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只当我是你的手足,  可我  不能。”

    发哑的声音被风旋起,不断地席卷在沈宁耳边。

    她从来都没有听他说过这样的话,她有些脑袋发懵,可又有那么一瞬间,  好似触到了这话里真正的含义。

    纷杂散乱的思绪立时如同飞絮一般将她拢住。

    她禁不住抬眼看住他的眼睛,  漆黑的眼瞳里,  仿佛有暗流涌动,又似漩涡吸引。

    她一时间有些怔怔,没有言语。

    他却瞧着她这般神色,低头轻轻笑了一声。

    他说算了,“不懂就算了。”

    此时船尾的江面旋起一阵强风,  那风卷到画案的画布上面,  直把本就一角飞起的画布完全卷了起来,径直往江里卷去。

    项寓一步上前将飞起的画布拉了回来,  看了一眼一旁还在发呆的人,  替她将画布铺回到了画案上,又从怀中取出一只墨玉镇纸。

    同样是墨玉,却同傅源还没送出手的那只全然不同,上面雕着“安宁如意”四字的纹样,  也不知是何时备下的,  就这样稳稳当当地压在了画布上,压下了肆虐而来的风。

    似是续起方才的那句,项寓余光轻轻从她身上掠过。

    “还是画画吧。”

    说完,  他转头离开了。

    直到他身影消失在船舱门口,姑娘才回过了神来。

    他说得那句,  “你可以只当我是你的手足,  可我  不能”,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沈宁说不清,可莫名地又被纷杂的思绪所拢,心跳快了几分,哪怕是画布又重新铺在了画案上,也沉不下心来了。

    如此这般,干脆不要画了,可她收拾起画案的时候,却看到了那块墨玉镇纸。

    那镇纸表面还残留些许温热,仿佛逗留着那人的体温似得。

    可他把这镇纸压在她的画布上又是何意,若是赠与她又不明说,要说不是又这样留了下来  这就像他方才说了那样的话,又道“不懂就算了,还是画画吧”一样。

    沈宁突然就有些生气了,想找他,让他把话说清楚,但莫名脚下没敢动,有种说不清的不敢直面的情绪悄然蔓延。

    她心跳又快了些许,乱糟糟地胡乱跳动着,她亦顾不得这些画布了,叫了丫鬟收拾,自己抓了那名不正言不顺的墨玉镇纸,闷头就回了自己的舱室,关起了门来。

    沈宁一上晌都没有出舱门,傅源也没瞧见姑娘坐在船尾画画,别说想要送些物件,便是连见一面都见不到了,心里空落落的。

    他略有表现,方家姐妹就笑话他,他直接一头扎进项寓的房里不出来了。

    他唉声叹气地坐到了项寓的床边,忧郁地看着外面的江景,偶有一两尾江鱼跃处水面,他亦无动于衷。

    “完了,半日而已,我就得了相思病了。”

    项寓没理会他,只不屑的哼了一声,低头摆弄一盘围棋,偏傅源又问了一句。

    “你说宁姑娘为什么不出门了啊?是不自在了吗?”

    不自在

    项寓指尖微顿,指间执的一颗白字磕了一下棋盘,重复了一遍那词。

    “不自在?”

    若是像她说的那样,只是面对自己的手足兄弟,会不自在吗?

    项寓手下的棋子不动了。

    傅源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是不是因为你不自在啊?”

    他问了,项寓倒也没有否认,只是思绪不知飘飞到了何处似得。

    只不过在傅源看来,这一路还长着,他自然不会真的赶好友下船,但众人若是处的不自在了,便也不好了。

    于是他一拍脑门,决定了,晚间吃饭,要正经介绍大家认识认识,相互之间了解了解。

    这样,他也能见到宁姑娘了

    傅源学问不怎样,但是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办事还是利落的,当下就离了项寓处,同方氏姐妹商议,又请方氏姐妹一定要将沈宁也一道请过来。

