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瞻半夜里醒来,不知怎么的,下意识去看了下手机,竟看到来自严旬安的99+未接电话。

    这不正常。她很少会在这种需要深度休息的时候打扰他,她极为看重他的身体健康。

    高瞻额上冒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旬安?”

    电话那头静悄悄的。

    高瞻一边下床一边道:“旬安,是你吗?”

    “你还好吗?”

    “怎么了?”

    “旬安,能回答我一下吗?”话筒里混进了风声,他到了阳台。

    “高瞻……”严旬安终于开口,鼻音很重。

    她像从一场遥远持久的沉睡中醒来,对早已变更的世事还不大适应,惊惶又委屈。

    一颗心悬在了半空,还未完全落下,高瞻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严旬安自顾自呢喃着:“你从没喊过我旬安,你甚至,都很少叫我……”

    高瞻一怔,感觉到从她那边传递过来的浓烈悲伤,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如何安慰她,只觉得自己也被拉入这层阴霾中,很难脱身。

    是严旬安先醒过来的,她的语调有些无措,“高瞻,打扰到你睡觉了吗?”

    “没有。”

    严旬安那边又是一阵静默,过了一会,她说:“高瞻,对不起。”

    “之前的事,对不起。”

    关于催情剂的事。

    此时月色清极,到处都亮堂堂的。

    高瞻沉吟片刻,“没关系。”

    没关系不是对她说的,是对他自己说的,他原谅自己对她的纵容、一而再再而三的拉低下限。这个原谅,至关重要,意味着他不再陷入坚守底线还是继续与她维持现状相处的自我矛盾中。

    这个原谅也不是轻飘飘的。

    在方才意识到她可能发生意外永远离开他时,他突然觉得某些信念的坚守其实根本没有意义:如果严旬安不懂如何正确的去爱,他可以去指引她,彼此磨合,他们的人生才刚刚起步,他有足够的耐心。

    高瞻问:“刚刚,是做噩梦了吗?”

    “……嗯。”

    “梦见什么了吗?”高瞻轻声试探。

    严旬安回忆着,脸色又转煞白,“梦见,你跟别人——”

    声音戛然而止。

    高瞻顿时理解了其后未述之意,有些心疼,安慰道:“别乱想。”

    他低声道:“我只和你好。”

    这是高瞻给她的承诺。

    这时候,他属于少年人的勇敢无畏与执着,还未被她与无常世事没收。

    严旬安闻言,顿时潸然泪下。

    她很少哭,眼泪是无用的。

    但如今的高瞻总是太柔软了,让她尖锐冷硬的内心无所适从,尤其是,在被他那样冷漠的对待后。

    在梦中,他不会原谅她,也不会只有她。

    ——

    “是大学同学。”

    正在开车的郑阳,听到电话那头他哥郑昭的回答后,惊奇道:“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你大学那会浪得没边,这种相貌气质都极为出色的女人,而且看赵老先生对她那恭敬态度,来头肯定不小,怎么你就没跟我提起过?”

    “怪事。”

    郑昭似乎回顾到了十分不美好的记忆,沉默了一会,终于蓄弹完毕,打机关枪似的骂道:“那会你才多大,毛都还没长齐,我跟你提什么女人?还有我怎么就浪了?有你这么说你哥的?你要是敢再多嘴一句让你嫂子听到了,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末了,他落下一句警告的话,“你别对她有任何心思,多看一眼都不行。她有的是手段整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哦,哦。”

    顿了顿,郑昭又道:“也不准再用这件事烦你瞻哥,否则——”

    “知道了。”郑阳讪讪答道。

    这一段对话,清清楚楚的被严旬安接收到。

    在高瞻日常活动的场所、日常交往的人身边安装监视器与监听器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高瞻正在他的办公室内工作,只听得到偶尔键盘敲响与笔尖滑动平滑纸面的声音,这种静谧的氛围让监听着的严旬安心情跟着放松了起来。

    但这获取不了太多的信息,于是她开了郑阳那边听筒。

    意料之中,声音聒噪,内容毫无营养。

    严旬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掐断了连线。

    在办公楼下的露天停车场,郑阳将从他爸那继承来的二手奔驰停好,转眼间瞧见了一辆加长版的限量幻影,车体线条流畅优美,暗黑色将低奢与霸气彰显得十足十,他走近饶车几圈,流连忘返,还吹了几个响亮的口哨。

    隔着一层玻璃,一张兴奋的蠢脸放大在严旬安面前。

    她点了点真皮椅背。

    前座的钟鸣问:“四小姐,是否要……”

    “不用。”

    用不着驱赶他。

    工作了一个早上,吃午饭前,郑阳特地坐电梯上十七楼,直达高瞻的办公室。

    “瞻哥,一块下去吃饭吧,我哥对我耳提面命,让我提醒你按时吃饭。”

    “保养好脾胃,活到九十九。”他说了句不算调皮的调皮话。

    高瞻点头,起身解开袖口。

    大抵是两人下来的时间稍晚,公司食堂只剩零星几人。

    吃饭时,高瞻的手机偶有震动,郑阳眼尖看到屏幕上最新一条信息,一脸八卦问:“瞻哥,你跟晴晴姐成了吗?”

