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也不奇怪,高瞻与严旬安之间为数不多的平心静气相处时刻,皆在一方“负伤”的状况下。

    高瞻重新搬回了公寓。

    钟鸣的目光让他无地自容。

    高瞻提出了一些要求,重点之重是分房睡。

    这似乎让严旬安非常难以接受,她巴巴的望着高瞻,企图让他改变主意。

    高瞻却态度坚决。

    严旬安嘴角往下压,到底没说什么。

    为什么严旬安出来后没再使用强制的手段,高瞻有了猜测:一则严家那边不再允许她肆意妄为;二则她正处于躁郁症的抑郁期,情绪低落,对惩罚他提不起兴趣来;三则兴许多日不见,远香近臭,她思念他了。

    最后一个念头冒出来时,高瞻面上略是困窘,他到底是胡思乱想什么。

    高瞻选择了一间卧,进去没过多久,房门就被敲响。

    严旬安说:“我饿了。”

    想让他给她弄些吃的。

    高瞻点了点头,并不拒绝,事实上,他也没吃晚饭。

    高瞻利用冰箱里剩余的食材简单炒了三个菜,两荤一素,然后摆上碗筷。

    期间,严旬安一直坐在餐桌边上,全程注视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直到他给钟鸣送去饭菜回来落坐。

    她表现得很没安全感,无措又无助,像一个渴求长辈庇护的宝宝,还是个乖宝宝。

    高瞻无可救药的臆想着,不可避免的感觉到愉悦,一种病态的愉悦。

    他想:他确确实实也生病了。

    按理来说,严旬安这个状态应该食欲不振,但出奇的,她竟吃了一大碗饭,还要下一碗。

    高瞻看她吃得又快又急,那双纤细的手上经络骨骼凸显得十分碍眼,到底心疼她被关禁闭时的“清苦”,起身倒了杯温水放到她面前。

    严旬安停下进食,抬头看高瞻,一向凌厉的凤眼水润润的——兴许是高瞻的心理作用罢,将灯光看错成了泪光,似乎要冲他吐露近日以来受到的折磨困苦。毕竟,只有被哄了的人还有资格委屈。

    高瞻挪开眼。

    想不明白严旬安是如何将咄咄逼人与楚楚动人发挥到极致,且短时间内切换得如此自然。

    吃完饭,高瞻照常收拾了碗筷,从厨房出来后见严旬安仍坐在原来的位置,他思量了下,说道:“最近郑昭学长创业,我也入股了,有时忙得太晚,我就不过来了。”

    严旬安抱着双膝,闷声答应。

    高瞻看了她一眼,准备回房。

    “你不问我什么吗?”

    高瞻脚步一滞。

    果然,他有很多疑问。

    高瞻自个琢磨了一下,转身端看她,“你,要吃药吗?”

    严旬安一愣,撇开脸,好像是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但她还是回答了:“嗯。”

    “现在吗?”

    依然平淡的问话让严旬安内心安定了不少,她坐正了,“你帮我叫钟鸣过来。”

    高瞻没有叫来钟鸣,钟鸣认为自己这时还是不出现的好,只是将早就准备好了的药交给高瞻。

    这份药相较于高瞻住院那会的只多不少,白白黄黄,或大或小,严旬安囫囵一口,连嚼带咽,快要噎着了却还是面无表情。

    高瞻看不过去,又给端来一杯温水,这些药丸才安全落肚。

    高瞻洗了杯子,擦净手,见她仍像一团阴影杵在餐厅中,不免说了一句,“回去睡觉吧。”

    他怀疑,她要在这里坐一整晚。

    应该是被那些药噎得不轻,严旬安这次没了问他话的精力,点了点头,然后手脚僵硬的回了房间。

    严旬安这种低迷的状态持续了有一段时间。

    高瞻“有幸”经历了全部过程。

    严旬安经常把自己关在卧室中,不吃不喝,不闻不语,动辄一天。起初高瞻并不知道,他如自己先前所言,有时忙得脚不沾地便不过来了,是钟鸣实在无法,在联系秦医生前先给他打了电话。

    高瞻赶回来后半是威胁半是劝说,折腾了半宿才让她稍微吃点东西。

    之后高瞻每天都要抽出一定的时间过来陪她。

    当然,严旬安抑郁发作较为严重的时候,是不允许任何人在她身边的,外界的关怀于她而言就像一根根扎向她的针,只让她更加难受。

    高瞻也担心擅自闯进去将她拉出来会适得其反,所以在门外耐心等她情况稍微好转,自己走出来。

    过后严旬安吃着他熬的粥,突然问他:“你会觉得累吗?”

