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一大早,宁筱曦就到了公司。

    这里平时的上班时间是早上十点,但今天宁筱曦单独来加班,8点半就到了。

    她打开电脑,调出报表平台,开始一个个地研究陈晶团队的数据。

    虽然她还不了解所有数据的定义,但报表里很多的数据之间是相关的,一个个地链接,寻找,溯源,她有信心读透这些看似枯燥的报表背后那些活生生的故事。

    这些东西又不是天书,她还就不信了,凭她的智商,难道还会被这些基础的东西难住吗?

    再说了,就算难,这能比次丁垭口还难吗?海拔4720米,她在筋疲力尽的时候不也翻过去了吗?

    宁筱曦昨晚就想明白了,与其停在原地,怨天尤人的拍大腿后悔,大不了就从最初级的“表妹”做起,一步一个脚印地从头开始呗。

    这种道儿她又不是没走过。重走一遍,只会更轻松更快。

    只要开始了,不停歇,不论走得多慢多艰难,总会到达目的地的吧。

    宁筱曦很快就沉浸在了逻辑和数字的海洋里,专注而投入,仿佛回到了在外企搬砖的时候,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直到,桌子上凭空出现了一瓶无糖的茶饮料,轻轻摆在她面前。

    她先是迷惑,然后顺着茶饮料往上看,看到了陈铎生的脸。

    陈铎生斜靠在她桌子旁,微笑盈盈地看着她:“我看你在这忙了一早上了,头都不抬,水都不喝一口。怎么?遇到难事了?”

    宁筱曦笑了,看了一眼表,已经快中午12点了。

    “也没什么难事……”宁筱曦活动了一下脖子:“就,抓紧时间学习一下。”

    她不想拿一个运营异常数据去烦陈铎生——芝麻大的事情都要烦老板,那要她还有什么用?

    陈铎生点点头,亲切而友好:“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

    筱曦直接忽略了这句套话,转而问:“你怎么也在?”

    陈铎生冲着角落的办公室一偏头:“翔宇和邹峰找我来商量点事。我们九点多就到了。”

    “哦……”筱曦愣了一下。

    她真是太专心了,现在一抬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办公室来了不少人。虽然不至于满员,但也有一大半的上座率。

    “大家周末都这样吗?”她有点傻眼,还以为自己格外勤奋呢。

    陈铎生讥讽地笑:“创业公司996不是常事吗?”

    说着,他把茶饮料又往筱曦面前推了推:“喝点水。投资人请!”

    宁筱曦噗嗤乐了。

    公司还在烧钱阶段,点点滴滴都是靠投资人输血,所以“投资人请”就成了同事们日常自嘲的口头禅。

    ——小到喝一杯饮料,大到一个项目试错失败,都是投资人请。

    她啧啧地说:“讲真心话,咱们投资人,真大方。”

    在外企做了6年,宁筱曦天天精打细算成了习惯,来这里一周看见那些免费的娱乐和零食,以及时不时供奉的下午茶和加餐,真心觉得糜费。

    陈铎生一仰头:“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没这些哄员工高兴,人家凭什么爱司如家地拼命干啊。”

    “哦。”宁筱曦一本正经地恍然大悟:“你不说,我还真以为是因为你们的个人魅力呢。”

    这个马屁拍的令人舒坦,陈铎生爽朗地大笑起来。

    角落办公室开了门,陆翔宇探头叫了一声:“jackie!干嘛呢,等你开会呢!”

    陈铎生站起身来,笑着挥了下手回去了。筱曦目送他离开,依稀听见陆翔宇关门前揶揄地说了句:“邹峰叫你送瓶水,你怎么还鞍前马后地聊上了。”

    宁筱曦这才认真看了看手边的茶饮料,正是她昨天怎么都打不开的那种。

    原来——还真是投资人请啊!

    她心里突地一跳,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令人羞愤郁闷的“动物人格测试”。

    又来了。

    刚安静没两天,邹峰逮着机会又来挑衅了。

    这是……要瞧她摸得到喝不着的笑话么?

    于是使足了劲一拧……瓶盖差点随手飞出去。

    呃,瓶盖早被拧松了。

    宁筱曦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瓶盖,有点怔忪地喝了一口,从几乎没味的茶饮料里居然喝出了五味杂陈的味道。

    她又喝了两口,把瓶子慢慢放下,转头又沉浸到了数字的海洋里。

    到了下午三点,宁筱曦把所有报表都已经研究透了。她现在闭上眼,面前出现的已经不是一个个的数字了,而是……一张清晰的x光图。

    x光图里,显示出了清晰的病灶,可是,却依然找不到发病的原因。但总算是比两眼一抹黑强多了。

    宁筱曦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就像徒步走到了午饭集合点一样,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了,也终于可以吃点东西了。

    她可真饿啊!

