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瞻再次来别墅时,仿佛断了线的傀儡失魂落魄,以往他讷口少言,却不至于这般死气沉沉,萎缩在角落里失神的耷拉着脑袋。

    严旬安循着他的视线看到那双曾皮开肉绽的手,十指几处较深的伤口还没有完全痊愈,鲜粉的新肉斑驳错落在旧皮上,与虎口处的烟疤相映衬显得狰狞可怖。

    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何况她本就不他死活。

    只是多看了两眼。

    就像一只花瓶沾上灰尘,多看两眼而已。

    昨天她无所事事,从储物室里弄来了一个古老的唱片机,黄铜色的大喇叭悠悠扬扬转出音质粗糙的歌声,上世纪蓝调女星bessie□□ith忧郁压抑高音与banjo声在寂静的夜里有几分诡异感。

    这诡异持续了五分钟。

    高瞻突然出声:“接下来的几周,我不过来了。”

    严旬安的目光从大圆黑唱片上蚊香般的细小沟槽转移到他身上。

    他继续说:“我妈,生病了,很严重。”

    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着,说到最后,竟有些微不可闻的哽咽。

    佝偻坐着的他看起来如同一个将死的老人,短发被吹得像杂草很久没有被梳理过,胡乱遮掩住本就几乎隐于阴影中的眉宇,他嘴角抿得紧紧的,偶尔细微动了动,似乎是悲伤的情绪压抑不住了,即将破口而出。

    严旬安沉默半刻,竟难得爽快答应:“可以。”

    “但——”

    “你去跟秦医生说,邀我明天下午出去逛街。只要甩掉跟着的保镖你就可以离开,钟鸣会来接应我。”

    高瞻动了动唇,没说话。

    这是不认同的意思。

    严旬安蹙眉,“我见了云贞就回来。”

    高瞻仍是沉默。

    严旬安动手拨开唱片机上的唱针,歌声戛然而止,在她的怒火堪堪烧至他那边时,他终于答应:“好。”

    竟像是在哀求他一样。

    严旬安为此隐隐不快。

    稍后佣人照例布上两人餐具,严旬安动手掀落了对面的碗筷,睇了一眼惊慌失措的佣人,说:“以后他不在这里吃。”

    “是、是。”佣人连忙应下。

    不知是早已习惯她的喜怒无常或者预料她会有反应,高瞻并不意外,径直离开房间,稍后他又回来,道:“秦医生答应了。”

    他也不想在这浪费时间吃饭。

    他急着去医院见他病危的母亲。

    江澹的病情极为严峻:肺癌脑转移,颅内压增高使她头痛恶心,大吐特吐,她甚至咯血,喷得床铺到处都是;还有骨转移,她全身的骨头都发疼,出现了病理性骨折:昨天夜里翻身竟将肱骨压断了。

    现在她暂时陷入了昏迷。

    一家人从下午守到了深夜,她仍没有要醒的迹象。

    高瞻将疲惫得睡过去了的高怜抱到病房另一张空床上,给她盖好被子,揩去她眼角的泪水,回头看,父亲已经接替了妹妹的位置,握着母亲的手无言看着她。

    他取了毛巾用热水烫过一遍,拧干递给江民,“爸。”

    高民接过热毛巾,敷在妻子手上,低声说:“我没用,暖不了你妈的手。”

    高瞻喉头一紧,不敢多说些什么。怕一开口就是哭腔。他不想做倒下的那个人。

    这一夜漫长无涯。

    凌晨五点多,天还是暗的。

    高瞻在沙发上惊醒过来,第一时间望向母亲,身边的仪器正常运作着,她脸上的氧气罩不时因为她的呼吸白雾蒙蒙。

    父亲与妹妹也还在睡。

    他放轻动作走到床边,望了母亲很久,然后转身出去买早餐。

    冬天里刺骨的、潮湿的寒意袭来,他在早餐店前搓了搓手,等老板娘将自己点的肠粉花卷包子等打包好。

    来这买早餐的人大多是医院的病人家属,高瞻拎着早餐往回走,方才排在他身后的人提着包打好的食袋越过他往医院回跑,一刻不停,与时间赛跑。

    高瞻顿了顿,扯着膝盖的伤大步赶路。

    气喘吁吁。

    所幸病房内与他离开时一样,安谧又平静。

    这时,他已经不敢奢望他妈能尽早醒来了,只要她不永远睡过去。

    父亲跟妹妹陆续醒来,等他们洗漱完,三人一边盯着心电图一边吃早餐,在这期间,护士过来查看情况三次,母亲仍是没有醒来。

    高瞻下午离开前一再同父亲强调:母亲醒过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摸了摸阿怜的头,他说:“哥回来时给你跟妈带冰糖葫芦,到时你跟妈一块吃,好吗?”

