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均营地就在陡坡之上的高原草甸上,地势有些倾斜,满地都是碎石,但视野绝佳,正对着巨大的奶日顶卡冰川。从峡谷对面山坡上倾泻而下的淡蓝色的冰川,威风凛凛,沟壑纵横,就像梅里雪山吐出的一条巨大冰舌,横亘在眼前。

    坡均是藏语,意思是:“神仙居住的谷底”。

    宁筱曦赶到营地的时候,彻底累瘫了。

    她一屁股坐在离自己最近的一块大石头上,气喘吁吁,只想仰面躺倒。

    “起来,别坐这儿。”一个声音从头顶背后凌空而降。

    宁筱曦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直接把脖子仰成九十度。

    云骨挺拔如青松地站在她背后,只微微俯身,身体的阴影完全覆盖笼罩了她。魔术头巾遮挡了他的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幽长深邃的眼睛。

    筱曦举起手,感觉到手都在微微颤抖,特别配合她的台词:“我……不行了……这是……我的党费……请交给组织……告诉他们……我尽力了……”

    云骨绷不住了,哧地一声乐了。眼尾是浅浅的笑纹,眼睛里又闪烁出明亮柔软的光。

    啧,筱曦遗憾地想:终于成功逗乐了他一次,可他还带着面罩,看不见笑容。

    “起来,”他的声音温柔了下来,居然还带着难得的耐心:“去找个背阴的地方坐着。高原阳光感觉温度不高,但一会儿就能给你晒得脱了皮。”

    宁筱曦连忙拉起魔术头巾,罩住了自己的脸,一边还挣扎着想站起来,结果,膝盖还没打直,双腿一软,噗地又原地坐了回去。

    云骨有点无奈,伸出手,架在她腋下,直接一拎——

    俩人都有点发愣。

    筱曦愣的是:这人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跟拎兔子似的来拎她?

    云骨愣的是:这丫头片子未免也太轻了。怎么跟只兔子似的。

    “哎哎!“兔子还在他手里挣扎,嘟着嘴抱怨:“干嘛呀,男女授受不亲,不懂吗!”

    云骨乐了:“你才多大,到了可以授受不亲的合法年龄吗?”

    宁筱曦这才意识到,她的软萌童颜又欺骗了一个人。

    “27!”宁筱曦理直气壮的叫,顿了一下补充:“虚岁28!”

    云骨松开了手,眼睛眯了起来。

    山猫发给他的队员资料,他其实没太仔细看,关注住址,只是因为他要了解每个队友的地域文化背景,以免犯了不必要的忌讳。

    他确实以为这个丫头大学毕业没多久,才被江离拐带出来走这么一条不适合小白的线路。

    没想到,她只比自己小四、五岁。

    云骨的心里有了微妙的变化,有点好奇,也好像是觉得有趣,更掺杂了一点,奇妙的滋味感:一个已经混到28岁的职场白骨精,怎么还能这么天真,赤诚和……那个可爱?

    在户外,一个人特别容易暴露自己的本性。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那种澄澈,那种单纯,那种简单,是装不出来的。

    宁筱曦只白了他一眼,既然已经站起来了,就向那一大堆堆在地上的驮包走过去。

    没想到,云骨还跟在她后面。

    “你那个朋友呢?”云骨跟在她身后问。

    “陪着你那个哥们儿呢。”宁筱曦不知道为啥有点气鼓鼓的。

    翻到自己的驮包,宁筱曦开始用力往外揪。

    一只大手伸过来,轻轻地拨开她的手。然后,宁筱曦就眼睁睁地看着云骨轻松地单手拎起驮包往旁边走去。

    他把驮包放到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上,抬手摘下自己脸上的魔术头巾:“你俩在这儿扎营。”

    宁筱曦突然知道自己为什么气鼓鼓的了:

    她、不、喜、欢、他、这、样。

    ——总是这么照顾自己,让她不自觉的心生依赖。

    ——总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命令自己,好像他是她的什么人。

    ——总是这样温暖的出现,下一秒,却突然冷漠地走开。

    前几次,筱曦心里懵懵懂懂不明白这种别扭的感受,她以为户外领队都是这样的风格,所以,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但是经过这两天的行走,筱曦已经慢慢看明白了:

    领队就是导游而已,带着你走到地方,确保你不出事就行了,根本就不需要施予这样额外的善意。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情理。

    所以,筱曦决定礼貌地拒绝这份“不恰当”的,她也“不配”获得的情分。

    “谢谢,不过,”她左顾右盼:“我还是自己找个地方吧。”

    云骨本来转身要走了,听到这话,也不禁注意到这丫头有点成心闹别扭了。

    他看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蹲下,开始解她的驮包,然后拿出一个帐篷,二话不说开始帮她搭内帐。

    “哎!”筱曦有点傻眼,她没想到,云骨行动力这么强:“行行,我在这儿搭还不行吗,我自己来,谢谢!”

