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贞姐小时候很爱吃苹果吗?”

    “嗯,我当时觉得她的脸之所以圆圆的,是因为吃苹果吃出来的。”

    水塘中的柳树影颠倒,由树顶生长至树根。

    亭子里,高瞻咬了半块苹果,剩余的半块被严旬安截胡叼进了嘴里,他笑得无奈又宠溺,道:“我听肖喜说,她的小名是小苹果。”

    “是。”严旬安又捻了块哈密瓜喂他,道:“她母亲给她起的小名,因为在怀她的时候经常想吃苹果。”

    指尖在柔软的唇上抚过。

    高瞻后仰着头躲避她的手指,“旬安……”

    提醒她光天化日之下不要太过分。

    严旬安果然收手了,却细细舔上自己的手,嫣红的舌头在冷白色的纤长指头上一点点滑溜而过,猫舔爪子似的,动作细致有耐心。

    高瞻喉结一动,沉声道:“旬安。”

    “好吧。”严旬安很干脆的擦净手。

    端上茶点的佣人已经退下来,这里相对的,是他们的私人空间。

    可高瞻不这么认为。

    严旬安只得依从他,她觉得自己已经为了他让步许多,她现在较之平时更殷切的想抱他,想亲他,想占有他或者被他占有。

    但是高瞻不愿意。

    高瞻安抚性的碰了碰她的脸。

    严旬安像得了皮肤饥渴症的病人一样,歪头贴着他的手背不让他离开。

    掌中满是柔腻滑绵,高瞻的心也被磨蹭得软了,他再也舍不得说她什么了。

    两人对望片刻。

    严旬安又懒洋洋的窝进高瞻怀里了。

    高瞻望着亭外的掠过树梢的一双燕子,突然问:“那个孩子,是云贞姐的弟弟还是妹妹?”

    那个连同母亲一块离世的孩子。

    “……是个男孩。”

    严旬安不着痕迹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肚子,里面还没孕育任何生命,里面曾失去一个生命。

    严旬安甩去不愉快的旧事,却谈起了另一件旧事,“云贞的母亲,是服装设计师,她经常给云贞做新衣服,每次会给我做一套。”

    “云贞八岁生日,她送了云贞一条缀满小雏菊的裙子。也没落下我的,我的是银莲花,她说我穿白色衣服很好看。”

    “她难产是因为云贞的父亲出轨被她撞见,一时激动摔下楼梯。”

    “当时云贞并不知道,两年后,她父亲领回了个只比她小两岁的妹妹,她便懂了。”

    “她为了报复她父亲,变了很多。”

    变得很尖锐,很不理智。

    朱云贞在学校里不听课、动手打同学老师,被叫了很多次家长,她父亲去学校的脸色越难看,她就越高兴;她交了形形色色的朋友;喝酒抽烟吸粉,有次严旬安没跟着去——她就算跟着去也不会碰毒/品,连烟酒都很少碰,朱云贞还被抓到派出所了,严旬安去保她的时候,她不肯走,翘着腿非要让她父亲亲自过来接;她还开始交男朋友,当众让比她父亲年纪还大的男朋友喊她父亲爸爸,气得她父亲脸都绿了。

    这种报复手段其实很不高明。

    朱云贞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似乎有些晚了,但无所谓,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无拘无束的声色犬马的生活。

    她快活着呢。

    只是偶尔会冒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或许早点去见妈妈跟弟弟也不错。

    严旬安第一次听她道出这个想法,是在夏日傍晚的教学楼顶楼上,当时火烧云烧得很旺,天空铺满了连绵不绝的橘红,映照得人心里火热。

    严旬安觉得此情此景很适合离开世界,便说:我们从这里跳下去吧。

    一起去见你妈妈跟弟弟。

    朱云贞怔忡,刚吸入的烟雾呛得她猛烈咳嗽起来。

    在严旬安认真而执着的注视中,她感到了些许微妙的兴奋,但更多的是惊恐。

    严旬安竟把死说得这么简单。

    朱云贞摇头拒绝,然后看到了严旬安脸上明显露出了失望神色。

    朱云贞怕死,同时也怕向死的严旬安。

    夏天燥热的晚风吹来,拂动静默对立的两人校服裙摆。

    一直吹到现在,吹起水塘中涟漪,树影也发皱了。

    严旬安的声音如她的相貌一般,清清冷冷,“在假山后面,云贞为伤害了你向我道歉。”

    “她应该道歉的人是你。”

    “云贞姐她不是有意的。”

    严旬安没接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她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她们心知肚明,她对她态度的转变并非是因为这次事故。

    事实上,高瞻也想知道。

    梦中的严旬安对朱云贞一直是珍之又珍。举办无序荒唐的派对、酒吧夜店里醉生梦死、体验窘迫的“平民”的旅游方式、与他人开房,朱云贞这些建立在严旬安的雄厚的资产上的活动,屡次折磨着她紧绷的神经,挑战她的底线。