    一张绝美的脸有着超乎寻常的平和,甚至可以说是麻木不仁,在冰冷灯光的照映下犹如一副面具。

    高瞻的呼吸莫名一滞,“我知道,这并非你主观意识能决定的。”

    就像是感冒发烧,都不是她自己愿意如此的。

    沉默了一下,高瞻又说:“严旬安,你别想太多。”

    “……嗯。”

    严旬安经常失眠,精神萎靡不振。

    有好几次,高瞻夜里做噩梦惊醒,出来接杯水舒缓情绪,总能碰见她坐在厅里发呆,在昏暗的环境中,她好像是被渐渐丢失、遗忘的某件物品。

    脚步声不大,也没小到听不见。

    但直到高瞻蹲在了严旬安面前,她才发觉,狭长的眼注入了微弱的光芒,她提了提嘴角,轻声唤他:“远瞩。”

    柔软得不堪一击的严旬安,让高瞻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茫茫然不知所可。

    高瞻问:“冷吗?”

    初夏夜里终究有几分凉意。

    严旬安一错不错望着高瞻,仿佛能望见他心里因她而起的怜悯与悲哀,“冷。”

    高瞻起身要去给她拿薄毯,手却被严旬安抓住,眼里闪烁着别样的意味。

    显然,她不想要死物来取暖。

    高瞻内心挣扎几番,还是屈服了,坐下来任由她缓缓靠近,淡淡的独特冷香钻入鼻中,先是手臂,肩膀,他甚至能感受到那柔软贴着挤压着自己胸膛,蓬松而柔细的头发划过他的下巴,头靠在肩膀上,匀称的呼吸一下一下扑在他颈侧,热乎乎的,然后是她无意识的蹭了下,调整姿势,半个身子缩进了他的宽阔又温暖的怀抱中。

    就这么无声依偎着,她睡着了。

    严旬安睡得安稳。

    高瞻却心绪不宁,对自己次次中招深感无奈与烦恼。

    严旬安偶尔还会自残。

    所幸钟鸣对此已经应付自如,每当她进入房间便会开启监听,一旦发现异样立即破门而入,及时阻止。

    有一天,高瞻在卧中做软件数据分析,突然听到隔壁熟悉的撞门开锁声,出来一看,钟鸣已经钳制住严旬安,而严旬安左手上的小刀明晃晃,晃得高瞻眼皮一跳。

    高瞻连忙上去要取下小刀,严旬安却紧紧攥着不肯松开,扭动挣扎间刀刃划伤了高瞻的掌心,一连串的血珠渗出皮肤,洒在严旬安脸上。

    见了血,严旬安终于消停了,刀具登然掉落,她迅速蜷缩成一团不敢面对他。

    高瞻按住这不算太深的伤口,止了血,再看严旬安那羸弱的肩头颤抖着,连周围的空气都起了波澜,心里叹了口气,“我没事。”

    大变样了的严旬安,实在让高瞻无法适应。

    说来对自己很不负责任,高瞻宁愿她还是那个喜怒无常却永远高昂着头颅的严旬安。

    钟鸣识趣离开。

    高瞻站得腿脚发麻,终于走了过去,生涩的张开手臂,慢慢拥住严旬安,“……别怕。”

    大概是身体连同灵魂都得到抚慰,严旬安松开了咬得有些皮开肉绽的下唇,粗粗的喘了几口气,安定了下来。

    高瞻暗自叹息。

    高瞻虽然选择搬了回来,但不代表他对她曾想拖着自己一块赴死毫无芥蒂,直到现在,高瞻见证了她这些时日惨兮兮的模样,芥蒂才稍微瓦解。

    即便这不代表他会对严旬安放松戒备,每一次接近她,他都半吊着一颗心。

    严旬安太狡猾了,她总是能让他心软。

    由于严旬安目前这个状况,高瞻陪伴她的方式自然而然也发生了转变,他采取了秦医生的建议,尽量多与严旬安交流,避免她过于沉浸在自己的封闭世界中。

    这对于高瞻来说,是一个挑战。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在昔日高瞻与严旬安的相处中,明明对他人偶尔还侃侃而谈的高瞻沉默居多,而于外人看来——甚至是内人看来,严旬安本应是寡言冷漠的,截然相反,她对高瞻说的话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妙语连串,纵然多是冷嘲热讽。

    高瞻的语言能力在前期严旬安的一声声威吓中退化了不少,这会寻不着什么话题同她闲谈,也担心无意中说到她的忌讳,回忆起幼时哄妹妹的情景,他便搬了书过来给严旬安读。

    当然,这些书是精心挑选过的,内容要积极向上,主旨在于热爱生活,语言需明快或清丽,散文与诗集居多,不得涉及沉重的题材等。

    某日早间,严旬安用了早餐,又躺无精打采在床上,适时,高瞻没课,加上被郑昭强制放假便在这边呆着了,经严旬安通过钟鸣这个介质传唤了几次,便过去给她读诗。

    严旬安侧头看着坐在床畔的高瞻翻动着书本,那骨节分明的手如白玉一般,一动一静皆有力量与美感,他咖色的眸子专注而深邃,下颌线很明显,高挺的鼻梁与张张合合的双唇,都极勾人。

    火热的视线实在难以忽略,高瞻看了过来。

    严旬安毫不闪躲,盯着两瓣淡色的唇,说:“接着读。”

    可能真的是犯贱,看到这样发号施令、逐渐恢复常态的严旬安,高瞻心情好上了一些,继续读道:“海湾,蓝色的手掌,睡满了沉船和岛屿,一对对桅杆,在风上相爱或者分开……”

    “你来了,一只绿色的月亮,掉进我年轻的船舱。”

    清爽的嗓音透过空气,耳膜,钻入了心脏,再散发出十分安详的温暖。

    绿色的月亮。

    年轻的船舱。

    美好而馨怡。

    诗名叫海上婚礼。

    严旬安怔怔看着认真读书如念婚礼宣誓的高瞻,思绪迟钝运作:他是在向她求婚吗?