    方氏姐妹最是爱热闹,当下听着傅源还准备置办一场烤鱼宴,当即与他冰释前嫌,一口应了下来。

    傍晚时分,夕照日头坠在沿江西面一望无际的原野边缘,将落未落。

    天边云霞伴飞,半空弯月微明。

    傅源叫了船上的厨子将鱼儿烤至半熟,便亲自上场在船尾的开阔地带烤制起来。

    方氏姐妹一左一右拉着沈宁,循着香气就过来了。

    她们刚到,项寓和沈黎之也联袂而来。

    众人相互见礼,沈宁飞快地看了项寓一眼,见他正同沈黎之说着来年春闱的事情,并没有在意自己,不知怎么,心头就同天边缓缓坠落下去的夕阳一样,暗了些许。

    她垂眸坐在竹桌边不说话了。

    方氏姐妹没有在船上烤鱼吃的经历,当下见着这烟熏火燎的架势,反倒觉得稀奇,前后围着傅源叽里咕噜地问了许多问题,接着也跟着傅源捡了两条小鱼,试着烤了起来。

    傅源这边教过方氏姐妹,这边就叫了沈宁一声。

    他不敢看她,只是半侧着脸轻轻一声。

    “宁姑娘,要不你也来试试?颇有些野趣儿。”

    只是在他这话说着的时候,项寓也同沈黎之结束了对话,走到了烤架旁边。

    他还是没有看她,沈宁自也不会凑到他身前,干脆婉拒了傅源。

    “我给大家沏茶吧。”

    她这么说,沈黎之便道自己有好茶,要打发仆从去拿来,又怕仆从找不到,便亲自去了一趟。

    沈宁一时没了事做,就又坐回到了竹桌边。

    新鲜又肥美的江鱼此刻被木炭火星催出难以言喻的香气,便是素来胃口不济的沈宁,此刻也有些被美味所惑,不由往烤架看了一眼。

    正此时,有人递了一条鱼过来。

    那是一条正冒着香气的刚烤好的鲫鱼,鱼身焦黄,划开的皮肉间还有嗞嗞冒着小泡的鲜香汁水。

    只是姑娘抬头看去,看到了递过来烤鱼的那人。

    是项寓。

    但他方才不是根本就不欲理会她吗?

    而且清晨那会,他还说“不懂就算了,还是画画吧”这样“轻蔑”她的话。

    沈宁也说不清那算不算“轻蔑”,但她就是因他不高兴了。

    她道,“我不吃鲫鱼。”

    这话着实有些生硬,若是傅源他们听见了,恐要惊讶,柔顺知礼的宁姑娘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好在没有旁人听见,沈宁说完这话,只看了项寓一眼。

    项寓微顿,目光上扬落在她白皙小巧的下巴上,似乎想要继续向上看到她的眼睛里,却还是停了下来。

    “看来江南的鲫鱼不好吃,这条是江北的鲫鱼,约莫还是你喜欢的口味,不若尝尝?”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没有半分波动,只是夕照的金光日光侧打在他走线利落的鼻梁上,柔和了他的面容,为他笼上温柔又富有耐心的神色。

    确实,沈宁从没有不喜吃鲫鱼,甚至在少时的困顿年月里,还对肥美的鲫鱼有种特殊的向往。

    可惜那时候,他们吃不起上等的肥美鲫鱼。

    她病卧在床榻上,看到姐姐的辛苦,一点都舍不得再开口奢求更多。

    可他却好似能读到她心里的每一句话,当天不知去了何处,晚间回来的时候,拎了一尾鲫鱼回来。

    姐姐惊讶不已,问他从哪儿来的。

    彼时,她亦从床上强撑着坐了起来,向他看去。

    可他只是笑着,目光不经意似得从她脸上掠过,“是我馋了,借了邻家的船跑去江上钓鱼了。”

    姐姐自也没有多说什么,将那条鱼炖的汤汁发白,而他将鱼肉小块小块地拆了,自己只留了很少的两块,其余都分到了她和姐姐的盘中。

    思及此,沈宁眼眶一热。

    这些事情,在时光里离得越远,她记得越清楚。

    那时候的苦她都不记得了,偏偏有关他的这些小事,三年间总是浮现在脑海里。

    她不知为何,也想让自己不要再多想,毕竟他都向前看,把那些过去放下抛掉了。

    可他既然我忘了,又说这样的话做什么?

