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之前,大巴车停靠在了香格里拉市。

    在一家街边小餐馆吃过简单的桌餐之后,山猫又扯着喉咙发话了:“给大家一个小时自由活动,路餐没带够的买路餐,装备没带全的买装备,如果有余力自己背的,可以再买点水果!一个小时后,饭馆门口集合!”

    筱曦和江离早就准备好了未来几天的路餐。

    要么也不至于驮包塞得满满当当。

    她俩在街边转悠。

    这里已经进入藏区,海拔3000多米了,气温明显下降。街上时不时可见穿着藏袍,转着经筒的藏民走过,黢黑的面孔上千沟百壑。

    香格里拉这十来年因为旅游业大发展,建设得簇新而整洁,但还保留着小县城的宁静祥和。

    走了走,俩人觉得冷,在街边随便买了一袋子苹果,就折返回了中午吃饭的饭馆门前,等着集合。

    饭馆不大,是家夫妻店,明显是做旅游团生意的。店主正搬着把凳子坐在门口,和大巴司机聊天儿。看见两个姑娘这么快回来,还有点吃惊:“这就逛完了?”

    江离热络地掏出两个苹果,递给店主和司机师傅一人一个,很快就聊在了一起。

    宁筱曦有点羡慕江离这种自然融入新环境的能力。别看她在高速上对山猫很警惕,但其实,只要有安全前提,江离是个特别喜欢跟陌生人聊天的人。

    筱曦蹩进了餐馆,看见老板娘正在独自洒扫庭除。

    老板娘见她进来了,点了下头,满脸温暖的笑:“吃瓜子不?柜台后面有,自己拿。”

    “老板娘,你这店开了很久了吧?您是本地人吗?”筱曦道过谢,抓了一把瓜子,在门槛边上的一把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哪里哟,我是徳钦来的,山里面辛苦呦,出来这里开家饭馆挣钱啰。”

    “您的厨艺很好。”筱曦由衷地说。

    老板娘被表扬了,脸上都开始泛光:“我听老杨说,你们是去梅里雪山啊。那就是我老家撒。”

    筱曦刚想点头,就听叮铛一阵响,从后厨里钻出两个人来。

    后面一个是山猫,左手一桶油,右手一大袋子菜和肉。

    前面一个是云骨,怀里抱着两个沉甸甸的纸箱子:红烧牛肉面和……番茄牛肉面。

    老板娘熟络地跟山猫说:“都拿好了呀。”

    山猫用下巴往后厨一指:“还差一半呢。”

    老板娘撂下手里的活计喊她老公:“老牛,别光顾着摆龙门阵,过来帮把手噶!”

    宁筱曦看得瞠目结舌,都忘了自己坐在门口,是这俩人出门的必经之路。

    直到云骨的大登山靴和膝盖都快怼到她的脸了,宁筱曦才嚯啦一下站起身来。

    “这都是啥?”宁筱曦一瞬间意识出走,条件反射地问。

    视线从两大箱方便面向上逡巡,落在了云骨的脸上。

    后者正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睛看她,没说话,但眼神里充满揶揄,仿佛在问:“箱子上这么大的字儿,不认识吗?”

    见筱曦还顽固地看着他,云骨惜字如金:“晚饭。”

    “这么多?”筱曦莫名震撼。

    “五天的。”云骨又从薄唇里蹦出一个定语。

    筱曦探头又看了看后面还在和老板娘算账的山猫,犹豫地问:“还有油?还有菜?这……谁做啊?我们走一天下来还得自己做饭吗?”

    云骨:“我俩。”

    宁筱曦沉默了,她看了一眼云骨早上帮助自己捆驮包的那双大手。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这双手它还会炒菜?!