    荒唐。

    但,好像并不难以接受。

    “叩叩叩。”

    钟鸣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四小姐,云贞小姐过来了。”

    高瞻合上书。

    严旬安见状蹙眉。

    高瞻准备回避到卧,严旬安也起身了,跟在他身后,她并不打算在卧室见。

    朱云贞见到两人走出来,很是惊讶,但很快就想通了,对高瞻简单打了声招呼,连忙关心严旬安的现状。

    “怎么又瘦成这样了?”

    “旬安,你现在感觉怎样?”

    “我都说了,你别老是这么冲动,唉算了算了……你出来几天了?都不跟我说一句,我前几天还巴巴的在那边等着,谁都没给我透信,还是晁欣那个女人过来跟那些人打牌,完事之后嘲笑我像看门口狗,我忍辱负重套她的话才知道你出来了……”

    朱云贞劈哩叭啦向机关枪一样发射弹子。

    高瞻回到卧,外面朱云贞又是埋怨又是关切的说话声与严旬安简短的回应依然清晰可辨,他的思绪飘得有些远,像春日高高荡在蓝天里的风筝,不知线的终点在地上哪个小孩手中。

    高瞻轻轻晃了晃脑袋,赶走乱七八糟的想法,就打了电脑做起自己的事,渐渐的,全身投入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何时,严旬安竟来到了高瞻身边。

    “你在做什么?”

    高瞻敲字的手一顿,转头看了严旬安一眼,对她此刻的出现很是诧异。

    “你在做什么?”

    严旬安又问,盯着屏幕的眼睛很亮,显然她看到了上面他与林黛的聊天框。

    高瞻不知为什么她现在都这样,还对林黛耿耿于怀,对那些毋须有的事情有这么大的“热情”,他压下骤然冒出的烦闷,一边操纵鼠标拉动聊天框,一边解释:“昭哥拜托林学姐帮忙设计几个公司与软件的logo,我作为软件开发者之一,与林学姐沟通软件开发设计的理念。”

    “是吗?”

    严旬安淡道,讽刺的意味深长。

    高瞻阖眼。

    “嗯?”严旬安欲故态复萌。

    “我和你说过我和林学姐除了是同学,没有其他的关系,”高瞻语气生硬又凌厉,“总不会比你跟云贞姐还要亲密。”

    “什么?”

    高瞻抿着唇,一时口不择言让他很不自在。

    严旬安见他脸色难看,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不情不愿的收起小脾气,“我也可以帮你设计logo。”

    “谢谢,不用。”高瞻态度疏离又套。

    林黛忙了几天,出的设计图稿都挺不错的,无缘无故,总不能临时更换让人白忙乎。何况这是合作、买卖,是要付报酬的,换成了严旬安,还真不知该支付她多少钱。

    严旬安没吱声。

    气氛安静得古怪。

    高瞻转眼看去,一下子愣住了。

    严旬安正在无声落泪。

    严旬安双手身前交握,委屈巴巴的站着,鼻头红润,眼帘低垂,一颗颗无色珍珠从细长而动人的眼弧中渗出,淌过白皙清冷的小脸,有的挂在下巴,有的洇湿睡衣前襟,还有遗失在地上,一向咄咄逼人的红唇紧闭着,仿佛稍微张开,就会泄露出哽咽。

    她像是被欺负坏了。

    高瞻不知所措,“你别哭……”

    高瞻抽了纸巾要给严旬安擦眼泪,被她扭头躲开。

    像个闹脾气的小孩。

    高瞻又心疼又有些好笑,心想大概要用她自己的手帕才行,于是从她身边走开。

    又被她扯着衣角留住了。

    高瞻脚步停滞不前了,想了一下,用方才沾了水的纸巾擦净手,然后用相较柔软的指腹去碰她的脸,更准确的是她的泪。

    不知是被高瞻的“离开”吓怕了,还是安慰的方式对了,她没再抗拒。

    高瞻说:“我并不是故意要凶你的。请林学姐帮忙是昭哥与其他学长决定的,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所以我没法决定是否采用她的设计。”

    “可以的话,我以我个人的名义请你设计几个有关星星的logo,行吗?”

    他不应该马上拒绝她,她正处于自我否定的情感敏感期。而且被需要,有事情做,一定程度上是可以治疗抑郁的。

    严旬安吸了吸鼻子,“嗯。”

    重点根本不在设计,但他的絮絮轻语与明显呵护的态度成功让她止住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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