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林府。
林大老爷林序在外院书房见了谭廷。
谭廷自是先问候了一番这位姑父的身子状况,见他好了许多,便道, “听闻姑父是淋了雨才受了寒, 姑父怎如此不小心?”
林序捏了眉头笑了一声,“是我大意了。”
他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言什么,反倒是看了谭廷一眼,问了他一桩事。
“之前陈氏在清崡捉人的事情, 元直怎么反手助了那道士?”
陈馥有在清崡抓顾衍盛,这位姑父可是亲自写了信给谭廷, 让他相帮的。
最后谭廷反过来助了顾衍盛, 阻止了陈馥有, 这件事情不可能瞒得过第一世家的林氏,谭廷来了京城, 自然要同这位姑父有所解释。
不过那件事情,牵扯着陈氏在他父亲之死上藏有猫腻。
谭廷虽知这位姑父待自己颇多帮衬,但父亲之死真相未明了之前, 他还是留了个心,没有提及这事。
他只是道那陈馥有以锦衣卫的命令去捉拿人, 还道是宫里下的命,可事实并非如此, 乃是那陈馥有假传圣旨。
“假传圣旨是多大的罪过, 姑父也晓得,元直未将他此罪告上宫里已是手下留情,怎么还能助他而得罪了东宫呢?”
他说着, 又道了一句, “况且如今江西舞弊案重审, 可见确有猫腻,倒也算不得那道人祸乱朝纲了。”
谭廷是不想说那顾道士什么好话的,但是总要解释给林姑父,顺便看一看这位林氏的态度。
当下,谭廷不着痕迹地看了林序一眼。
林序只了然地点头笑了笑。
“原来如此,陈氏的人要去捉东宫道士,我自是晓得的,没想到他们到了清崡还敢假传圣旨。不过元直所做不错,毕竟没有实证,也不能真的将凤岭陈氏告知宫中,毕竟都是相交颇多的世家。”
谭廷在这话里,心下稍稍转了转。
彼时林姑父写信,只是因为不想道士危害东宫么?
谭廷没有言语,林序又说了一句陈氏的事情。
“约莫是这场舞弊案,陈氏牵连过深,才着急忙慌不择手段,待重审之后宫中自有惩罚。反倒是那道人 ”
他转头向谭廷看来,“元直此番既与那道人有了接触,可晓得此人是何身份?”
他说着,还琢磨着似得补了一句。
“我总觉得此人或许是什么旧人。”
旧人
前大太监顾先英的亲侄儿,如何算不得旧人?
但这是顾衍盛的事情,他既然并非是要以假乱真祸乱朝纲,谭廷自然不会将他的真实身份讲出去。
且说出顾衍盛的真实身份,多少要牵连家中妻子。
谭廷没有讲。
只是说了一句事实,“只能看出东宫甚是看重罢了。”
该保留的要保留,但该点明自然也该点明。
林序明白谭廷那话的意思,点点头应了下来,便没有再多提此事,问起了谭廷此番入仕准备从何位置开始。
谭廷对此事早有了思量,谭氏族人和李程允亦与他商讨了此事多时。
毕竟他还年轻,多半还是要从低品级的官位稳扎稳打地往上走,但不管怎么走,总是官途畅通的,这便是世家的优势了。
林许听了便道也好,又说了几句旁的事情。
谭廷来了一趟林府,不能不拜会林老太爷,也就是当今首辅林阁老。
不过可巧的是,林阁老今日恰接了旨意入宫面圣去了,并不在家中。
谭廷又同林大老爷说了一时的话,天色便已不早了,他见林大老爷病中刚愈,此刻也疲乏了,就辞了去。
出了书房的门,谭廷就问了正吉。
“夫人在何处?可有什么事情吗?”
正吉连道没有,但道,“夫人早些时候就在花厅等大爷了。”
谭廷略显意外,自己与林姑父相谈的时间并不算长。
“夫人在姑夫人处,真没什么事吗?”