    严旬安知道张晴晴。

    张晴晴是郑阳的表姐,高瞻单身了几年,终于在郑昭的撮合下,接受了他的相亲安排,与相亲对象张晴晴吃过两次饭,还去看了一次电影。

    似乎两人都很满意彼此。

    也正是因此,严旬安回国的行程提前了半年,思及此,她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浸透和灌满了沉重的恶意。

    郑阳还在继续积极发表自己的看法,“我觉得晴晴姐跟你挺合适的,她一个小学老师,经常跟小朋友一块玩,心性年轻——我没有说瞻哥你老的意思,晴晴姐活泼开朗,你又经常一个人呆着,多无聊啊,两个人正好互补。”

    高瞻笑了下,声音里有着类似对操心父母感情是否和睦的孩子的宠溺,还有些许戏谑、无奈,“谢谢你关心。”

    下午,郑阳来催促高瞻去赴约,“工作永远做不完,美人一刻都不能等待。”

    彼此,夕阳大鸭蛋似的红通通挂在西边,轰轰烈烈染红了一大片天空。

    高瞻在拥挤车流中缓慢移动,到达小学门口,等了十五分钟左右,张晴晴终于从学校里出来,他帮忙开了车门。

    严旬安在后方拐角处,静静的注视着。

    高瞻一如既往的体贴绅士,手抵着车门框防止张晴晴头碰伤,又在张晴晴带着歉意问“等很久了吗?”时,神情不作伪回答:“刚到。”

    他向来很会照顾别人,这份照顾从前多是付诸在她身上,但她视如敝屣,如今

    张晴晴拍了拍胸口,表示松了口气,道:“我在办公室改作业改得忘记时间了。现在的小孩子真可爱,奇思妙想很多,说下雨淅淅沥沥,像煎鸡蛋油溅声。”

    车子迎面开来,严旬安升起车窗,透过一层玻璃,她看到高瞻笑了笑,他本就长得俊逸,迎面而来余晖与他浅淡笑意相得益彰,整个人更加温文尔雅了。

    还看到张晴晴望着高瞻微微失神。

    一副痴迷沉醉的模样。

    严旬安被这一幕刺得眼疼,却还是一眨不眨的死死盯着,心情却怪异的转为平静,这种平静,是自我毁灭前的平静,也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吃完饭,去看电影吗?”张晴晴笨拙解释道:“正好学校发了几张电影票,没人跟我一块看,都快过期了。”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

    张晴晴说:“如果不方便……”

    “没不方便,想看哪部电影你挑就好。”

    张晴晴随即笑了下。

    两人抵达餐厅。

    餐厅内装潢大方,古典音乐悠扬舒缓,落地窗外,大型喷泉在各色灯光下,水柱有规律逐步变幻形状,倏忽而起又倏忽而止,晶莹剔透的水珠子闪闪发光,似钻石似星星散落各处,消失在半空里。

    “这是新开的餐厅吗?”

    张晴晴喜欢吃西餐,市内的西餐厅她几乎都打卡过了。

    “是。”

    点的牛排虾仁汤很快就上来了,张晴晴还多一份芒果摩芬,这是高瞻给她点的,她吃得心里甜滋滋。

    张晴晴似乎多了几分底气,看了看高瞻握着刀叉的手,她问:“其实我一直有些好奇。”

    高瞻抬眸。

    张晴晴目光落在他的右手虎口上,那里有一个黑色繁复的六芒星小纹身,她问:“你这个纹身,有什么寓意吗?”

    严旬安从车中向外仰望着靠坐在落地窗旁的两人,听到高瞻轻描淡写回答:“忘了。”

    她脸上浮起一种奇怪的笑容。

    顿了顿,高瞻问:“你介意?”

    笑意加深。

    “并,并不是。”

    高瞻表面看似毫无波澜,张晴晴却敏锐的感受到他情绪轻微的变化,这还是由于自己无礼的提问,她心情也跟着低落。

    过了一会,迎面一个服务员走来,竟不小心带翻了番茄酱,黏糊糊的液体立即沾上了张晴晴雪白的裙子。

    张晴晴小声惊呼站起。

    高瞻拿餐巾给她擦拭,服务员连连道歉。

    众目睽睽,还在心上人面前被迫出了糗,张晴晴羞赧窘迫得有些抬不起头来,“我先,去趟洗手间。”

    “好。”

