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农历的八月，亦是入秋后的第二个月。
入夜，潮湿的夜风吹走了白日里的秋热，带来了凉意，也掺杂了丝丝细雨。
继而，丝雨倾泻如注，疯狂地敲打在廊檐瓦片上，发出“啪啪”的响声，地面上的雨水很快汇聚成洼，溢满后又如涓流般向外漫延而去。
偏房的房门处，赵破奴坐在高门槛上，双手支着脸颊，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大雨，眼神中流露出孤独与彷徨。
九原郡，秦朝取匈奴河南地置，治所为九原城。
秦末汉初，九原郡被匈奴人重新占据，卫青的河南地一战大捷，这才算真正地又夺了回来。
赵破奴是九原郡人，幼年便与父母一同被匈奴人掠到漠北做奴隶，直到汉军击溃匈奴军后，父母双亡的他才带着年幼的妹妹逃了出来，一路乞讨至邯郸城。
自己之前的名字叫什么，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只知道自己就叫赵破奴，以后也只以杀匈奴人为生。
因为，他无法忘记所经历的那些屈辱，更无法忘记父母的惨死，只有“破奴”这两个字才能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记仇恨。
那日，田玟的话让少年心潮澎湃，多有梦想。
然而，随后的一段时间里，田相国似乎对此已经遗忘了，再没有提过入军伍的事情，少年颇为失望，却也无可奈何。
“哥哥，你在想什么呢？”
一个清脆的童音在赵破奴的身后响起，妹妹赵玥走上前，也坐在了门槛上。
赵破奴赶忙将外衣脱下来，披在妹妹的身上，皱眉道:“小妹，你的病刚好，夜间风冷，还下着雨，别再着凉了。”
赵玥裹紧宽大的衣服，笑道:“不妨事，玟哥哥说我的病都好了，可以在府中四处走走呢！”
“小妹，别乱称呼。”赵破奴将妹妹搂在身边，轻声道:“田相国是咱们的恩人，也是邯郸城里最有权势的人，你不能如此称呼他，记住了吗？”
小赵玥点了点头，嘟囔道:“也不是玥儿无礼，是玟哥哥让我如此称呼。”
赵破奴刚要说话，听到有脚步声从对面的转角处传来，赶忙拉着妹妹站起身，恭敬地等在房檐下。
“哎，大雨天，你们两个站在门外做什么？”
田玟刚走进院子，一眼便看见站在偏房门口的兄妹二人，问话的之际也快步走了过去。
“主人，您回来啦！”赵破奴上前替田玟解下雨披，并用衣袖掸去衣袍上所溅的雨滴。
“什么主人，告诉你多少次了，别这么称呼我。”
田玟接过小赵玥递来的方巾，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道:“我不是你的主人，你们兄妹也不是我的仆役，若是觉得亲近，就唤我田大哥，若是不想亲近，就喊我侯爷。”
赵破奴闻言，退后一步，躬身道:“侯爷，破奴与妹妹并非不想与您亲近，只是破奴没有本事，只是一个带着幼妹的乞儿，不配称您为兄长，待日后有了出息，再唤你一声哥哥。”
“哈哈”田玟笑了一声，点头道:“好吧，等你以后有出息了，别不认我这个哥哥就行了。”
田玟的话若被别人听来，简直就是在说笑，无论怎么看，他的身份都让乞儿赵破奴视若天极，高不可攀，绝没有嫌弃的资格。
然而，赵破奴并没有如此想。
听到田玟这样说，赵破奴屈膝跪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在掌心横割出一道血口，举在田玟的面前，
继而，他正色道:“侯爷，破奴这条命是您的，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说一声，破奴都会为您舍了这条命。”
