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走得很快。

    转眼间,六月杪夏已至。

    高考前的某天下午,时间接近放学,对面教学楼突然响起了沸腾的欢呼。

    高瞻在教室里抬眼看去,漫天飞舞的白色碎纸,携着少年少女的起哄声,在夕阳中纷纷扬扬。

    高三考生已经结束高中最后一堂课了,至此,他们将要在这段青春里划上一个句号。

    严旬安随着人潮站在走廊上。

    她无心观赏这场热闹,事实上,她也没有参与这场热闹,她的课本试卷都保存得很好,上面有高瞻隽秀的字迹,其间错落着她的,如树与藤,相容相缠。她可是很仔细留存着,更罔论撕了扔了。

    似有心灵感应,两人隔着一段不算近的距离,一上一下对望着。

    高瞻看不太清楚严旬安的表情,只见她高高的抬起手,朝他打招呼,一改方才在他人面前的淡漠模样,极热情极灿烂。

    附近的学生多多少少看过来,都有些挪不开眼。

    一旁的朱云贞趴在栏杆上,看着两人隔空含情脉脉对视,沉默无言。

    心想若是没有高瞻,若是严旬安不喜欢高瞻,境况会是大不相同:

    应该是她受大众高涨情绪的影响,一块疯了似的撕洒纸张,然后开怀大笑,庆祝终于逃出了这重重紧制的地方——当然实际上因为严旬安的存在,她很少有所谓的学生的烦恼,而严旬安会在旁陪着她,甚至专注看着她玩闹。

    一直如此,向来如此。

    怎么就变了呢?

    朱云贞一直都不明白,这个变化到底是如何悄然发生的?

    朱云贞数次反省自己,从过去的细节中揪出她对待严旬安的“不公”:因为家庭的破碎,她难过愤怒、自甘堕落,无暇顾及她,甚至有意无意迁怒于她,又在察觉到她感情的微妙变化后,处理方式过于偏激,只一味去疏远她,躲避她。

    她真的不能接受那样的感情吗?

    未必吧,她觉得爱情多变且虚与委蛇,所以她可以交男朋友,可以竭尽所能让他们开心,可以跟他们上床,看似深情款款,她却不会像她那痴情又愚蠢的母亲一样傻傻的付出真心。当然,她也未必有真心。

    逃避严旬安,究其最大缘由,或许是她意识到她骨子里带着父亲残忍与不贞,担心着她将要从一个挚友,变成一个朝三暮四的情人。与其如此,不如早断了。纵然过程残忍。

    但现在,严旬安早她一步做出了选择。

    没有给她半分余地退路。

    朱云贞看着严旬安带着清浅笑意的侧脸,怔怔的想:这样的严旬安,也是她差一点就能拥有的。

    高考前,全市高中生都得到了或多或少的假期。

    高瞻没有回家,被严旬安邀请到她那里住两天,名为协助她做最后的高考备战。

    高瞻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

    专门给他准备的房间,高瞻其实很少来过,根据以往的记忆,可以分辨里面又添置了不少的东西:书架上的各种旧版书,桌面石竹流泉鉴台,阳台的舒适躺椅,以及床沿的一些玩偶。

    严旬安注意到他疑惑的目光,将一个海绵宝宝长条玩偶揣在怀里,道:“小孩子应该会喜欢这些。”

    小孩子。

    高瞻接收到了她的暗示,咳了咳,没有应和,低头打开书包,问道:“在这里复习还是你房间?”

    “就在这里,不过我饿了,先吃饭好吗?”

    “好。”

    严旬安说是饿了,却没吃多少食物,吃了半碗饭,再咬半口沙琪玛就放下筷匙了,高瞻习惯性解决掉她盘子里的甜点。所幸准备的饭菜不多,不然又得给他撑着了。

    吃完了饭,她又说要散散步。

    从别墅一侧的花园逛到另一侧的果园,这些树木去年移植过来,长势颇好,都纷纷结了不少果子。先前严旬安便让人摘了果实亲自带去学校给他,味道比他家、外面卖的还要好,如今亲眼见着结果的果树,他的心脏不由咚咚跳:果园前面栽培的树木几乎跟他家中院子的位置一致。

