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家典下的小院在镇子的另一头,但镇子不大,从这头走到那头不过两三刻钟的工夫。
距离谭廷说好了接项宜回来的日子,尚且不到。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转到了这里,约莫是因为天太冷,又或者谭建不争气,写文章都写不过青舟书院的学生吧
人潮川流涌动。
腊月里的集市格外热闹,路边卖花灯、炮竹、春联、年画的,将地面衬得红彤彤的,连路人脸上都洋溢着红色的喜悦。
谭廷本被人群拥着向镇子的另一头走去,然而目光掠过路的另一边时,他脚步陡然顿住了。
后面的人差点撞到了他身上,谭廷没有留意,正正看向到对面说笑着走过姐弟三个人。
左边的项寓穿了一身宝蓝的长袍,穿在身上还有成衣的折痕,是件新衣裳,但约莫因为花费有限,料子差了些。
右边的项宁身子单薄,里外裹了两层棉衣,外头的也是件崭新的红色小袄,样式是前些年的,不过小姑娘花一般的年纪,穿什么都好看。
而在项宁和项寓中间的那个人,今日终于换下了原本的素色衣衫。
那是件藕荷色的崭新长袄,花色样式都不出挑,可十分和她的身,稍显艳丽的颜色衬得她脸庞似也明艳了起来。
在谭家的时候,她除了几只随意的簪花就是银簪,他送的那三套金丝珍珠的头面,她这两日还没曾戴过。
但她今日梳了不常见的发髻,用一只热闹拥挤的红梅簪在了鬓边。
不知道项宁说了什么,她笑了起来,红润的唇色与鬓边的红梅相互映照。
莫名地,谭廷立着没动,目光一错不错地看了不知几息。
身边的人群仍如浪潮涌动着,倒是那姐弟三人,短暂地停在了路边的糕点摊子前。
那糕点摊子的推车上,林林总总地摆了许多样式的糕点,听摊主给他们介绍,都是临近府县有名气的点心。
摊主说着,点到了一个黄色上有一点红的点心。
“这是隔壁清崡县的点红糕,好吃着呢,客官们要不要来点?”
话没说完,项寓直接哼了一声。
“我是绝不会吃清崡的点心。”
他突然出声把摊主噎了一下,“这、这是为何?”
谭廷在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听见他语气不善地道。
“我一听到清崡便浑身来气,尤其清崡谭氏,尤其那位宗家大爷。”
摊主完全搞不清情况,一脸发懵地都不知道怎么接话。
不远处的谭廷倒是都听见了。
他沉默着,越发停留在了人群里。
他的目光落在了藕荷色衣衫的那个人身上。
她并没有看到他,只是轻瞥了项寓一眼,低声说了一句“好了”。
“何必因为旁人让自己不快?”
她眉眼无波地说着,然后叫了项宁项寓,“走吧。”
姐弟三人转身离开。
寒风无法从拥挤的人潮中穿梭,谭廷感到了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的闷滞感。
他耳边一直回响着她的那句话。
“何必因为旁人让自己不快?”
旁人
谭建觉得自己完了,大哥回程路上的脸色更差了。
他战战兢兢等着挨训,不过大哥一直抿着嘴,一句话都不肯说,闷声打马回了家。
他甚至都不知道大哥在青舟小镇上发生了什么,不过从京里回来的人送了信过来,大哥无暇顾及他,谭建有惊无险地告退了。
是李程允的信。
谭廷在上次的回信里,只简单回应两句关于太子身边道人的事情,不想这次李程允的回信里,再次提及了那道人。
李程允所在的槐宁李氏,比不得当世四大家族之一的槐川李氏位高权重,更确切的消息李程允并不能拿得到。
但他猜测那道人可能确实是去随同查案了,因为朝中上折子请太子与此人保持距离的官员突然多了起来,更有人说钦天监星象有异,剑指有妖道要祸乱朝纲。
那道人在太子身边也有些年头了,不想此时突然掀起了浪来。
李程允在信中猜测道士可能真要在朝堂掀起风浪,只不过眼下没有人知道道士如今在什么地方。
谭廷想起了上次李程允信中的担忧,年后朝堂甚至整个朝野可能要起变了。
窗外的风咣咣铛铛地吹着门窗,谭廷沉思半晌,才提笔写了回信。
青舟项家。
突然有个镖师来送了个消息。
消息是带给项寓的,项宜在院中瞧着项寓得了消息,眉头拧了起来,待镖师一走,便将他叫了过来。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义兄的事?”
项寓点了点头。
之前笔墨铺子失了联系,他留了个心眼,让前去开封的镖师替他留意。
方才那位镖师来告诉他,那个笔墨铺子被官府查封了,道是有越狱的犯人流窜此处。
这约莫是个借口,但笔墨铺子被查封也是真的。
项寓问项宜,“长姐,义兄的事怎么办?”
项宜沉默,抬头看向了灰蒙蒙的天,乌云层层压下,看来是要下雪了,只是不知道这雪何时落下来。
她让项寓不要再盯着笔墨铺子。
“在官府查封之前,义兄便已经断了那条路,想来以义兄的谋算早就有所准备。既然如此,我们万不可让人发现端倪,平白让他增添烦扰。”
她说着,深吸一口寒气,慢慢呼了出来。
“义兄眼下不知在何处,但若是需要我们姐弟相帮,自然会出现,我们届时再尽力而为不迟。”
项寓连声应了下来,项宜却又想到了另外的,低声说了一句。
“义兄未必以旧日姓名出现,兴许会用别名,比如盛故。”
项宜归宁的第五日一早,项寓就摆了一张大臭脸。
项宁坐在项宜身边,“长姐以后每隔几月便回家小住几日吧,长姐不用出面,让阿寓去跟谭家大爷说。”
前两次,项寓在谭家那位大爷面前说话不客气,那位大爷都没有什么表示,项宁项寓约莫都以为可以提一些要求了。
不过项宜不这样认为。
前两次都是因为谭家大爷对自己所为失当心怀愧疚,所以项寓放肆他也没说什么。
只是他能容忍项寓一次两次,还能次次都容忍吗?
