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瞻接近凌晨醒来,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正被严旬安握着十指相扣,她又一次来到了他床边,一眨不眨的注视着他的睡颜,不难想象,她应该是来了许久。

    若是平常人定会被吓一跳。

    “高瞻。”

    高瞻愣了一下,问:“又睡不着吗?”

    昨晚约定了好好睡一觉,结果还是——

    严旬安俯身蹭他的脖颈,十足十依赖的姿态,滚烫的呼吸喷在皮肤上,让高瞻有些毛骨悚然。

    她闷声回答:“……做噩梦了。”

    所以要找他寻求安慰。

    柔软的头发搔扰着下颌,高瞻看着高高的天花板,那里不为台灯微弱的暖光所涉,似被一大团灰青色的烟雾笼罩着,延伸通向到了一个不知名的领域,不知为何,他想到了蒲宁的一句话:凡我们爱上一个人,那个人就会是我们的痛苦,无一例外。

    在心里微微叹气,高瞻抬手拍了拍她后背,安慰道:“梦里都是假——”他顿了顿,“要上来睡吗?”

    严旬安软软的答应道:“嗯。”

    像拥抱一束即将枯萎的玫瑰,高瞻轻柔一揽,让她趴在自己胸膛上。

    她非常脆弱,却又有着扎人的刺。

    尽管这些刺已经成为历史。

    高瞻没有如同深夜通话那次一样,问她梦见了什么,只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无声的哄她入睡。

    严旬安安安静静蜷缩在他胸口上,许久,她突然说:“我不是小孩。”

    有些不满又有些委屈,也不知道在吃哪个小孩的醋。

    高瞻低头,在她唇角落了一个吻,“我不会这样哄小孩。”

    严旬安总算高兴了一下,更贴近他了,仿佛要钻进他的身体,低声嘟囔着:“高瞻,我要回到你的胸膛里。”

    高瞻愣了一下,“要做回我的第七根肋骨吗?”

    “嗯……”

    如果朱肖喜在,一定很搓着两只手臂夸张的说好肉麻。

    兴许是被朱肖喜传染了,高瞻思绪发散,他想:一定是这个肋骨总不乖,动不动就要戳他的心脏,让他疼,所以上帝才将两人分离。

    高瞻笑了笑。

    严旬安问:“笑什么?”

    高瞻侧身,调整原先两人一上一下的姿势,让她尽量靠近自己的左胸膛,他说:“我以前看过一个成语——坠茵落溷,‘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

    人生如花,随风而落,有的飘在茵席上,有的落在粪坑里。境遇好坏各不相同。

    严旬安眨了眨眼,毫不犹豫道:“那我是落在你手上了。”

    高瞻闻言又是一怔,他原是觉得恬静的现实与跌宕起伏、痛苦不堪的梦境交叉,自己也算是在茵与溷之间反反复复跳跃,颇为感慨。

    倒不曾想,她也很是有一番自己的见解。

    情话甜蜜,高瞻有些意动,在那微翘的唇珠上点了点,她觉得不满足,攀着他的胸口,仰着修长的脖子索求更多的亲密接触。

    高瞻拒绝道:“睡觉吧。”

    “晚安吻。”严旬安可怜兮兮。

    高瞻还是摇了摇头,在床上这个暧昧的地方,还是要克制一些得好,他又亲了亲她一下,浅尝辄止,“睡吧。”

    “嗯……”

    严旬安抱着他的腰,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过了许久,她终于入睡了,只是不知梦见了什么,攥着他衣角的手越来越紧,细长的黛眉也水纹似的皱起来,像是在跟谁战斗,最后吸了吸鼻子,战败了。

    高瞻看着心口泛起一丝丝的痛,轻拍了拍她后背,无声抚慰着。

    ——

    s市的机场日均流量为12万人次。

    这是个正在兴起的年轻城市。

    严旬安让保镖把车停在机场一出口前,给朱云贞发了定位,等了半个小时,耐心告罄,她才打着伞悠哉悠哉过来,后面还跟着两个高大英俊、拖着大行李的男人。

    坐进副驾驶,朱云贞擦了擦额上不存在的汗水,抱怨着:“这天气真热。”

    今天气温二十九度。

    严旬安从后视镜看到男人们把行李放在后备箱,径直说:“让他们自己打车。”

    朱云贞难以置信,“我就带了俩朋友回来,你还不给他们坐车?”

    严旬安瞥了她一眼,不容置喙。

    “好嘛。”

    朱云贞瘪嘴,她长相偏甜美,眼睛大大的,鼻子小巧挺秀,不高兴起来有种近似孩子的纯粹明透、惹人爱怜的委屈,但严旬安低头看手机,没空欣赏这一美景。

    聊天框上满满当当都是绿色的自己发出的消息,严旬安刷新,甚至去查看了网络,确定没有观的因素影响到两方消息的发送接收情况,又一次打字: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好吗?