    她复刻了这一切。

    连龙眼的香甜也拷贝了下来。

    高瞻有些失神,最后也没说什么。

    严旬安抱着他的手臂,默然相伴,一起看青色的菠萝蜜慢慢吸收阳光,走向它所渴望的成熟。

    回到房间,严旬安又说要玩一下游戏疏解压力,要跟他比赛投镖,拉着他上跳舞机,看他手足无措、四肢不协调的跟着音乐动来动去又总是慢半拍,又笑着以教学的名义贴紧揩油。

    胡闹了两个多小时,严旬安勉强收敛了起来,乖乖的跟着高瞻复习了两科重点知识。

    毕竟休息的这两天就是用来放松的。

    高瞻初初见她玩得意犹未尽,心想等下复习结束主动提出再玩耍一会,却不料她正等着他的怜惜,趁机提出更大的要求。

    一起睡觉。

    “……”

    “不可以吗?”

    因为趴着的姿势,严旬安有些婴儿肥的脸挤压着桌面,白嫩的皮肉像溢出来的奶油,沾在红润的唇边,娇憨得不得了。

    竟让人无法做出摇头的动作。

    在她注意到他的视线落在唇上后,她微撅起嘴来,又问了一次,“可以吗?”

    更可爱了。

    高瞻喉结滚动了下,“……可以。”

    严旬安立即起身,撅着嘴在他唇上深啄一口,给他解解渴。

    等高瞻浴室洗漱出来,严旬安已经乖乖的躺在床上了,还颇为孩子气的掀开被子拍了拍身旁的空处,催促他上来。

    高瞻动作微顿,迎着她热切的视线上前,没有躺下来,而是先将被她挤到角落的玩偶拿过来放在两人中间,形成一道防守线。

    严旬安呆呆的看着这整个过程,终于回过神,一下子坐起来,眼睛瞪大,表达着自己强烈的不满。

    就连她头上一撮翘起的毛发,雄赳赳的,似也在抗议。

    高瞻同她讲道理,“我们还,还小,本来就应该注意分寸,而且高考在即,为了避免出现不必要的、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这是防范于未然。”

    一段不长的话,他说得吞吐,眼神也游离不定。

    严旬安见此,心里的不满稍减,倒在一个玩偶身上,仰头巴巴望他,“不会出什么事的,高瞻……”

    又是在诱惑。

    高瞻不看她,也不语,拒绝的意味明显。

    严旬安有些失望,但没再勉强。

    若是这时强迫他,他有了阴影,之后过来这里住的几率就不高了。

    吃一次,跟吃无数次,孰重孰轻她分得清。

    开了小台灯,昏黄的灯光在空气中浮动,良久,暧昧又粘腻的气息终于散去。

    高瞻闭着眼,却思绪清明,身旁悉悉索索的细响传入耳中,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感觉到被子下的手被轻轻触了一下。

    是严旬安柔软的指腹,稍触即离。

    高瞻一动不动,像是入睡了。

    她察觉到没有动静之后,胆子便大了,像土蜂扎进花里采蜜似的,她的手也钻进他的掌心。

    高瞻的心也被她钻得痒痒的。

    这只小手颠来倒去,时而要十指相扣,时而蹭磨着手掌的茧,最后玩累了,满足了,找了个妥帖的位置息停下来了。

    过了很久,再次恢复平静。

    高考两天,全国各地金鼓齐鸣。

    高瞻亲自给严旬安做了消暑的绿豆汤、各种冰镇饮料与一些拿手凉菜,像很多家长一样,他会在考场外全程等待,也会莫名紧张。

    “我感觉作文写得离题了。”严旬安走出考场的第一时间这么说。

    高瞻微皱起眉,安慰道:“只是你个人感觉而已,实则未必。还记得题目吗?我——”他顿住,话头却转了个方向,“已经过去了,无论好坏都不应再纠结,以免影响下一门考试心态。”

    他坚定道:“旬安,你平时作文很少离题,这次也不会的,要相信自己。”

    严旬安喝了口酸梅汤,嘴巴被冰得红红的,被他认真的口吻逗得咧嘴一笑,“嗯,我相信你。”

    从她这稀罕的笑容中,高瞻察觉到了一丝端倪,试探性问:“你刚刚是在骗我吗?”

