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醒来时,已经是三点。

    这次严旬安醒得比高瞻早。

    她坐在床沿边上,静静的看着高瞻,似乎已经很久了。

    高瞻置身于她全方位的监视中,对此微妙的惊悚之感完全没有察觉,睡眼微眯,他本能抬手抚摸她的脸,温柔的嗓音有些沙哑,听起来性感极了,说:“旬安。”

    严旬安俯身吻住他,用舌头描摹他的唇形。

    高瞻轻笑,带动着她相触的地方也微微一震一震的。

    高瞻张开手,“旬安,抱抱我。”

    撒娇的小宝宝似的。

    严旬安瞧得心都要融化了,小心避开他的伤手,抱了个满怀,然后用力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柠檬香味以及沾染上的其他气息——她的气息。

    严旬安心想:若能一直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啊。

    欢愉达到了阈值之时,怅惘与难过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高瞻呢喃着。

    两人想到了一块。

    原来高瞻也会留恋这一刻。

    严旬安蓦地抬头,迎来了高瞻略显稚气、开朗的笑容,他大概现在还有迷迷糊糊的——他很少午休这么长时间。

    “很奇怪吗?”高瞻一本正经,只是焦距不定的眼睛出卖了他,“偶尔我也会说一些胡话。”

    严旬安碰了碰他的眼眶,他极其信任她,连本能的眨眼动作都没有,她说:“才不是胡话。”

    高瞻笑着没反驳。

    倒是严旬安同意了他的说法,转口道:“那我也可以说一些胡话吗?”

    “当然可以。”

    “高瞻,你太好了,我想把你藏起来,谁都不想给,谁都不能看。”严旬安半真半假道,小心翼翼而仔细的观察着他的反应。

    高瞻明显愣了愣,神情有些恍惚,望着着窗外的秋千,可能是大脑出于重启状态,无法良好的隔离与应对不良情绪,他兀自低迷了,说:“我没那么好……”

    “谁说你不好?”

    “晁欣说的?你别听她胡说八道。”

    “他们蠢,不懂你的好。只要稍微接触过你的人都不会说你不好……不准妄自菲薄,我说你好就是好,你最好了。”

    高瞻只能被迫接受她固执的肯定,见她情绪愈发激动,反过来安抚她:“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说了。”

    他倒没妄自菲薄,只是较为观的比较了两人之间各种的差距,而事实是:他似乎处处都做不到与她齐平。

    他自然不会大男主主义的觉得,他要比旬安强势出众,而旬安则要处于弱势地位,就要依附着自己。

    无意识的吐出“我没那么好”的话,更多的是出于对自身承受巨大压力的感慨罢了。当然,这不意味着他是轻易屈服并不思进取的人。

    严旬安霸道的粘附在他身上,循着他刚才的目光,看向秋千。

    此时天色明朗,室外温度也刚刚好,微风吹拂,凉爽沁人。

    高瞻吻了吻她的额头,说:“我们起来吧。”

    “好。”

    两人起身整理。

    走到院子,秋千近了。

    严旬安站定,过了一会,她说:“以前搭给云贞玩的。”

    高瞻点头,“你亲手搭的,对不对?”

    严旬安默默抱住他。

    高瞻懂了,没有吭声。

    严旬安说:“等下我拆了。”

    “为什么?”

    “你不高兴。”

    高瞻抬手抚摸她的头发,“不是因为云贞姐的秋千不高兴。”

    “那是因为什么?”

    高瞻没有回答,碰了碰这枝近在咫尺的细腰,示意她往院外走。

    严旬安从容的带着他,向花园的反方向而去。

    越走越深,沿途的风景也愈发的荒凉衰颓:灰青色的墙;积得厚厚的青苔;横亘在道上的枯木断枝;许久未打理而野蛮生长、蓬松的决明花——绿叶黄花互相掩映,鲜浓的生机更称得此处寂寞了。

    走过花墙时,斜漏的午后日光被他们短暂的过往截断。

    高瞻突然问:“旬安,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什么?”

