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萧子玦离开了中山候府,这次护送他的人不多,但都是中山候府暗卫中的精锐。
他看着从小到大生活着的侯府,眼底涌上让人看不真切的情绪。
老侯爷为他饯行,原本只想送他到侯府的大门口,送着送着却送到了北城门外十里有余。
到底是心疼孙子,老侯爷对萧子玦嘱咐了好一阵子,才一步一回头地返回侯府。
萧子玦遥遥望着京都城的方向,心底的思绪一阵复杂。
不知道闻姒离开的时候,远远瞧见京都城在想些什么?
也跟他一样在想家吗?闻姒在京都城虽然没有真正心疼她的亲人,可是到底有至交好友。
丽凤翔绸缎庄的织娘,她的贴身丫鬟石榴,时刻惦记她的爷爷,还有和事佬孙爷爷……
她为了逃开他,只能被迫与这些人断了来往,该是多心酸的心境啊。
不知道闻姒离开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他呢?
他不知道。
也许没有吧。
毕竟他是闻姒拼命想逃离的人。
萧子玦想再看看京都城,便准备让队伍在附近必经之路的风波亭休整。
等他到了风波亭的时候,却在亭子里碰见了早就来等他的慕沉。
慕沉端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雪白的衣袍垂坠及地,不染一丝纤尘,而他的表情并无善意。
自从闻姒失踪后,慕沉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势力找人,却没有得到一丝线索。
时间越长,希望越渺茫,期望也就越来越低。
慕沉不想放弃,可他心里清楚,没有人会忽然人间蒸发,除非闻姒真的……
他不愿相信,事情却又没有任何进展,他知道萧子玦也在一直寻找闻姒,所以他打算问问对方是否查到什么线索。
这时,传出了萧子玦要去幽州找黑玉老人治疗腿伤的消息。
萧子玦找黑玉老人疗伤,这就说明他手上肯定得到了龟甲。
这片龟甲从何而来,不难联想。
慕沉只觉得胸口攒着一团怒气,恨不得当面找萧子玦对峙。
他怎么好意思用闻姒的东西去找黑玉老人疗伤?
他不悦地瞪着萧子玦,如今他已经不屑在萧子玦面前带上那个谦谦公子的面具。
那本就不是他。
慕沉韬光养晦,自称“天下第一闲人”,所有的收敛只为了龙椅上更高的利益和目的。
萧子玦并非其他皇子的嫡系,如今慕沉也懒得与他周旋。
萧子玦对慕沉的到来,还是有些出乎意料。只是淡淡地看着对方,平静的好像之前他从没同慕沉大打出手过。
他扬了扬手,示意属下们退下,对慕沉的语气比以前收敛了许多:“七殿下,有事么?”
慕沉单刀直入:“我给闻姒治手的龟甲,为什么会在你那里?”他冷哂道:“你有什么资格拿她的东西?”
“这片龟甲是你给闻姒的?”
“自然!这是我游湖那日交给她的。”慕沉冷声道:“把东西还我。”
谁知萧子玦忽然低下了头,一只手轻轻覆盖住了双眼,没有人看到他眼底的情绪。
那日,他误会了闻姒和慕沉的关系。
他用匕首划开了闻姒的衣衫去检验闻姒蝴蝶骨上是否有一颗红痣,也正是这次,他划出了和闻姒之间的一道沟壑。
萧子玦无奈地笑了,笑得可悲,任凭风儿吹乱了他的发丝。
他像是一头受伤的孤狼,只能无声地呜咽着舔舐伤口。
“对不起,慕沉。”萧子玦的声线微微颤抖,“这片龟甲我不能还你。”
萧子玦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向谁道过歉,当“对不起”三个字从这个男子口中说出的时候,慕沉也不适应地皱了皱眉。
“为什么?凭什么?这根本不是你的东西。”
“我必须找黑玉老人,我必须站起来,我必须亲自把闻姒找回来。”萧子玦直视着慕沉,无比坚定:“凭我现在这般模样,我如何找回闻姒,就算找回了又能怎样,慕沉,我不想护不住她。”
慕沉一时语塞,这是之前他质问萧子玦的话。
他的心情复杂,忽然有些恨不起萧子玦了。
曾几何时,他认为萧子玦对闻姒并不在意,而如今看到对方的这般模样,好像是变了一个人。
慕沉觉得,似乎萧子玦对闻姒并不是毫无感情的。
是了,如果说萧子玦对闻姒无情的话,怎么会变着花样地折磨那名人贩子?又怎么会一夕之间荡平了云台山的土匪窝?又怎么会让衙役们在云台山搜索了半个月之久?
