云贞抢先他一步拿到了气球,小男孩立即嚷起来:“我的我的,这是我的。”

    “我儿子都说了要,你还抢,你个女孩子怎么这么不知羞。”他妈妈也跟着无理取闹。

    严旬安上前一步挡着朱云贞面前,冷冷的看着这对母子,她长得高,一米七多,揣着兜瞧这两人都是俯视的角度,下三白眼一瞟,高傲冷漠,威慑力十足。

    小男孩被她吓着,但倚仗着妈妈在,直接坐在地上哭闹了起来,“我就要气球,就要红色的气球!”

    眼泪倒没几滴。

    周围有些人已经停下来围观,对着他们窃窃私语,小男孩的母亲这会底气十足,插着腰数落这两女孩子如何如何。

    高瞻正要去阻止,朱云贞终于开了口,“小朋友,你是真的想要这个气球吗?”

    小男孩仰着头一副娇纵的模样,“我要!”

    “哦。”

    朱云贞抬头看了看气球,走近小男孩,小男孩以为她要给他,起身伸手去接,却不想下一秒,她突然松开了手,气球轻飘飘的飞走了,像落日一样远在天边。

    朱云贞转头看错愕的小男孩,笑得非常开心,“想要,自己去拿啊。”

    “哇——”

    这下小男孩真的哭了起来。

    朱云贞可不管这些,回身走到严旬安身旁,严旬安见她没了气球,低头解开了自己的,粉色的气球尾随红色后面,飘得更远了更小了。

    “我也不要。”

    “好吧。”

    朱云贞并不在意,笑着揽着她的肩膀要离开。

    “你们别想走。”小男孩的母亲气愤得上前来要阻止她们离开,高瞻拦住她,“先看一下你的孩子吧,小朋友我这儿还有蓝色的粉色的气球。”

    “哇——我不要我不要。”

    场面一度混乱,严旬安她们事不关己离开得坦坦荡荡,可怜高瞻在后面拖着人,与这对母子纠缠了很久。

    “要抱。”

    小男孩被高瞻哄了许久,终于收住了哭腔,他大概五六岁,长得胖乎乎的,大概是五六十斤的样子,高瞻此时已有些疲惫,抱起他让他母亲拍照了不少照片,放下人时,腰酸手麻。

    他们离开时带走了最后两个气球,还在念叨着那个飞走的红气球。

    高瞻心里叹了口气。

    派完单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情了,他抬头看天,不知何时蔚蓝的天空变得阴沉沉的,就要下雨了。

    这个念头一产生,细细茫茫的雨就落了下来。

    高瞻没带伞,只能去躲雨,玩偶服已经被淋湿了一些,变得愈发沉重,他的意识有些模糊,脚步跌跌撞撞,勉强走到便利店前,他跌坐在地上,脱掉了头套喘气,呼吸浓重又炽热,他摸索着口袋里携带的一小包感冒药,等脚上的水没有那么重了才进去买东西。

    面包与矿泉水,结账的时候他看到烤得涨开了的热狗,要了一根,然后坐在店前的凳子上吃药吃面包,等雨停。

    可雨势却转大了,世界变得白茫茫的一片,偶有几个色彩在晃动——是伞的颜色,然后就又消失。

    高瞻低头看到一只小黑狗在桌子下,毛发乱糟糟的,可怜兮兮的小声呜咽着望着他。

    “是附近的流浪狗,最近老是跑来这里,可能是因为之前有人喂它点东西吃吧。”

    便利店结台后面的店员说,下雨了人少了,他也悠闲。

    高瞻把半根热狗放在面包纸上,送到它面前,它起初还有些警惕,但估计是饿坏了,很快哼哧哼哧吃起来。

    吃完了态度就转换了,亲昵的去蹭高瞻的脚。

    高瞻俯身去摸它的毛发。

    “诶,你别乱碰,保不齐这狗有什么细菌病毒呢。”店员提醒他。

    “谢谢,我会洗手的。”

    小黑狗咽呜一声,似乎在说自己没病毒。

    高瞻笑了笑,去揉它的小脑袋,它十分乖巧的任他揉捏。

    高瞻转头望向原先自己派单的地方,又垂首看小黑狗。这场大雨结束后,这只小狗以后又要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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