项宜很清楚,她和那位谭家大爷的关系,根本不至于此。
她让项宁项寓都不要乱说话,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心道谭家大爷虽然说要来,但也不一定,也许只是打发管事过来一趟,不过无论如何,约莫都要到下晌才来。
不想她刚收拾了东西,同弟弟妹妹吃了早饭,一阵车马声就到了门外。
项寓没什么好脸色地开了门,项宜一眼看到了穿着褐色长袍的男人。
不止他一人来了,竟然带着谭建和杨蓁一起到了。
小镇子拢共巴掌大小,晨起的炊烟还没散去,一行车队突然而至,陡然就热闹了起来,仿佛是谁家姑娘出嫁的排场。
项宜愣在院子里半晌没说出话来。
反倒是谭廷,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习惯于她的不解和惊讶,只是压了压唇角。
不管怎样,他希望可以与她慢慢地拉近一些距离,这本也是他该为她做的。
念及此,他神色又缓了下来,迎着她疑惑的目光,走上前来接她回家。
谭家田庄。
谭蓉自被人故意吓唬了之后,赵氏便一直将她圈在府里,怕再有什么冲撞了她。
戏班子来时萃酒楼唱戏她没去,安螺寺施粥她也没去,如此也就罢了,赵氏前段日子开始替她相亲,此番还真拿到了几幅世家子弟的画像。
谭蓉本是带着些羞涩去看画像的,但越看越面如菜色。
这些世家子弟都相貌死板,只有一二相貌尚可的,赵氏嫌弃出身差了些,便放去了一旁,反而挑件了那相貌着实平平的,一脸满意。
谭蓉暗暗郁闷,话本子上的男子一个赛一个相貌好,怎地到了脸前,没有一个能看得过去的?
她越发闷得发慌,说要去田庄消遣几日。
赵氏自然依着她,只是让她不要在田庄耽搁太久,消遣两三日便回来。
谭蓉是应下了,但心里想着多玩几天也不打紧,不想到了田庄第二天夜里,竟然听见不远处的山头里有虎啸声。
这可不止她一个人听见了,田庄里不少人都听见了,一庄子人半夜都起身挑了火把。
这庄子外的山头里,多少年都没有老虎了,突然有虎啸声,谭蓉吓得小半宿没敢睡觉,让婢女全都陪在身侧。
好在一夜无恙,待到翌日天亮,谭蓉便呆不住了,连忙让婢女收拾了行装,又挑了几个健壮的庄户一路送她回府。
谁想刚出了田庄没多远,到了那山脚下的时候,本已消失的虎啸声突然又冒了出来。
庄户们齐齐持了棍棒,谭蓉吓得冷汗都落下来了。
但那虎啸声没几息就变了腔调,自凶猛变成了哀嚎,再接声音渐远了,很快消散不见了。
庄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猜测,“难道是有打虎英雄出现,将老虎打跑了?”
谭蓉一听,来了几分精神。
“这附近有打虎英雄?”
庄户们都道没听说,“兴许是过路的英雄?”
这话话音未落,远处山间突然传来了呼声,众人齐齐看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林木道中,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扶着一个身着绛紫色锦袍的青年缓步下山。
青年身材修长,发丝有些许凌乱,左手捂着胸口,身形微弯,但众人皆看到了他右手上提着一把剑。
那剑寒光逼人,然而剑身之上赤目的血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只一瞬,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什么。
是不是此人提剑赶走了山间大虫?!
庄户们见状连忙上前接应,谭蓉暂留马车中未动,可目光却一直落在那人身上。
小厮和庄户们齐齐搀扶着那人走了过来。
男人似是受了伤,脸色略白了几分,额边散落的一缕碎发轻晃,只是尽管衣衫狼狈,可俊美的脸上却不见慌乱,嘴角噙着一抹浑然不觉的笑意。
或是疲累,或是伤口在痛,他一直半闭着眼睛,直到走近了马车附近,一双眼睛才慢慢睁开了来。
谭蓉蓦然看住了。
男人一双眼眸行似桃花,瞳里映着天光,他目光恰落了过来,谭蓉心下陡然一跳,匆忙放下了车帘。
庄户们已在问,是否是他提剑赶走了老虎。
他只笑了一声,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那虎吃了我两剑,虽说跑了,但也难以兴风作浪,诸位放心吧。”
田庄众人听着,禁不住欢呼了起来。
谭蓉在马车里,她嘴角止不住翘了起来。
她可以想象到车外的那般的青年,如何剑法卓然重伤老虎,神兵天降赶走猛兽的样子。
只是她不好意思下车去,在车内清了一声嗓子。
外面的庄户们连忙安静下来,有人低声同那青年解释,“这是我们家大小姐。”
那人听了,脚步似是向后守礼地一退,道了一句“惊扰了”。
他这般守礼,谭蓉忍不住道,“感谢壮士为我等赶走大虫,着实辛苦了,我观壮士身上受了伤,不若到我谭家田庄上休歇养伤,不知可否?”
男人嗓音醇醇,“多谢小姐好意。”
谭蓉在他的嗓音中,越发心跳快了几分,这才问了一句。
“不知壮士如何称呼?”
风吹起车帘些许,谭蓉在缝隙里恰看到了青年的脸庞。
他嘴角仍旧挂着波澜不惊的笑意,桃花眼眼帘微掀地看了过来。
“在下姓盛,单名一个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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