    云骨慢吞吞地抬眼看她一下,手上根本没停:“这块营地土下面全是碎石,就你那把子力气,地钉你一颗都扎不进去。”

    他给自己的行动找到了充分合理的理由。

    想起昨夜他巡夜时帮自己扎地钉的事儿,宁筱曦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小姑娘哼哼唧唧地说:“你帮我搭帐,那……我待会儿帮你做饭吧……”

    云骨抬头瞟了她一眼。

    魔术头巾遮住了她的表情,但是她的眼睛里,充满了诚恳,歉意,和……跃跃欲试?

    宁筱曦说干就干,帐篷搭好,梳洗了一番,加上了羽绒服,然后满血复活!

    蹦蹦跳跳地过来找云骨。

    发现他正和俞大哥一起搭公共休息帐。

    “菜呢?菜呢?”她跟只欢快的麻雀似的:“我来洗菜。”

    云骨斜她一眼:“不用你洗菜,水凉。”

    山猫和江离他们也到了。江离看样子只是有点喘,但状态实在是比宁筱曦刚才强多了。

    筱曦先带着江离去扎营。

    江离把日包解下来放在地上,有点诧异:“哦呦,你挺会选地儿啊。满营地就这块儿最平,视野最好。”

    真的,站在帐门前,一抬眼,就是芒框腊卡雪山的雄伟身姿。

    这座简陋的帐篷,生生住出了五星酒店豪华海景房的奢侈感。

    宁筱曦有点心虚,心里还有点甜滋滋的:“那个,你要我帮你搭帐吗?要是不需要……我去帮厨啦!”

    说着,不等江离回应,小鸟一样快乐地飞走了。

    穿着羽绒服的筱曦,臃肿而圆滚地扑回了公共帐。

    山猫已经把菜洗好了,支出了一个小桌子,摆开一个案板,正准备切菜。

    “放着那把刀!我来!”筱曦豪气地叫。

    山猫吓了一跳,攥着刀没撒手,下意识地先扭头去看云骨。

    筱曦歪着头,也有点讷讷了:“咋了?做饭是领队的专利吗?还是……怕我浪费东西?”

    云骨正在埋灶,抬头,一眼就看到了她脸上的失落和期待。那双莹莹的大眼睛,无辜,委屈,还有点楚楚可怜。

    云骨一瞬间想起了“靴子猫”的表情包。

    嘶,就,有点头疼。

    顿了一下,实在是看不得这个表情,云骨面无表情地:“给她吧。”

    重新低下头,在别人看不见的阴影里,他嘴角扯出了一个柔软的笑。

    山猫和云骨打算今天早点开饭。

    一个是考虑大家体能消耗太大。另一个是,海拔又高了,出现高反症状的人又多了几个。

    高反的症状,通常都是晚上加重,白天减轻。与气温和湿度多少都有点关系。

    早点吃晚饭,让大家回帐篷里去休整,可以适当降低高反症状的严重性。

    宁筱曦坐在公共帐前的空地上,裹着羽绒服,很贤惠地挥着一把大菜刀,在切香菇。

    远处,俞大哥的帐前,又开起了茶话会。

    henry走过来打热水,说是a更不舒服了。

    山猫跟着他去看了一眼,回来说:“问题不大,血氧心跳都在正常范围内。”

    高反这件事的神奇就在这里。有的人,指标都很正常,可就是难受得不得了。有的人,指标并不好,但是生龙活虎没感觉。

    宁筱曦的血氧含量就比a还要低一点,可是她除了觉得累,什么其它反应都没有。

    江离搬个凳子坐在筱曦边上一边嗑瓜子一边啧啧称奇:“你不喜欢走户外太可惜了,你这个体质实在太适合高原徒步了。你看你,走了两天了,腿不酸,气不喘,头不疼,眼不花……”

    筱曦正在跟一大盆香菇奋战,下意识地接口:“没到更年期的人都这样。要么你试试六味地黄丸?补肾挺好使,就是不知道补不补脑……”

    山猫在旁边笑。

    江离挖他一眼:“你哪头的?”

    筱曦举起菜刀,用刀锋对着山猫,危险地眯着眼:“检验你立场的时刻到了。”

    山猫抬手做了个防御姿势,无助地看着江离:“那啥……小溪帮我切菜呢。”

    筱曦满意地低下头去。果然,手中有刀才是硬实力。

    云骨坐在帐里烧水,等着煮面,听着他们三个人在门口嘻嘻哈哈,垂着眸也乐了。

    很久了。

    他也很久没有这么放松了。

    不仅放松,而且还……放纵。放纵自己什么都不想,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一刻,虽然,明知道,4天以后,这一切都会变成一场大梦。但是此时此刻的感受,是如此温馨而真实。

    那个戴着绒线帽的姐姐也出现了,在帐前探头探脑。

    山猫问:“啥事?”

    绒线帽露出了一个小心翼翼的笑容:“那个,领队,我想问问,我明天能不能下撤啊?”

    得,美好总是很短暂,意外总是来的很快。

    云骨抬起眼,看了看绒线帽,迅速回忆了一下出团报名资料。

    哦,这个绒线帽是和武术姐一起报的名,在丽江栈,也是住的同一间房。

    可是一路上,除了第一天早上她俩一起走过一段,武术姐后来就跟小溪和俞大哥一起混了,再没搭理过她。

    山猫挠挠头:“你想下撤?为啥啊?”