正吉连道确实没有,但脸色古怪地道了一句。
“姑夫人好似 没见夫人。”
谭廷脚步顿住了。
项宜在林大夫人处足足坐了半个时辰,也没有见到那位姑夫人的影子。
但她也不好多言什么,只能安安静静地坐着饮茶。
有人自后门轻轻瞧了她两眼,去了后面联通的隔壁厢房里。
有衣着华贵的夫人正坐在上首的圈椅上,刚吩咐完下面的人事宜,端起茶盅喝了一口。
周嬷嬷走上前来,“老奴方才去瞧了项氏夫人,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这话落下,林大夫人也放下了茶盅。
“她若是沉不住气,也不会在清崡稳稳当当做了三年谭氏宗妇了。”
周嬷嬷道是,问了一句,“夫人真的不见吗?”
林大夫人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很干脆。
“不见。”
之前这项氏拿着婚书上门的时候,她便觉得这桩婚事不妥,欲让谭廷使钱打发了她了事。
但谭廷心里顾着亡故的父亲的遗愿,舍不得违背,还是应了这门亲事。
但她自来觉得这婚事不切实际,再后来听到秦焦说此女竟然还为了些小钱贪赃,更是厌弃得不行。
她不甚清楚谭廷见她带进京中是为何,不过既然来了,倒也方便了之后和离甚至休妻。
总归是要离开谭家的人,林大夫人见不见她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得让项宜明白,谭氏并不待见她,不要想着能长长久久地将这宗妇之位坐下去。
林大夫人道了“不见”,朝着厅堂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不会给她立什么规矩,但今日不会见她,但凡她明白好聚好散的道理,不要夹缠,日后大家都便宜。”
林大夫人说完,又料理了几桩家中族中的事,见外面风吹得急了,就让人去书房给林大老爷和谭廷送些热茶,再就是让灶上给林大老爷炖煮驱寒的药膳。
诸事料理完毕,眼见着时候不早了,她让周嬷嬷替她走了一趟厅里。
项宜被晾了大半个时辰,眼见着周嬷嬷来了,才起了身。
周嬷嬷只是传话罢了,当下便道。
“夫人回去吧,大夫人今日琐事繁多,不便见夫人了。”
之前林大夫人久久不来,项宜已有预感,再听周嬷嬷这般说了,她就明白了过来。
这位大夫人倒是爽快人,意思也十分清楚,这般行径的意思,就是看项宜自己明白不明白了。
项宜怎么可能不懂呢?
当下半垂了眼帘,淡淡地笑了笑,说了两句客气话,便离开了林大夫人的厅堂。
周嬷嬷见她就这么利落地走了,还怔了一下,转身回去告诉了林大夫人。
“ 看着是有些涵养的样子,听了老奴的话,只客气了两句,都没多问便走了。”
林大夫人在这话里,亦微微一顿,又点了点头。
“看来是个聪明人,如此倒是好办了。”
出了林序的书房,谭廷一听到林大夫人没有见项宜,快步就去了花厅。
远远地,便看到她安静地坐在花厅里饮茶,神色与平日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垂头端着茶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谭廷疾步进了花厅,到了她脸前,她才回过神来。
她见他来了要起身,他连忙按下她,坐到了她身边,皱着眉问。
“姑母没见宜珍?”
项宜听到他问了,又见他眉头皱成了疙瘩,便替林大夫人打了圆场。
“ 临时有些事,抽不开身罢了,但也派了周嬷嬷过来。”
可宜珍在厅里坐了大半个时辰,姑母能有什么事,连一盏茶的工夫去见宜珍都没有?
谭廷抿着嘴一时没有言语。
姑母应该是同他之前一样,也同大多数人一样,在不了解宜珍的时候,因为名声“响亮”的岳父项直渊的缘故,而给她扣上庶族出身的贪官之女的帽子。
可是人只有相处了之后,才会晓得那不过是伤人的偏见罢了。
但越是偏见,越难以移除。
谭廷细细看着妻子,越是看着她神态自若,风轻云淡,心下越觉难受。
他有必要改日再来一趟林家了
此时,远远的天边响起一声惊雷。
项宜看了一眼外面,便起了身。
“快下雨了,大爷回家吗?”
外面聚起了厚重的云层,谭廷亦起了身,伸手握住了项宜的手。
他掌心莫名地热,项宜抬头向他看了过去。
他亦低头看住了她,握着她的手越发紧了起来。
“走,我们回家。”
他握紧她的手在手心里,并没有避讳旁人的目光,带着项宜离开了林府。
两人离开了林府。
没留意到有人在外面看到了他们。
秦焦回到了林府的幕僚宅院,他看到两人的同时,也听到了消息——
林大夫人今次没有见项氏。
他不由就想起了自己那封言说项氏贪污受贿的信。
当时他也是怎么都没想到,项氏竟然干净至此。
但信都寄来了京城,大夫人显然也看到了,他还能说那是个误会吗?