慕沉一拂衣袖,态度虽不和善,但却没再追要那片龟甲。
“萧子玦,我且等着,若是你寻不到我妹妹,我慕沉定然不会放过你。”
萧子玦没有说话,她知道如果他找不到闻姒,自己也不会放过他自己。
一行人启程,往千里之外的幽州行去,越往北去,越是荒凉。
幽州被一大片戈壁滩所环抱,这片戈壁滩像一条天堑银河一般,阻挡着外界与幽州的交通。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萧子玦一行人不知在这片戈壁滩走了多少个日夜。
是夜,一群乔装成商贩的车队,行走在无垠的戈壁滩上,广阔的大地难生寸草,只有沙砾拍打在马车上,沙沙作响……
……
两年后。
幽州虽被一大片戈壁滩环绕,但幽州本身却是一片绿洲,只不过因为那片戈壁滩,才将这里同外边划成了两方天地。
这里人烟稀少,远不如京城热闹。
萧子玦起初还有些不适应,但在黑玉老人的药庐住了快两年,也就慢慢习惯了。况且,他本身就是喜静之人。
今日是个艳阳天,萧子玦正在庭院里练习走路。
男人的身量比之前更高了些,五官愈发深邃,气质敛藏了锋芒,多了一份让人猜不透的深沉。
他拄着双拐,用手借力,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的眉头轻轻皱着,想来走路的动作并不好受,但眼神却十分坚毅。
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流到鼻尖,最后轻轻坠落在地面上消失不见。
他手上的拐杖有些颤抖,但男人还是一步步地朝前走着。忽然,他的膝弯儿一曲,就要向前摔倒。
幸好此时黑玉老人采药归来,正好撞见眼前这一幕。
连身后的背篓都来不及放下,急忙过去扶萧子玦:“今早你都练习了一个时辰,怎么又走起来了?”
萧子玦开口,声音也比过往更加低沉了几分,但谈吐之间依旧是少言寡语:“多练习,好得快些。”
黑玉老人将他扶到了一旁的藤编椅上:“你现在骨质脆,不要走太多,会再断掉的,你已经比旁人恢复的快上好几倍了,旁人这个时候还在床榻上养着呢!哎,如果你再这么走下去……”黑玉老热顿了顿,“怎么?臭小子,你还想经受一次断骨重塑之痛吗?”
萧子玦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因为站起来的过程并不好受。
像他这种“负伤多年”的病患,需先将腿骨错位之处弄断,再用黑玉老人特殊的手法和外敷秘药才算完成。
重新经历断骨之痛已是不易,而更不易地在后边。日复一日忍着苦痛和艰辛的枯燥练习,才是真正折磨人心绪的地方。
许多人中途放弃了,能坚持下来的是极少数人。
萧子玦便是其中一个。
黑玉老人的药庐来了新病人,附近的邻里总是探着头地往里头瞧,打赌这个人会坚持多久放弃。
半个月的、一个月的、一年的……
萧子玦从来没抱怨过一句话,没诉过一次苦,邻里们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没人知道是什么支撑他走到了今天。
只有萧子玦自己知道。
他望着幽州以南的方向,远处的地面同天空交汇成一笔直的条线,显得落寞而孤寂。
他正出神,就见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从那边策马而来。
是慕沉。
慕沉向来纤尘不染的白袍沾上了几处浮灰,模样看起来十分急切。
这是一年多来萧子玦第一次见到慕沉,这一年多他们并未断了联系。萧子玦只是没想到慕沉会亲自来幽州。
“出什么事了?”他问。
慕沉道:“你怎么知道出事了?”
“否则你怎会亲自来。”萧子玦的眉眼愈发深邃,直达人心,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慕沉,“如此急迫,出发之时连衣裳都没换。”
这两年来,慕沉同萧子玦书信往来时早就从对方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了萧子玦性格上的变化,而见了面又是另外一回事。
当初那个桀骜少侯爷的心思并不难猜,而如今的萧子玦实在让他看不透。
他收回思绪,回归正题。
“是关于你的。”慕沉道,“父皇似乎有要给你赐婚的打算。”
萧子玦皱眉,毫不质疑地道:“除了闻姒,我谁都不娶。”
慕沉愣了愣,没想到萧子玦会说这个。
这两年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闻姒的确死了,就连他这个当哥哥的都不觉得闻姒能在云台山那种地方活过来。
而萧子玦,他的想法始终如一没有变过,即便这么久还是没有任何闻姒的消息,萧子玦依旧固执地认为闻姒活着。
他起初对萧子玦是有恨意和埋怨的,可如今他已经不恨他了。
“你看开些吧,就算……就算你不娶,总不能孤独终老。”
萧子玦不做过多的解释,只是淡淡道:“会找到她的。”
慕沉点点头。
萧子玦又问:“慕念快一岁了吧?”
慕沉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神情,萧子玦在幽州的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他向织娘坦白了身份,并且娶了织娘,织娘现在是七皇妃,还育有一子。
织娘思念闻姒,便给这个孩子起名慕念,字思之。
只不过,慕沉和织娘之间似乎发生了一些事情,导致织娘现在并不住在七皇子府,而是带着孩子住在自己的绸缎庄。
他现在不敢离开织娘太久,而且慕念只要超过三天见不到他,就不认识他这个爹了。
想到这里,慕沉叹了口气:“这次我在圣旨到来之前亲自给你传信,便是要亲眼看看你的腿脚恢复得如何了。”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幽深起来,“这次回去,你可不能再是那个闲散侯爷了。”
慕沉说的,萧子玦心里清楚。
慕沉蛰伏多年,如今正是用人之际。
皇帝身体大不如前,立储之事迟迟未定。他这次回去,怕是要入仕了,他欠闻姒的,也欠慕沉的,他总要想办法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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