    “……好,”阿怜吸了吸鼻子。

    ——

    秦医生将严旬安与高瞻送出门。

    “玩得开心。”

    秦医生眼角细纹浅浅,看起来温和有礼的笑容,此时却别有深意,仿佛告诉他们别搞其他小动作。

    尤其是——

    “请务必保证三小姐的安全。”

    看似嘱咐保镖,却又不单单说给他们听。

    严旬安冷笑一声上了车,高瞻随即跟上。

    二人坐在后座,不远不近,亲密与生疏都恰到好处,做戏给秦医生的眼目——保镖看。

    严旬安闭眼休憩。

    高瞻从后视镜中看到秦医生站在别墅门前,随着车子远去而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继而被路旁修剪得整齐的松柏完全遮掩在后方,一把把伞似的松柏耸立护卫着这座庄严肃穆的堡垒,保护着某种神秘,等它们完全被另一种植被取代,才算真正出严家的地盘。

    从安静的郊区到喧闹的市中心商场,用时三十分钟,高瞻一路上都在看手机,看妹妹每隔五分钟传递的母亲身体状况,回以抚慰:别担心,哥很快就回来。

    高瞻跟着下车,悄声与严旬安道:“我希望你能快点。”

    严旬安停住脚步。

    广场上人来人往,有个小孩子高举着儿童套餐里的小黄人玩偶从他们身旁经过,向刚来的小伙伴叽叽喳喳炫耀炫耀自己的新玩具。

    “你胆子变大了。”严旬安道。

    高瞻抿着嘴不说话。

    严旬安扯起嘴角,瞟了眼身后悄然跟上来、乔装成普通人分散四周的保镖,迈步走进广场,她用着仅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被困住了就奈何不了你?”

    高瞻沉默。

    “旬安,也是你能叫的?”

    以后找到机会,她一定会好好整治他。

    高瞻明明白白听出了话中的意思。

    仿佛真正的小情侣,两人绕过一楼的儿童乐园,优哉游哉从精品店逛到奶茶店,买了时下流行的棕色熊耳朵发箍——严旬安随意拿的,高瞻被迫戴上,与两杯温柠檬茶。

    在奶茶店坐了一会。

    严旬安姿态轻松,视线散漫着,似在真正享受着约会,却若有似无寻找钟鸣的身影,直到高瞻突然起身。

    严旬安条件反射抓住他的袖子。

    高瞻道:“我很快就回来。”

    他快步走向儿童乐园旁,乐园门口前的大型充气娃娃后面站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两手紧握,不安看着来往的人,眼里噙着泪水要落不落,显然他跟他家长走丢了。

    高瞻与小孩相处有道,很快取得了他的信任,并用一个水中套圈圈的游戏机小钥匙扣安抚了他的情绪,然后牵着他软软小小的手带到附近商场的工作人员那里,没多久商场就响起了寻人启事广播。

    “你倒是喜欢当好人。”

    严旬安嘲讽道。

    回来的高瞻将柠檬茶端起来喝了两口,道:“钟鸣在二楼一号电梯左边的安全通道门口前。从安全通道可直达步行街。今天美食节在步行街举办。”

    美食节定然人潮拥挤,便于摆脱保镖。

    这是高瞻方才带小男孩去找工作人员路上,由钟鸣安排的“路人”传递过来的信息。

    严旬安一怔,看着他挑了挑眉。

    两人继续闲逛,乘坐扶手电梯上了二楼,自然没有直奔安全通道,左边第一家服装店正在搞促销活动,热热闹闹的挤满了许多中年妇女。

    “去挑两件衣服。”严旬安道。

    这是家男装店,显然是让他去挑。

    高瞻踌躇不前。

    严旬安瞥见他起球的毛衣领口,径直走进来,明明是关心的话尽是嘲弄,“你该换件衣服了。”

    高瞻跟进来,“不用。”

    “这里的东西,”严旬安突然转身贴近他,附在他耳边说话,于外人看来是极为亲昵密切的姿势,他们这对高颜值的小情侣本就吸睛,如此一来店内更多人都看了过来,却听不见她言语中的满满的恶意,“倒跟你很像。”

    一样的粗劣,低廉,被无数人触摸、挑剔。

    高瞻抿着嘴,眼帘下垂,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但严旬安知道,这只是表面的。

    说来也奇怪,严旬安极少会贬低他人,事实上,他人是圆是扁、是好是坏,她都不会在乎,别人如何都不会牵动她的情绪波动,她的薄凉体现在她对自己都不甚在意,更罔论其他。

    不知是对高瞻的第一次印象就极为不堪或是每每躁狂发作与情绪低潮都被他撞上,几乎让他见着了自己所有阴暗的一面的缘故,她更不吝对他再随便些,想怎么羞辱就怎么羞辱。

    她不吝用最低等的金钱关系,用那于她无任何意义的一百万来牵制他,让他充当她发泄一切负面情绪的垃圾桶,看他想反抗又不得不屈服的委屈又卑微模样。

    她不痛快,就要他更不痛快。

    严旬安暗地里猛地踢向高瞻的腿窝,他猝不及防往前倒了下,条件反射扶着衣架稳住身子。

    冰冷冷的两个字贴着头皮游弋而过,“去挑。”