    距离她上一条消息只隔了一分钟,但她从早上七点半就持续给高瞻发消息了,直至现在,对方没有任何回应,从派出监视他的人实时报备信息中,她知道,他已经在上班了。

    所以他只是不愿理她。

    自她下药跟他上床的第二天后,他就没再理会过她了,纵容,今天也就是第四天而已。

    “你不陪我吃饭吗?”

    朱云贞探身过来,一脸委屈巴巴。

    严旬安不经意往后退了退,说:“你先跟你朋友吃。”

    “我整天跟他们呆一块,都腻了。”

    “我们也只是分开了四天。”

    朱云贞重重的哼了口气,“你还好意思提,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回国,都不跟我讲。”

    明明已经年近三十的人了,却还是一副孩子气的模样。

    “我跟你说过了。”

    严旬安望向窗外,晴空万里无云,烈日挂中天,一时半会应是下不来雨的。

    朱云贞不满嘟囔:“我以为你是开玩笑嘛。”

    “有什么好笑的?”

    严旬安转头看向朱云贞,一双细长的凤眼平静无波,清楚倒映着朱云贞谨慎试探又惶惶不安的神色,她叹了口气,“云贞,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从离开的那刻开始,她就在等回来的一天。

    朱云贞愣了愣,过了会,勉强扯了起笑容,“好吧,我知道,我就是回来帮你的啊。”

    严旬安不置可否。

    把朱云贞送到酒店后,严旬安让保镖看着她。

    她自己开了辆较低调的宾利去饭馆打包了几份菜,然后直达高瞻公司所在的大厦前。

    此时接近中午十一点半,严旬安坐在驾驶座上,转了车内后视观察自己的脸,没有因昨夜失眠水肿,皮肤状态还不错,淡妆轻薄清透,口红偏粉润,稍微弱化了眉目间天生的凌厉,她把头发编成麻花辫,再低头看身上的装扮,浅绿色的长裙简单雅致,凉鞋低跟,绢质的鞋带在脚踝上绑了个蝴蝶结,显得贤淑又温柔。

    这不是她惯来的风格,但这么打扮了两年半,倒也看习惯了。

    严旬安从地下车库坐上了电梯。

    大概是快到饭点了,中途不少人上下,电梯有些拥挤,但由于严旬安气场太足,在周身形成了中空地带。

    终于抵达十六楼层。

    严旬安调整了一下表情,推开玻璃门。

    前台的女子见了她微微瞪大眼,很快就从惊艳中回神,端着笑问:“你好,请问……?”

    “我找远瞩,”严旬安顿了顿,“也就是你们总经理,高瞻。”

    “……请问有什么事吗?”

    严旬安微低头,抿嘴笑了笑,眼角的一抹清浅的娇羞,让前台上粉色的紫罗兰相形见绌,她低声说:“也没什么事,我们本来约好中午一起吃饭,但他刚接手了众英项目,临时跟我说不来了,我打他电话也没接……”

    众英项目昨天才展开,公司知道的人不多,前台小姐也是上去给开会的领导同事端茶倒水才听到的。

    严旬安短短几句话就让前台小姐相信了她与高瞻的关心非同寻常,且——

    前台小姐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对严旬安的态度越发恭敬,边领着她往电梯走边给她磁卡,并柔声指引,“总经理的办公室在十七楼左边尽头。”

    “好。”严旬安说。

    “需、需要我帮你拿吗?”

    严旬安低头看自己被食盒勒得发红的手掌,说:“不用,谢谢。”

    “啊,啊,不气。”前台小姐羞赧的连连摆手。

    这个容貌清秀的女孩子不会知道,她是严旬安漫长岁月中,难得的几个被她道谢的人,当然,她不会是最后一个。

    严旬安很快就上来,刚好与一组要坐电梯下去的人迎面相对,为首的还是她所眼熟的。

    “郑阳?”

    郑阳诧异了下,对她认识自己很是惊喜,“你……你……”

    “我是严旬安。”

    “我知道你,”郑阳的声音突然变小,“在赵老的寿宴上我见过你。”

    严旬安说:“我来找远瞩。”

    “远瞩?”