    高瞻说:“我上小学一二年级,语文老师总是会布置作文,更多时候的题目是‘我的梦想’。”

    “我写过很多:想当交警;想考古;想发明万能药剂,让世界上再也没有病人;想建造空中飞船,踏足整个宇宙。小时我在电视上看到天文科普节目,其中讲到乌鸦座的天线星系,由两个旋涡星系ngc4038ngc4039碰撞融合,形似一颗大蘑菇,极为璀璨耀眼。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能亲自去看看,该多好啊。”

    严旬安怔怔的看着他笑。

    高瞻笑得很温柔。

    一双微弯的桃花眼因为回忆往事而有几分朦胧之感,却在触及她之时愈发和善温顺。

    他的童年,大概可以说是美满,因而他对这个不快乐的自己的女孩,怜惜不已。

    严旬安总想讨他可怜——有怜才有爱他越心疼她,就代表他越爱她,她总想摸着碰着他无尽的温情。

    但这时他开始怜爱她,眉宇间染上若有似无的惆怅忧虑,她又立即心疼反悔了。

    她笨拙的辩解道:“我小时候其实还好,除了偶尔不开心——但谁能一直没烦恼呢,很多时候都安然无恙。”

    只是安然无恙。

    高瞻看着她,更深沉温柔了。

    严旬安移开眼,再继续与高瞻对视,说不定,她要溺死在他如海一般辽阔无尽的柔情中。

    不远处栽着几棵树木,大概与这宅子一般,年深日久。

    开着花的夹竹桃竟高达五米,洋洋洒洒,乱红一片;冬青树高耸,老老实实的结了很多红色的胡椒粒大的果实,乍看之下与天竹果很相似;龙爪槐树皮呈近黑的灰褐色,它的姿态十年如一日雅致优美。

    在深处,是一间不大不小的阁子。

    严旬安牵着他的手,走近去。

    她拨开拦路的树枝花枝,动作有着说不出的轻柔平和,说起刚刚中断的话题:“以前的老师也会布置这种作业,都是云贞帮我写的。”

    高瞻接手这些花枝,走过后就妥当将它们放置回原位,“然后呢?”

    想来也是,依照她的性格,既不可能真正向外人袒露出自己的想法,更不可能矫揉做作的捏造出一篇看似完美、合乎情理的作文。

    “她自告奋勇帮我写作文,我便帮她做数学题。”

    严旬安现在才发现,高瞻其实并不介意,她那段有朱云贞参与的人生。

    或许,他看重的是,她年少的成长、她的苦痛、她的期望。

    如此,她便顺从的多讲一些。

    “但她作文也写得一塌糊涂。我们都因为互相帮忙挨了打。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她是个笨蛋,一百以内数不清,九九乘法表不会背,后来的一元二次方程也不会。”

    严旬安皱眉,很是嫌弃。

    完全没有揭朋友短的心虚。

    高瞻哑然失笑,下一刻却不禁想到梦中各个片段,她对于他的嫌弃,较之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严旬安,真的一点都没变。

    高瞻捏了捏她的脸,没注意到手指已染上了树木汁水,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添了几道短短的绿痕。

    他觉得甚可爱,私心的没有提醒她。

    严旬安没发现异样,指着阁子说:“这是我们以前经常写作业的地方。”

    也是——

    严旬安强迫自己停止回忆。

    随着时间的推移与一些没必要明述的原因,这阁子已经基本荒废了。

    严旬安没有再打开的想法。

    里面灰尘杂物很多,会呛到高瞻的。

    严旬安就这么站定了,不远不近,静静的看着阁子。

    高瞻将她揽入怀里,陪她看着。

    这一刻,他感到她如这片景致一般,是沉寂的。

    一丛金雀花在微风中摇晃。

    严旬安说:“如果那时候你在就好了,高瞻。”

    她的语气稀疏平常,最多,只有一点,只有那么一点怅然。

    可是,就这一点怅然,仿佛由极小极小的水滴经过岁月的调和聚积,淌向高瞻时,已然成了波涛汹涌、深不可测的大海。水浸进了他的嘴里、鼻孔里、眼睛里还有耳朵里,窒息了,耳鸣了,仿佛年幼时爬满槐树的蝉,一齐嘶鸣,顿时充盈耳朵,顺着耳道通向脑子,再至心口。

    心口窒闷酸疼。

    高瞻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严旬安被他郑重其事的态度弄得一愣。

    如同摔倒了的小孩,在看到心疼自己的的父母后,才会瘪嘴哭泣起来。

    严旬安喉咙涩涩的,顺势埋在他怀里强忍住委屈,过了一会,她说:“不是你的错。”

    “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没用,我没能克服那些……那些困难,成长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直到后面虐待迫害他。

    严旬安一直都清楚的知道自己的问题根源在哪。

    高瞻:“你现在已经很好了,或许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但我想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不是出于对你的安慰或者其他原因,我喜欢你。”

    “我爱你,旬安。”

    无数次的困惑,无数次的否认,无数次的矛盾,极致的温柔与爱意都是其最好的良药与救赎。

    严旬安说:“我当时的梦想,是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然后好好的活着或者死去,只要,不是我一个人。”

    “我的梦想,你曾帮我实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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