    张晴晴快速往外走。

    经过走廊时,一个女人迎面而来,肤色白得几乎发光,美得沿途的人皆注目,她细长的眉眼轻轻一挑,似古老神话里尊贵的神袛,因沾染了尘埃而微扰。

    她穿着白色暗勾银线的连衣裙,肩头秀致,脖挂设计阻挡了胸前神秘的窥探,更添了几分高雅,长及小腿的裙摆在她行走间摇动,有着鱼尾的姿态。

    严旬安缓缓而至,状似随意的瞥了眼张晴晴,继续往前走,拐弯,盈着他人惊艳的目光再走几步,便提了提裙,款款落坐在高瞻对面。

    高瞻从遥远思绪中回过神来。

    他对她突然的出现并不太意外,甚至还隐约猜测到张晴晴的离开是她一手促成的,他早已领略过她的“纠缠”,极不欢迎的皱起眉。

    严旬安虚空点了点调瓷外口未完全擦净的番茄酱,纤细的指尖仿佛也沾上了这抹红,她半支着下巴,姿态从容慵懒,明知故问:“远瞩在跟相亲对象约会吗?”

    高瞻垂眸。

    严旬安轻轻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不说话。”

    她又兀自做了自我反驳,“不,你只对我沉默。”

    “对他人,你总是体贴包容。”

    高瞻依然保持沉默。

    他这样垂眸敛眉的模样是常见的,初初在她无端向他发泄怒火时出现,后来演变成了一种无动于衷,最后是近似深沉的麻木。当时她不懂,毕竟长期以来习惯于他平静的情绪,只当自身脾气有所收敛。直到她远走他乡的前一段时间,两人已经疏远到,他再也无心同她交流半分。

    严旬安贪恋的看着他,眼里闪着疯狂的火焰,“你说,如果我把以前我们在床上的照片发给你的相亲对象,她会有什么反应?”

    高瞻看向她,眼底暗沉。

    终于吸引到了他的目光,严旬安温声道:“远瞩,我改了。我没有直接上你公司去找你,在楼下等了你一天。我知道你需要时间适应,我不急,等你下班了,我们再一起吃饭,说说话。”

    她顿了顿,思及到几度出现在有他有关的最新资料里的、又在方才近距离打量过的娇憨的女人,脸上阴霾微浮。

    她说:“你不喜欢她。”

    “你觉得该结婚了,而她只是一个合适的对象。”

    然而,这个结论没有让她心情微霁。

    她又一次重申,“远瞩,我改了。”

    她的目光有些深远,但很快又放在他身上,一寸一寸细致滑过,“刚刚之所以那么说,只是因为我太生气了。你是我的,那些照片我怎么可能让别人看见。”

    “远瞩,我们重新在一起,行吗?”

    可他们从未真正在一起过。

    高瞻低头,直直看着盘子里用以装饰的新鲜西兰花,他数不清上面有多少颗颗粒,如同他听不太清严旬安的话。

    “我现在已经很少需要吃药了,你可以去问秦医生,我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把你当——我不会再对你乱发脾气……”

    “比起她,我们更加熟悉契合,不是吗?”

    “我爱你,我想和你组建家庭。”

    最后一句话,严旬安已经在孤寂的六年里反复斟酌设计排练,从开始的别扭到习惯再到急切渴望表达出来。

    她一错不错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反应。

    但答案终究不会让她满意,甚至在她原就烧得旺盛得火上再添一捧柴火——

    “请你离开。”

    他的声音如碎玉落盘,干脆清冷。

    一段肺腑之言悉数化为齑粉,他倒因沾了一身灰而眉头不展。

    严旬安垂眸,眼中阴云翻滚,半晌,她似自言自语,“是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吗?”

    高瞻没有回答,径直起身。

    就像昨晚一样。

    在无法驱赶她的情况下,他只能选择离开,无论如何,他都不愿与她多相处半刻,仿佛连跟她呼吸同一片空气就让他难以接受。

    严旬安出声:“远瞩。”

    高瞻的脚步没有停顿。

    “你要是走了,我就去找那女人。”

    高瞻回头,眸色沉沉。

    冷漠又仇恨。

    这一刻,他们是敌人。

    那束目光像冰一样,实质的将严旬安冻得不由哆嗦了下,她硬扛着,只是面上露出了短暂的屈服,抻动着冻僵了的舌头,说:“我离开。”

    她撑了撑桌子,维持常状起身。

    裙摆经风薄云似的落在小腿边上,高瞻退了一步。

    严旬安抿了抿嘴,还是道:“远瞩,再见。”

    厅里的音乐切换成了卡农,节奏轻快明朗。

    严旬安没走出几步,就再次与张晴晴擦身而过,张晴晴这么快就解决麻烦回来了,仍是对她注以惊艳的目光,又转而羞赧的望向她身后的高瞻。

    但很快,张晴晴转了转眼珠子,在她跟他身上晃动了下,眼里的光倏忽转暗。

    以此可推断,高瞻正在看她。

    严旬安意识到这一点后,阴郁的心情终于有了片刻的转晴。

    即便她知道,他更多的是警惕防备她的反扑。

    但没关系,高瞻防不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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