    “……啊,高瞻远瞩,你是来找瞻哥的?”郑阳恍然大悟。

    “对。”

    竟是这样亲昵的别称,郑阳愣了愣,说:“我带你吧。”

    他将身后几个木头似的同事赶上电梯。

    严旬安却摇头,示意自己手上的东西,说:“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哦,哦,好吧。”

    严旬安越过他,径直往左边走去。

    走过拐角后她扯了扯嘴角,嘲弄厌恶的意味鲜明。

    跟郑昭那张相似的脸,看了真让人反胃。

    磨砂玻璃完全遮挡了里面的视线,但轻微的说话声从没关紧的门漏了出来。

    “对不起。”

    “不是,是我这边的问题。”

    严旬安轻轻推开门。

    高瞻坐在办公桌后面,桌上是打开着的待签的文件,文件旁却没有笔——高瞻精神紧绷时总会不自觉的手里攥着个东西,有时是一个小纸团,有时是一条发绳。他面对落地窗合上的百叶帘,半侧着身子打电话,明亮的灯光在他脸上落下明与暗。

    仅能看到喉结顶端随着轻微滚动,伴随着那颗黑痣,两者像天生就要惹人注意一样。

    直到听见高瞻的手机里流溢出的细碎哭声,严旬安才停止观赏,开口打断他,“远瞩。”

    高瞻转头看过来,似乎是她的出现冒犯他了,他皱起了眉,嘴上却继续诚恳道歉:“我很抱歉,张小姐。”

    电话倏然被挂断,对面的张晴晴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高瞻又一次看向严旬安,脸上的愧疚歉意收了起来,他道:“请你出去。”

    严旬安嘴角微微上扬,好心情丝毫没有收到影响,“我带了午饭来,市的崇明菜馆开到了这边,远瞩知道吗?”

    “白切鸡、清蒸蒜蓉沙虫和白灼水东芥菜,还有鸭仔饭,你尝尝看。”

    这些都是高瞻家乡,也就是市的特色菜。

    把食盒放在他桌子空余地方,她朝他浅笑着,明目张胆表达自己的喜悦。

    凛着脸注视了她半晌,高瞻放下笔起身,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往外走,亲自赶的架势。

    严旬安乐得肌肤相触,手指跟着往上走,磨蹭着他虎口上微微凹陷的纹身,又企图钻进他的掌心里,与他十指相扣。

    高瞻停住脚步,甩开手。

    严旬安目光还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一脸遗憾。

    “出去。”高瞻重申。

    严旬安没听见似的,温声说:“先吃饭好吗?远瞩饿了吧?”

    耐心被消磨殆尽,高瞻把食盒扔在地上,自己坐回了办公室,他不能离开,否则严旬安会紧跟其后在大众广庭之下与他纠缠拉扯,闹得人尽皆知。

    严旬安说她改了,确实,从赵老的宴会上,他就意识到她的改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不顾脸面。

    毋庸置疑,如果他强制把她赶出去公司,明天s市商圈都会知晓他们的关系,他们的那段过往——她无时无刻不在给他这样威胁压迫的信息。

    他不愿与她再有任何关系。

    严旬安捡起食盒,用于固定隔层盖子的夹子没拆,里面的饭菜没有撒出来。

    她脸上没多大变化,笑意仍在。

    高瞻还是高瞻,修养极好,即便再生气也不会骂脏话,不会打女人,更不会糟蹋任何东西比如食物,他那么厌恶她,扔东西的力道却不大,看起来就像没控制好力道把东西放歪了而已。

    “远瞩这么生气,是因为张晴晴吗?”

    高瞻打开手边的文件,头都不抬一下。

    严旬安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好整以暇欣赏他认真工作的俊颜,继续道:“长痛不如短痛,远瞩又不是真的喜欢她——”

    高瞻打断她,“那你呢?”

    “什么?”

    高瞻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这样熟悉的神情,严旬安曾见过,那段时间她常常陪着朱云贞玩闹到了半夜才回别墅,却总要求高瞻等她,有一天晚上,她照常回来,别墅里黑黢黢的,她打开灯,他就坐在沙发角落里,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未亮灯前,他就是用这样的眼神在黑暗中注视着她。

    是一种重新审视相识很久的人,一种切换到局外人的身份旁观的漠视态度。

    现在,他是在问,那我喜欢你吗?

    严旬安心头一跳,脸上的笑容僵得像一幅粗糙涂了层厚厚水粉的画,她说:“我们可以培养。”

    “我跟张小姐也可以培养,我愿意和她培养,而不是你。”

    高瞻鲜少对她说这么多的话。

    十几个字,字字伤人。

    严旬安神情凝滞了下,但很快她又轻笑起来,“那我们的孩子要怎么办?”

    她挺直腰,动作间脖颈下方未完全消退的吻痕若隐若现。

    前晚两人的结合,或许留下了一个新生命

    高瞻深深看了她一眼,表面保持着冷静,心底却油然生出一种厌倦的无力感。

    他无能的被迫的,重蹈覆辙。

    就像多年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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