    高瞻只得艰难挤进一群大妈中摸了两件衣物出来,拽出来才发现一件是裤子一件是长袖t恤,尺寸还小了些。

    严旬安嗤笑一声,低声道:“去试,没有状况也要给我弄出点状况。”

    湿热又带着些凉意的呼吸触及耳垂,“别让我次次提一百万。”

    高瞻拿起裤子去试衣间,没一会就如她所愿发出几声异样的巨响。

    动静不小,很多人都好奇望了过去。

    “去看看。”严旬安指使着就近的保镖。

    两个保镖犹豫了下,上前去探看,剩余的四人依然严阵以待,严旬安瞥见逐渐接近另一扇门口的钟鸣身影,抬脚穿过拥挤的人群要向试衣间走去,保镖惯性跟上,她却突然推倒一众塑料模特,引起骚乱后直奔对面!

    保镖们反应极其迅速,有些手撑着衣板翻身越到另一条道去追严旬安,却对上了钟鸣带来的人。

    试衣间外的保镖已无暇顾及高瞻,回头去拦严旬安,钟鸣也加入了进去,被其中一个保镖大声呵斥:“钟鸣,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钟鸣神情肃穆,冷静回道:“我只忠于四小姐。”

    场面乱得不能再乱,互相掣肘打斗的保镖,被牵扯波及尖叫或者趁乱顺手牵羊的大妈们,躲着柜台下报警的店员以及外面赶过来的保安、围观着看戏的人群,里里外外不少人。

    严旬安前段时间被困在房间内缺少锻炼,一时间剧烈运动起来手脚发酸,刚出店门右腿猛地抽筋,跌倒在地上,眼看着来追她的保镖接近,她连忙手脚并用往外爬,在混乱的人流被踩了好几下,腰部突然被触碰,她正要挣扎,却突然天旋地转腾空起来。

    竟是高瞻。

    高瞻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一把抱起她,往外疾速狂奔。

    伴随着一路惊呼直到安全通道,再连续不停下两层楼梯出了商场,恰巧碰上绿灯顺着汹涌人潮抵达步行街,几次左拐右转直行绕进深窄的巷子里。

    一气呵成。

    彻底摆脱了保镖。

    高瞻将严旬安放下,自己倚着墙滑坐在肮脏的青砖上。

    一时间巷子里只有他浓重急促的呼吸声,久久不绝。

    严旬安踢了踢腿,缓解抽筋的不适,眼珠下移,看到了他后颈上的汗珠慢慢浸染发尾与衣服。

    过了一会。

    严旬安问:“你有钱吗?”

    高瞻抬起头。

    严旬安脸上有些不自然,“我要去找云贞。”

    但她身上没有带钱。

    高瞻从口袋里拿出钱包,脸上有些困窘,里面只有二十五块钱。

    严旬安抿嘴。

    高瞻说:“我手机里还有钱。”

    严旬安沉默了下,说:“起来,快点。”

    高瞻一边掏出手机一边扶着墙起来,膝盖的伤崩裂开了,粗糙的布料粘缠伤口拉扯出细微刺骨的疼痛。

    手机里来了新信息,也是好消息:阿怜说妈妈醒了,还喝下了一点白粥,医生说暂时脱离危险了。

    高瞻笑了笑,唇色苍白。

    前方的严旬安步履不快,为了方便扎起来的高马尾像翅膀一样煽动着,她回身:“快点。”

    高瞻跟上。

    严旬安招了辆出租车,坐进后座,转头看他。

    车门没关。

    这是让他也一块去的意思。

    高瞻走到副驾驶那里,同司机说话,“师傅,我现在扫码付钱,剩余的钱您转现金给她行吗?”

    司机看着他一下子付了五百块,说:“这是去哪儿?就在市内的话,我没这么多现金。”

    目的地是二十公里外的酒吧,算了下应该还有很多剩的,但周末车流堵塞,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抵达。

    高瞻稍微心疼一下钱,说:“有多少找多少。谢谢师傅了。”

    话音刚落,严旬安道:“你也一起。”

    “我还有——”

    严旬安探身扯了他一下,他无力且不防,膝盖磕上坚硬冰冷车身,一激灵疼得闷哼出声。

    严旬安看了看他的腿,还是以强硬的态度拉扯着他进来,迅速关上门,对司机说:“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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