赵破奴刚及十七岁，个子不矮，身体倒显得瘦弱，看不出半点凶悍之象，可手掌处的鲜血流在地面上，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哎呀，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毛病，动不动就割一刀。”
田玟责怪地拉起赵破奴，转头对小赵玥道:“丫头，快去寻些金创药，可别你的病刚刚好，你哥再赖在府里躺着。”
这年头可没有什么破伤风的特效药，谁知道那把破匕首干不干净，要是有了感染，剁了一条手臂也救不回命。
小赵玥见哥哥滴血明誓，虽是吓了一跳，可听田玟如此说，却是抿嘴笑着跑进屋内，很快便取来了止血包扎之物。
“破奴，你是不是觉得我忘了说过的话？”
田玟替赵坡奴包扎完毕，笑着继续道:“这段时间，我与秋中尉整顿国郡兵，大会试明日便要开始了，你随我入军营，先在杜秦的手下听差。”
杜秦，八游侠之一。
杜秦有军伍临阵的经历，与值守相国府的周阳更是生死兄弟，田玟命他为县尉一职，统领赵国的国郡兵，归于中尉令秋仲管辖。
如此一来，无论是邯郸城内的司衙，还是邯山军营处的国郡兵，这些权利都掌控在田玟的手中，完全架空了赵王刘彭祖。
赵破奴听到这个安排，心中自然是狂喜不已。
不过，他还是多有不解地跪在地上，问道：“侯爷，破奴与妹妹只是一对流浪之人，身无长处，不知为何会得到您如此的厚爱？”
人不知理定有祸，事出反常必有妖。
赵破奴知晓自己和小妹并无可利用之处，能付出的东西也仅是两条命，可这样的人多得是，田相国身居高位，没必要为了两条贱命如此大费周章。
所以，赵破奴想问一个原因，就算为之而死，也能死个明白，更何况他真不想让年幼的妹妹受凌辱。
田玟拉起赵破奴，又伸手在小赵玥的两个头髻上拨弄了一下，笑道：“或许说了你不会相信，我喜欢你的名字，也觉得你日后定会在军中有一番作为，所以就想帮你，给你一个杀匈奴人的机会。”
若以真假而言，田玟没有说假话，更没有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废话，他正是因为“赵破奴”这三个字才会出手相助。
另外，他的心中也确实有些想法，而这些想法与乱国无关，只是想为自己以后所前行的路上积攒一些得力的帮手。
“玟哥哥，那您喜欢我的名字吗？”小赵玥站在一旁，一本正经地仰头问向田玟。
“嗯，最喜欢啦！”田玟说着，抬手在小赵玥的额头轻弹了一下，笑着继续道：“玟哥哥就是喜欢玥儿，所以才留下你哥哥，否则早就将他赶跑了。”
小赵玥摸着额头，冲着自己的哥哥炫耀地扬了扬脸，继而又对着田玟说道：“玟哥哥，玥儿也喜欢你，玥儿现在侍候您，长大了也要侍候，一辈子都要留在您的身边。”
当下，赵玥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这番话也发自内心，并没有任何歧义，小丫头只是觉得玟哥哥是好人，更是恩人，自己要用一辈子来报恩。
“你这小丫头，竟会说些好听的话来骗玟哥哥！“
田玟同样也没有其他的怪念，蹲下身子，扶住赵玥的两只小手，笑着继续道：“玟哥哥可不用你来侍候，等我回京述职时，你跟我一起去长安城，玟哥哥家中还有一个与你一般年龄的妹妹，你以后就和她为伴，一同住在公主府，让公主嫂子好好管教你们。”
听着田玟的话，倔强的赵破奴竟然湿了眼眶。
明日起，他便要进入邯山军营，不可能带着妹妹同往，只能祈盼妹妹能好好地留在相国府中，甚至妹妹刚才的童言，都让他觉得不失为一条最好的出路。
然而，侯爷说要把玥儿带去公主府，不是去做奴婢，要以兄妹相待，竟然还唤大汉公主一声嫂子，这是一种怎么样的福分啊！
这一刻，赵破奴不知晓应该说什么，只想拉着妹妹跪在地上给田玟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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