若真这么说了,只怕想让林大夫人替他谋个官职的可能,也全没了。
秦焦看了离开的谭廷和项宜,又看了看林大夫人的院子方向,本来还想要去寻大夫人说一说谋官的事,但实在不知怎么开口,垂头丧气地走了。
回程的路上,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京城的雨滴比清崡要重,砸在车上砰砰乱象,车窗外的马路上滚来雨滴混着泥土的腥气,自车窗涌进来,将车内的温度生生压了下去。
谭廷用披风将妻子团团裹了起来。
项宜轻轻瞧了他一眼,“大爷也披件衣裳吧。”
她的嗓音温而淡,谭廷想到她今日在林府遇的冷,心下酸了起来,再想到昨日自己还同她生气,两人一日没好好说话了,又觉得真是自己不好。
正是因为她身份如此,处处受冷,才总要与人多些距离以保自身,自己怎么好对她要求太多?
他心里钝钝得疼,觉得自己该同她道歉。
而项宜却不由想到林大夫人的意思。
以林大夫人在京城的权势和高高在上的辈分,想要折腾她还不是太简单了?
林大夫人今日这般,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和谭廷好聚好散。
项宜当然不想他日离开之后,却和谭家处成仇敌,当下再看身边的谭家大爷,也想到了两人昨日闹出的不快之事。
到底是他的好意,她就算没想着依靠于他,却也该同他说清楚的。
马车转了个弯,车外的混着雨水的凉风一时没有再吹进来。
两人却在同时看向了对方。
“宜珍 ”
“大爷 ”
不约而同开口的瞬间,两人都怔了一下。
外面的雨声小了不少,车内似乎还有两人交缠在一起的声音回荡。
项宜呆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谭廷禁不住微顿,又在妻子柔和的神色里,心下软的不行。
“宜珍先说吧。”
他既然说了这话,项宜便点点头先开了口。
“昨日寓哥的事情,其实是我不好。”
她想着项寓应考薄云书院前后的事情,虽然觉得有可能解释不清,但还是觉得确实有必要,于是试着解释了一下。
“ 寓哥儿想要试一试自己的本事,也有青舟书院的先生鼓励于他,我亦觉得毕竟我们是庶族出身,没得和旁的庶族不同,反而走了世族路子的道理,所以就让他自己应考去了。”
她说了,看了看谭廷。
“大爷的好意项宜心领了,还请大爷莫要因此不快。”
她竟然先解释,先道了歉?
谭廷喉嗓发涩得几乎要说不出来话了。
他转身伸出手臂,突然将她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
项宜讶然睁大了眼睛。
这目光让谭廷心下又丝丝点点地跳动着疼。
“宜珍如何能同我道歉呢?是我该想到的,寓哥儿不似建哥儿不中用,他是有志气不愿意走旁的门路,这才是他的性子。他都愿意自己去考,宜珍你又怎么能勉强他?”
他突然这样说,项宜更是眨着眼睛半晌没说出话来。
车窗外的雨大了或者小了,只有车轮晓得,车子里的人却在此时听不到旁的声音了。
悄然相互冷了一日,原本两人都不知道还要冷到何时,没想到就在此时忽然将此事说开了来。
两人都不是能言善道的性子,眼下突然相互说了许多话,接着往下要说什么,又都不知道了。
马车里静悄悄的,还是谭廷又开了口,嗓音里带着些许闷。
“宜珍以后莫要事事都靠自己,靠一靠夫君也是应该的。”
话音落了地。
项宜目光轻轻落在了这位夫君身上。
她怔了一下,又在他等待着她的回答时,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只这么轻轻地点头,谭廷眼角就止不住翘了起来。
项宜亦微微弯了弯嘴角。
虽然不晓得还剩下多少日子,但能愉悦的度过一日,总比彼此郁郁来的强的多了。
两人和了好,院子里的春花也都盛开了来。
杨蓁和谭建人还没回来,但是打发了忠庆伯府的人给谭家在京城的老宅送了许多花。
她还给项宜留了话。
“薅秃了嫂子院子里的花,这是我赔给嫂子的,等我回来,再带一车花回来!”