    但即便如此,严旬安也甚少待朱云贞词严厉色。

    严旬安生性固执,仅存爱与憎都分明,正常情况下,她断不会因为爱高瞻而疏远往日一直亲近的朱云贞。

    除非朱云贞做了什么,或者说,于梦中的未来做了什么。

    高瞻无从知晓答案,因为,严旬安似乎也对此困惑。

    毫无疑问,严旬安愈发对朱云贞不耐。

    朱云贞如同品行极为恶劣的亲生姐妹,即便再不喜也无法切断她们之间的无形无状的天生的牵绊。

    而正是这种不可控的东西,也加剧了严旬安的不快。

    在假山后面,朱云贞哭泣着道歉,要碰她时,她本能的躲闪开了。

    朱云贞挽回不了她,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一切一下子就变了。

    她自暴自弃的哽咽着指责:这都要怪你,旬安。

    某种意义上,是严旬安的错。

    她自作主张在她身上倾注了过多的、不恰当的感情与精力,不管她需不需要,铲平她前进的道路,甚至铺上了如云柔软的毛毯,后又兀自收回,让她高高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朱云贞数次委婉的提醒过她,她的感情过于充沛,她的占有欲几乎要令她窒息。

    但她完全听不进去。

    严旬安有了高瞻之后,朱云贞确实曾感到欣慰与轻松,她曾由衷的祝福过他们。

    但严旬安突然变得何其冷漠。

    她在她这里的待遇,甚至连她表弟朱肖喜都不如。

    朱云贞的世界是渐渐多了很多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严旬安对于她不重要,她们的感情大多时候是相互。

    她们彼此互相陪伴扶持、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而今情分竟变得这般轻。

    朱云贞不平也不甘心。

    她歇斯底里的发泄这几年来,自己隐忍着的严旬安无情的愤懑:她生病她丝毫未察觉;她忘了她的生日;明明答应过她,母亲忌日却没再陪她回去看过……

    是你的错,是你毁了这一切!

    严旬安思绪有些乱,也有些烦躁,但但更多的是冷漠,只用一个理由来反驳她:你不该动高瞻。

    朱云贞辩解:可我从来没想过伤害高瞻。

    “无论有意无意,她都伤着你了。”

    严旬安的声音更冷了。

    高瞻闻言,终于明白了:她耿耿于怀的,应该不是这次的伤害。

    他知道的事情还不算太多,显而易见,严旬安的比他的多。

    高瞻不知怎么的,突然说:“那你呢?”

    “我什么?”

    严旬安疑惑,见高瞻沉默了,她又蓦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会伤害我吗?

    严旬安有些惴惴不安,但还是镇定道:“我不会伤害你。”

    高瞻点了点。

    严旬安更加不安了,偷偷用眼觑他,“你信吗?”

    “为什么不信?”

    严旬安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有。

    高瞻会知道吗?

    高瞻会记得吗?

    那些她施加给他的不堪的屈辱与痛苦,如果知道了,他还会付出自己的信任吗?

    严旬安又小心翼翼的捧抱着他缠了绷带的右手,无言注视着。

    “别担心,会好起来。”高瞻安慰道。

    严旬安眼帘低垂,淡淡反问:“会吗?”

    高瞻正要说话,却见不远处正走来一个人,是严斯竹。

    高瞻托了托严旬安的手肘,示意她从他身上起来,方才说话期间,她已经不经意攀附上他左半个身子。

    严旬安不愿,但不想让高瞻为难,只得站起,目光化作锥冰扫向碍事的严斯竹。

    碍事的严斯竹。

    碍事的严从南。

    碍事的严家。

    碍事的一切人与事。

    严旬安胸膛中莫名的充斥着一种久违的愤懑:为什么就不能只有她跟高瞻。

    “爸回来了,让你们过去。”严斯竹堪堪停在了亭子外,看到严旬安略显阴郁的脸,极不符合形象的撇了撇嘴,随即又幸灾乐祸笑了起来。

    “我只是个传话的。”

    这话更欠揍了。

    严旬安不由讥诮,“你倒是体贴,替阿香干起活来了。”

    严斯竹表情微僵。

    阿香是在严旬安院里做事的女佣,这里的佣人大多都是与严家共存了百来年,祖祖辈辈,根结盘固,大抵是以前发生过,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与纠纷,两方互相约定:不娶不嫁。

    而严斯竹在破坏这份约定。

    兄妹俩如今这情形,都少不得要被父亲“提醒”,但严斯竹只是玩玩,随时可以放弃阿香,认个错就完事了,严旬安则不一样。

    严斯竹蛮不在乎笑道:“这么关心你三哥我的私生活啊?”

    严旬安挑了挑眉,“昨天她做事总护着肚子,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严斯竹这下脸色都变了,目光沉沉看着严旬安,后者不动声色。

    半晌,严斯竹黑着脸,径直转身离开。

    严旬安烦闷的情绪总算舒缓了不少,回头见高瞻正看着她。

    “我诈他的。”

    严旬安抬手给他抚平微皱的眉头。

    “……嗯。”

    “你怎么总是操心别人?”

    “他是你三哥,还有……”

    高瞻想起梦中严斯竹追到事将伤痕累累的严旬安从医院抓回车里,骂她长出息了学会钻狗洞,当时严斯竹满身疲倦、腻烦,语气中的嘲讽意味拉满,仿佛如此,无意中泄露的一丝心疼才能显得微不足道。

    还有阿香,昨晚今天她都在饭点来布菜或者送衣物、其他用品,还细心的代问他有没有对哪些食物过敏,衣服颜色材质等。

    严旬安说:“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人。”

    高瞻沉默了下,妥协道:“好。”

    或许这是她独特与他人的相处方式吧。

    刚刚的“欺诈”,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提醒呢?

    至于真正提醒到谁,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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