    “……”

    被发现了。

    严旬安合上盖子,认错态度诚恳,“对不起。”

    “没事。”

    高瞻摇头。是他过度紧张了,她好歹在学校稳居年级前十,只要稳定发挥,分数绝对远超录取分数,而她又从未过度在意高考——即便考不上也能用钱砸进去,又怎么会心态失常。

    反倒是朱云贞,面对小心翼翼询问的朱肖喜,烦躁得推开他,一言不发上了车。

    似乎考得不大好。

    但无论好与不好,都这么过去了。

    两天之后,非高考生重返校园。

    暗下来的对面教学楼,提醒着高瞻,严旬安已经彻底告别了这里的校园生活,即将奔赴另一段青春。

    铃声响起,晚自修结束了。

    朱肖喜照常道别,余景阳还要去操场跑两圈,提前走了,渐渐的,教室里的同学也陆陆续续离开。

    教室变得空荡荡,学校也空荡荡的,只有夜丁香浅浅的幽香在徘徊。

    桌肚的手机振动起来。

    高瞻低头一看,是严旬安发来的消息,说还有三十分钟她就到学校了。

    今晚在酒楼举办了谢师宴,她去走一下过场,过程中饿了想吃他煮的皮蛋瘦肉粥,跟他说了一下,他便主动提出去她家煮给她吃。

    高瞻简单回了个收到。

    其他话可以留着见面再说,没必要在她开车的时候转移她注意力。

    高瞻整理完试卷,将纸笔收拢放好,检查教室窗户是否关紧,关了灯跟空调,扣上门。

    走到楼梯拐角处,他不知怎么的,突然停住了脚步。

    顶上的声控灯在他停顿的时间里,由明转暗。

    过了一会,高瞻终于又迈开脚步,没有照常直下,而是在三楼右转,穿过一条通向高三教学楼的长长的过道,洇着如水月色,来到了一间乌漆麻黑的教室外。

    这所学校的教室都是不上锁的,每个教室门口都有监控,一定程度杜绝了偷窃等恶劣事件。

    高三教学楼也是如此,只是由于学生全部离去,暂时关了总电闸。

    和着月光,高瞻看向教室第二窗户的座位。

    这是严旬安的座位。

    他来过这里很多次,跟她分享零食,一起听歌,一起学习,也偶尔路过,过来找老师问问题——高二教师办公室不够用,有些另设在高三这边,回去的时候又经过她的教室,届时她会靠在窗户边上,迎着他笑,像延伸出墙的梅花,等他来折摘。

    但他第一次过来,却也是在这样的夜晚。

    那时候,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严旬安了。

    除了利用与被利用,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其他关系。

    过完年开学后,她不知是如何说服了秦医生,又得以摆脱了监管,重新回到学校回到朱云贞身边。大概是受到紧张备考氛围的影响,朱云贞收敛了玩心,很少呼朋唤友出现在娱乐场所,因而严旬安也不再需要他。

    结束了的高考,于他而言,是一把剪刀,完完全全的剪短了他跟严旬安的牵绊。他觉得轻松的同时,一股难以忽视的失落怅惘涌上心头,于是鬼使神差的来到这间教室,推开了门——

    病态似的,摩挲着严旬安的书桌。

    然后,弯腰,在桌面上落了一个吻。

    这是他做过最疯狂也自认最卑劣的事情。

    他太喜欢她了。

    高傲的模样,冰冷的模样,发了疯的模样,使坏的模样,脆弱的模样,甚至是执着爱着别人的模样,他都很喜欢,他都心疼。

    可是,从今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只能用一个吻来道别。

    无人知晓,只有月亮明白。

    手机再次震动。

    严旬安又发来一条消息,实时报备自己的行踪:我在等路灯。还有十五分钟。

    高瞻回复完,又一次看向黑黢黢的教室。

    心境早已不同往日了。

    他想:亲吻一千遍一万遍硬实的桌子,不如吻一次严旬安柔软的唇。

    他想:曾经梦寐以求的都得到了。别再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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