    可能是她脸上的不信任和疑惑太明显了,云骨垂着眼,破天荒地多说了一句:“我做饭,还可以。”

    “呵。”江离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门外走过来了:“二级厨师证呢,拿出来瞧瞧。”

    云骨没搭理她,又看了一眼宁筱曦,抬腿出门了。

    宁筱曦回过神儿来,盯着江离,幽幽地说:“江离,你再这么下去,可以写一篇论文了。”

    江离正冲着云骨的背影做鬼脸儿,听了这话,不解地看宁筱曦。

    筱曦沉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论——中二女青年是如何被刚认识的人一刀砍死的》”

    想了想又说:“当然,用来当墓志铭也不错。”

    ----

    傍晚时分,大巴车终于停在了飞来寺附近的栈旁边。

    这里的栈条件明显比大理丽江更接地气了一些。

    房间倒是不小,床单雪白,但无论硬装还是软装都透露着浓浓的县级招待所的风味。

    江离去洗澡了,筱曦拿出带盖儿的白瓷杯子,用电热水壶烧了水,泡了一杯茶,站在窗前。

    窗外,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天际线上整齐列队的梅里群山,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卡瓦博格峰仿佛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飞来寺是所有梅里徒步线路的前哨战。

    从这里,大部分的人都会前往梅里南坡上更加出名的雨崩村。

    近年来,由于雨崩徒步线路的流行,那里也通了公路,越来越多的户外小白的到来,让很多老驴都放弃了雨崩。

    户外公司为此才开发了新的北坡线路。

    北坡线路更长,更原始,离雪山也更近。当然,强度也更大,条件更艰苦,对户外小白来说,并不太友好。

    本来,宁筱曦是不该选择这条线路的。

    虽然,严格来说,这不是宁筱曦第一次户外徒步经验。

    两年前,她也曾跟随江离走过一次。只不过那一次,是低海拔的成熟线路,一共才3天,每天上午进山,下午出山,沿途住栈,全程都在中国移动信号塔覆盖的范围内。

    那一次,是宁筱曦第一次升职之后休年假,也是她大学毕业之后第一次出来玩。

    可是那次,江离一路上都在抱怨她。

    因为宁筱曦虽然走在路上,但一直在不停地接电话,晚上到了栈还继续处理各种邮件。

    “真没劲。”那次江离叹气:“本来线路就没劲,这么弱的线路,要不是为了跟你一起,我才不走。结果倒好,你人在山里,心在办公室!真没劲真没劲!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一块儿徒步了!”

    宁筱曦不好意思地闭紧了嘴,啥也没说。

    说实话,那一次,她也确实没体会到徒步的乐趣,反而觉得很耽误时间。

    所以这次宁筱曦主动要求再走一次的时候,她跟江离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线路你随便挑,只要你觉得我走的下来就行。”

    江离故意挑战她:“全程没手机信号也行?”

    筱曦看着电脑邮箱里刚刚打好的辞职信,咬咬牙:“行!”

    挂了电话,筱曦鼓起勇气,点了“send”键。

    其实临出发的前一天,直属老板还在给宁筱曦发。

    [sunny,不要那么意气用事,学会正确处理矛盾解决问题才是成熟的表现。你已经进了公司highpotentialprogra高潜人才培养计划),这么轻易放弃自己在公司积累下来的人际基础和口碑,太轻率了。你以为换一家公司就不会碰到类似的问题吗?难道你每次都要这样辞职了事吗?你的辞职邮件我暂时不回复,你先去休个假,认真思考一下,回来我们再聊。]

    也有其他工作伙伴给她发。

    [sunny,你疯了?你现在的机会多少人看着嫉妒眼红,你为了个刚毕业的小朋友,说不要就不要了?]——这是关系好的。

    [sunny,你要休假了呀?那接下来那个项目谁帮你看呀?我找谁呀?我怎么听谣传说你不想干了?真的假的?]——这是关系一般但工作上很需要她的。

    [sunny,亲,你休假前记得回我邮件哦。我有几个问题需要你及时回复。顺便麻烦你写个,不然后面的事我怕说不清楚啊,亲。]——这是惦记她的位置,想要急着取而代之的。

    筱曦在上飞机前一天晚上,回邮件还回到夜里两点,最后才在邮箱里设置了自动回复。自动回复里写明了每一件事的交接人员。

    自动回复设置完的那一刹那,宁筱曦把自己整个人扔在了床上。心里乱糟糟的。

    不留恋?不犹豫?不纠结?骗谁呢!