项宜好笑的不行,看着院子里摆满的都下不去脚的花,让人整理了半晌,才将这些花妥善安置在了老宅里。
春雨过后的晴朗天气里,整座谭氏老宅都熠熠生辉起来。
倒是谭廷还总想着姑母没有见妻子的事情,准备明日再去一趟林府。
但他这边还没去,林大夫人却派周嬷嬷来了一趟,给两人送了花笺。
谭廷着意问了周嬷嬷,这花笺邀请的到底是谁。
周嬷嬷想到那日这位大爷是牵着项氏的手离开的,明白他的意思,当下笑着明确回答了,林府的春日宴邀请的当然不只有大爷,还有项氏夫人。
若是姑母先不见项宜,春日宴也不邀请她去,那么谭廷今日就要去林府同自己姑母好生说说了,但林家的春日宴却请了项宜。
谭廷这才点了点头。
倒是项宜看到了邀请自己的林府春日宴花笺,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她不觉得林大夫人会突然对她有什么改观,而林府林大夫人亲自主持的春日宴,应该也不仅仅是小聚的作用,兴许还有旁的作用
那么林大夫人请她过去,似乎就更不应该了。
可林大夫人确实请了她,又是什么意思呢?
项宜一时没能想明白,但林大夫人的春日宴既然请了她,她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且这春日宴还在半个月之后。
项宜没有多管这件事情,反倒是项寓和项宁找了过来。
两人十足的别扭,还和从前在清崡时一样,不肯上谭家的门,请了项宜去附近的茶馆里说话。
谭廷不在家中,项宜算着他好似快回来了,就给他留了信,把去附近茶馆见弟妹的事情说了清楚。
她这边换了衣裳出了门,很快就找到了项寓传话的茶馆,进到茶馆里,就看到了多日不见的弟弟妹妹。
两人似乎都长高了一些,尤其是项寓,翻了年像翻了山一样长起来,立在窗下的日光里,满身都是光亮。
项宁似乎也康健了许多,兴许是开了春天暖了的原因,她穿了一身桃红色并松绿褶裙,衬得小脸红润许多。
姐弟在他乡再见,自然都欣喜不已。
项宜先问了问项寓考薄云书院的事情,听闻当真是考上了,校舍都分给了项寓,心下高兴,但又想起了项宁来。
“既然寓哥儿去住书院,那就让宁宁跟我住谭家吧。”
这话一出,弟弟妹妹都惊讶。
从前在清崡,他们是从不依靠谭家一点半星的。
“姐姐同谭家大爷和好了一些?”
项宁瞧瞧打量着项宜,猜测着问。
项宜觉得也算和好一些吧,就点了点头。
不想项寓却冷哼一声。
“他今日同长姐和好,谁知道明日又怎样?如今世庶之间闹成这样,不定明日便因牵扯了他们谭家,又冷待于长姐,长姐可不要心软信了他!”
项宜与谭廷如今是何的关系,没有人比身在关系中的人更清楚。
对于项寓的话她没有赞同也没有否认,只是道,“我只是觉得你们如今大了,是不好再总在一处了,况寓哥儿要去书院读书。”
薄云书院可不比青舟书院能随意上下学。
这话倒是提醒了项宁,她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这倒也是 ”
话没说完,就被项寓打断了。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我已经托了从前的先生跟书院的人说了此事,没必要分开。”
话音落地,项宁倒是没说什么,项宜定定看了弟弟一眼。
但项寓明显不想多言此事,岔开了话题。
京城谭家。
谭廷又早早地回了家,只是今日回家,家中却没有人。
妻子既不在案前篆刻,也不在院中浇花,更没在花厅做事,一问之下才晓得夫人出门去了,给他留了信。
项宜这次的信写的明白,连项寓定了哪家茶馆说话,都写的一清二楚。
谭廷看完,直接叫了正吉,转身就出了门去。
“去寻夫人。”
茶馆。
姐弟三人刚又说了几句话,项寓就突然看向门前来人,站起了身来。
项宜和项宁亦转头看了过去。
三姐弟见了来人,都忍不住脸上露出了惊讶之意。
那人一身着大红袍子,一身倜傥扮相,在三人的惊讶中走上前来。
他轻笑一声,打量了姐弟三人,最后目光落在了项宜身上。
“怎么?都不知道叫一句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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