    沈宁微微侧过了头去,不再看他一眼。

    “我不喜欢吃鲫鱼,江南江北的都一样。”

    这话更硬了。

    话音落地,周遭就静了下来,气氛凝滞了似得。

    密不透风的闷窒气氛里,他声音极轻地问了一句。

    “姑娘真不喜欢?”

    “真不喜欢。”沈宁绷着一张小脸。

    但她这么说了,又稍感心虚地从眼角偷看了他一眼。

    夕照的日头越发坠落进了地平线,照在他脸上的金光亦淡了下去。

    “哦。”

    他只道了一个音,将递过来无人问津的鲫鱼收了回去。

    他真收回去了  沈宁忽的心慌了一下。

    恰此时,傅源拿着一条刚考好的、如他的脸一样大的鲤鱼小跑过来,匆促拿起盘子,啪叽一下放了过去。

    他径直就要把那装了鲤鱼的盘子往沈宁脸前推,但推到一半又羞怯了一下,住了手。

    傅源清了一下嗓子,“宁姑娘饿了吧?尝尝这大鲤鱼?”

    随着他的话音,项寓亦目光落了过来,但他什么都没说,就那么静静立在那儿。

    沈宁在两双目光的注视下,手下微紧,不好意思地看了傅源一眼。

    “多谢傅六爷,我想先尝尝那条鲫鱼。”

    说完,发现有人瞧了她一眼。

    傅源可就免不了失落,但一条鱼而已,他没有当做一回事,连声道好,“那姑娘过会再尝尝我的大鲤鱼!”

    “嗯,好。”

    得了沈宁的回应,傅源便飞也似地又回去继续烤鱼了。

    竹桌边再次只剩下了沈宁和项寓两人。

    姑娘已经妥协了,当下也只是不乐地抿着嘴,但还是伸手去端了被项寓放了鲫鱼的那盘子。

    可她手还没触及,他就出了声。

    “等等。”

    等等?他又不给她了吗?

    沈宁一下子就窘到怒了起来,正要问他到底是何意。

    她都要他的鱼了,他又不给了,这不是欺负人吗?

    她甚至想要姐姐来给她评理!

    可他双手各执一双筷子,动作娴熟地剥起了鱼刺。

    沈宁恍惚了一下,质问的话逗留在了口中,又被她含化无影。

    而他已将拨过刺的那条鲫鱼,推到了她脸前。

    小姑娘怔怔看着那条肉都分割好了的鱼,一时没有动。

    可夕阳渐落的江水船上,四下里却突然亮了起来,周遭逐渐漫过来的黑暗,瞬息间被驱逐在外。

    沈宁睁大了眼睛。

    一旁,他抬手将刚刚点燃的明灯,挂到了船檐下面。

    他身姿比从前更加高挺,不用竹竿,就这么抬手就挂了上去。

    方家姐妹刚好走过来,妹妹一不留神踩到了姐姐的裙摆,两姐妹都险些摔倒。

    两人都心有余悸,刚要叫人过来掌灯,就看到项寓抬手挂上了明灯。

    他转头,看到两人发愣瞧着自己,只跟两人点了点头,就去了烤架旁边。

    两姐妹脚步顿住好几息,才回了神似的到了竹桌旁。

    “啊  项公子好细心好温柔啊  ”

    “是啊  ”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出神。

    沈宁也在这时出了神。

    温柔?

    这个词也能用在躁猫似得项寓身上吗?

    从前他对那些欺负他们的人,对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甚至对世家宗子的姐夫,可都没有什么好脾气好言语

    但她却不禁想到更多的他。

    会默默去江中钓鱼的项寓,会把漆黑的院子点满烛光的项寓,会因为她摔伤崴脚而心急从书院请假回家的项寓,会走到哪里就把她带到哪里的项寓

    他好像确实有细心,也有温柔。

    至少对她,不外如是。

    她抬头看着船边烤架旁他挺立的背影,一个又一个的念头,沸腾冒泡似得往外钻。

    那些她唯独待她不同的记忆,恰恰就是这三年她不曾忘记,甚至总会记起的那些。

    姑娘突然心头快跳到慌乱起来,倏忽想到了清晨他说的话,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可以只当我是你的手足,可我  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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