    绒线帽热切地蹲在山猫脚边:“您看,是这样的哈。我工作上有很多急事儿,我得赶回去处理……”

    山猫知道,这是遇到打经典退堂鼓的了。

    今天这个大陡坡,把全队一半人走出了高反,另一半,则直接走出了陡坡ptsd(创伤应激综合症)。

    而这,都还没到最高海拔的次丁垭口呢。

    打退堂鼓,这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位姐姐找的借口,都让人没法儿接……

    江离是最不耐烦旁听这种事的了,迅速地起身:“筱曦,我去俞大哥那儿喝茶了哈。”

    拍拍屁股,溜之大吉。

    筱曦也有点尴尬。可是她拿着菜刀呢,不是说走就能走。

    今天途中,武术师姐跟她聊到过这个同来的朋友,武术姐愤愤地说:“……事儿妈!听说我要来,她就偏闹着一起来。我警告了她一个月,说不适合她。她偏要挑战自我。她平时出门,非五星级酒店不住,一天要敷三张面膜那种。来了就唧唧歪歪,从丽江开始就不高兴,说住的差,吃不下,烦死我了。要不是看在她老公是我哥们儿的面子上……”

    唉,是挺麻烦的。

    最近几年,户外徒步渐渐时髦起来,商业户外公司和平台如雨后春笋。四川,新疆和云南更是热门户外地点。因为线路成熟,配套完善,无形中降低了徒步运动的门槛,仿佛会走路的人就可以参加,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投身到大自然的怀抱中。

    但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户外徒步运动。

    筱曦同情地看着山猫。

    山猫为难地挠挠头:“大姐,你看哈,你现在下撤太不划算了。你往回走也是两天,往前走也是两天。我们明天还驻扎在这儿,就在附近看看冰川,强度也不大,你要是累,可以选择不去,在营地里休息……”

    绒线帽感觉这事可以讨论,开始契而不舍地讨价还价:“哎呀,我觉得我该看的风景也都看到了,确实是有急事啊,您看您能不能帮忙安排一下?”

    云骨从帐里撩着笔直的大长腿,一步迈了出来,不急不躁但很干脆:“你可以下撤。但是我们俩要带队,不能陪你。你要走,就自己去跟马帮谈,让他们出一匹马一个人带你回去,两天的价格估计是2000。”

    绒线帽一下子被这个价钱和云骨的气势给吓懵了。

    云骨泰山压顶般俯视着她,继续冷冷地说:“另外,你得签一份免责书,免除我们的一切责任。从你脱团那一刻起,你的安全就不归我们负责了,任何后果自负。由于你是非不可抗力单方解约,后续团费一分不退。”

    说完,不等绒线帽有反应,云骨已经抬腿走了。

    筱曦都有点看愣了。

    就这个气场,这个条理,这个雷厉风行的说话方式……

    她怎么突然有一秒钟,产生了自己穿越回b市办公室面对老板的错觉呢?

    绒线帽悻悻地看了山猫一眼,又转过头来看筱曦。

    筱曦尴尬地举着大菜刀,冲她笑了一下,赶紧低下头继续去切菜了。

    绒线帽走了。大帐里只剩下了筱曦和山猫。

    咕噜噜噜,帐内传出了热水沸腾的声音……

    筱曦抬起头来,看着山猫,犹豫再三,终于云淡风轻地问出了盘桓好久的问题:“山猫,你跟云骨,你们俩,就,一直是搭档吗?”

    山猫钻进帐里,看着热水:“不是,我刚从四川的户外公司转过来的。”

    “那……”筱曦装的很随意:“云骨他一直是在云南带队的喽?”

    山猫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大剌剌地回:“那倒也不是。云哥这次,是被我拉来帮忙的。公司最近办了个户外转山节,在雨崩那边,人手本来就不太够,可这边的团又报满了,老板不想办退团,赔钱不说还容易惹出麻烦来,就问我能不能叫个人过来帮忙。我们四川那边儿现在也是旺季,所以……”

    筱曦才发现,啰嗦是山猫的本质。

    这不,她还没来得及问出第三个问题。云骨已经拎着一桶水回来了。

    筱曦立刻闭上了嘴。

    云骨把水摆在山猫身边,又缓缓地踱了出来。

    筱曦感觉到他就停在自己身边,只低着头假装认真切菜——我切,我切,我切切切。

    眼角瞄到了一双停在自己脚边的大登山靴,心想,这人要干嘛,怎么站这儿不动了?

    正紧张着呢,就听头顶又传来了云骨的声音:“怎么着……”他的语气,温和,低沉,慢吞吞,懒洋洋,却又带着一丝森森的危险的味道:“对我好奇啊?”

    筱曦手中的菜刀停了,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

    云骨背着手,微微弯了下腰,直视着筱曦的双眼。

    那双澄澈的大眼睛中倒映出他又帅又酷的脸。

    “有啥想知道的,不用问山猫。你可以……”他扯着嘴角笑,大灰狼对着小白兔露出了森白的牙:“直接来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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