    六年的时光,没有恋爱,没有生活,没有其他兴趣爱好。这份工作,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她曾经以为,她会在这条康庄大道上飞奔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直到——老板命令,让她必须亲手开除一个那么努力那么勤奋的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多么像曾经的筱曦,因为想要变得更优秀,所以每天在空调都已停止送风的办公室里熬夜,做项目,写文档,准备培训资料。总是精益求精地多做一点,达成了很多超预期的目标。

    最近两年,移动互联网的创新层出不穷,改变了行业的业态,原有成熟的获体系被瓜分得七零八落。其他的竞争对手,都已经在尝试新的方法和模式。

    而合规严厉又业务僵化的百年外企,还自觉高人一等,自始至终没有改变,渐渐被动挨打。

    那个小姑娘,只是在业绩和deadline的双重压力下,为了维护获渠道,不得不在夹缝中寻找新的解决方法,结果,因为是首次尝试,不小心引发了户投诉。

    偏偏,这个户,是某个监管部门领导的亲戚。

    小概率的试错风险,却导致了严重的后果。

    小朋友只是因为想要做得更好,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私下和户说了几句“政治不正确”的话,可是却连一个改正的机会都不配拥有。

    那一刻,筱曦突然开始怀疑自己工作的意义:

    难道,事情的因果原委是非曲直,一点都不重要吗?

    难道,就没人想过怎么去解决根源问题吗?问题不解决,光开除员工有什么用呢?这次开除了她,以后呢?还要开除所有人吗?

    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难道,只有毫不犹豫地亲手开掉这样一个努力勤奋的员工,才可以证明她宁筱曦更加成熟,理智,忠诚,“政治正确”——有成长为中高层管理者的潜力吗?

    其实,她早就开始怀疑这一切了。

    从管培生计划里毕业之后,宁筱曦从最初一个人干,到带一个新徒弟,慢慢地到1年前她真正走入初级管理岗位,独立管理一个10个人的产品营销团队,同时,她进了高潜计划,开始参与中层管理会议——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离具体的事情越来越远,不停地帮部门老板做着汇报ppt,分析各种各样的报表,每天在不同的会议里疯转,听不同的人讨论很多的问题,却看不到解决的希望。

    很多人羡慕她,以为她获得了老板的青睐,有了更多在高层领导面前曝光的机会。

    但实际上,这种会议里,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角落里旁听,仿佛一个隐形人。但正是这种旁观者的位置,让她亲眼看到了大老板们如何用“政治正确”的语言,打着“战略”的旗号,互相推诿,彼此制衡。

    似乎,没有人在乎真正的去解决一个问题,每个人想的,都是怎么保护自己。

    如果高潜计划的尽头,就是成为这种人,那么这人人羡慕的机会,有什么意义?

    筱曦越来越迷茫,她隐约地觉得,一定有什么东西出错了。可是她被挟裹在浩浩荡荡的洪流里,停不下来,抽不出身,看不明白。

    她知道自己需要按个暂停键,认真思索。

    可是她一直下不了决心。

    那么多年的付出和积累啊,多少个晨昏颠倒的日子,多少次的努力地走过一个个关卡,好不容易才得到这样的机会,难道真的,就放弃了吗?这一关,真的就过不去吗?难道自己,真的太幼稚了吗?

    直到——为了给小姑娘求情,她被大老板严厉地训斥了一顿,而她一时没有控制住心里的不甘和不服,说了那几句不成熟的话。

    那一刻,宁筱曦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心里压抑了太多的困惑与迷茫。

    她一路狂奔,却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开始。

    而这个契机给了她按下暂停键的勇气。

    她决定暂时离开那个熟悉的环境,摆脱掉日常的影响,好好地想一想未来。

    还有什么,比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山野更能让自己清醒的呢?

    在这里,她无需顾忌别人的看法,营造那个精明强干的职场形象,身上也没有“高潜人才”的标签,更不是什么人的下级,什么人羡慕嫉妒的“榜样”。

    她就是她,宁筱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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