    宁筱曦站起身,溜达去二层的休息空间找东西吃。翻零食筐的时候,看到旁边的心情展板上贴着很多很可爱的小纸条。

    “啊,累死我了,天都快亮了,我的bug怎么还不亮啊!”

    “姐今天真高兴,又得了一次季度成就奖,巴扎嘿。”

    “不想回家,但也不想工作,我想就地躺平……”

    “为了共产主义,为了新中国,冲啊。”旁边还有人拼音注解:共[gu]产[piao]主[qi]义[quan]。新[i]中[p]国[o]。

    宁筱曦一边吃东西,一边随手翻看,把自己乐得不行。

    然后,展板角落里,几张被盖在最底下的纸条引起了她的注意:“邹大人这么帅,有女朋友了没?”

    旁边一张:“我觉得今天邹大人多看了我一眼,是因为我的烟熏妆吗?么么哒。”

    再旁边一张,花了个简笔泼水的水桶,水花四溅,惟妙惟肖,写着:“邹大人该是被你吓呆了,给你卸个妆冷静一下!”

    最后一张:“放开那个亲爱的邹大人,我来!”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张。

    看来,展板的表皮下,另有天地,藏着一个邹大人应援团专区啊。那些平时不敢当着邹峰面表达的好色情绪都宣泄在了这里。

    筱曦的笑容收敛了一下,又缓缓绽开了:怀春的少女还真多。

    于是不由得设想了一下,假如自己,大学毕业头两年在职场里遭遇这么一个看得见摸不着的,带着金主光环的,很男人味的帅老板……嗯,明白这种心情了。

    因为离得太远,反而不像老板,像偶像。

    呵。难怪。

    宁筱曦突然也有了冲动想写点什么,遂从旁边架子上撕了一张贴纸,拿起笔:“报表什么的,再来一打!”

    贴上了,觉得还不过瘾。又撕一张,写:“邹大人什么的,都是浮云。”

    “啪”地贴在应援团专区的角落里,盖住了几张贴纸。

    怎么着,姐就是来踢场子的!

    干完这件事,宁筱曦志得意满地拍拍手,下楼了。

    她前脚刚走,二层露台的门就开了,进来两个刚在室外吸烟区抽完烟的人。

    路过心情展板的时候,陆翔宇站住了,弯腰去看筱曦的第一张贴纸,还一字一句地念:“报表什么的,再来一打!呵呵,这姑娘确实有韧劲。她这是恶补短板呢。”

    一转头,看见邹峰垂眸看着展板的另一个角落,过了一会儿,哧地轻蔑地笑了一声,顺手撕掉了一张贴纸,在手里揉成了团。

    “哎,干啥啊?你咋随便乱撕人家的东西啊。”陆翔宇不乐意了。

    邹峰抬头看他一眼:“你该操心一下你们的团队文化了。”

    陆翔宇觉得自己胸猛地一痛,这老兄,总是这样,句句戳人肺管子。

    不就是有个把小姑娘暗自表达一下对他倾慕之心吗,别的公司吉祥物都有这种功效,他家的吉祥物怎么就这么难伺候!

    两人回到一层,经过走廊时,邹峰看到宁筱曦已经又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什么东西了。

    冬日的暖阳从她的背后打进来,将她柔顺的发丝映得根根分明。那双紧盯着电脑的清澈眼睛里,漾满了专注与凝练,睫毛时不时地轻轻翕动,柔软的嘴唇微微的开开合合,显然是在无声地念念有词。

    邹峰突然想起,他曾多少次与这张柔嫩的脸尽在咫尺,还曾在上面轻轻落下一吻……

    他微微一顿,记忆真是个恶魔,总在不恰当的时候出现。

    而眼下最讽刺的是,当初那些他自以为是的,留给宁筱曦的美好记忆,现在一定都变成了她恨不得从没发生过的噩梦。

    因为宁筱曦在入职之后的这几天里,一直明显地躲避着他,刻意地保持距离。

    这一周里,有好几次了,邹峰站在这条走廊里,靠着会议室的玻璃墙与人说话时,余光里都会闪过宁筱曦匆匆掠过的身影。如疾风,似闪电。

    还有一两次,她正在休息空间跟人开会,见他从旁经过,只目光淡漠地没有焦点地扫过他,再缓缓转过头去继续专注地听别人说话,生生把邹峰想向她颔首示意的冲动给憋了回去。

    最过分的是有一次,陈铎生叫住邹峰说话,她就跟在陈铎生身后,从头至尾,看天看地看风景,那百无聊赖的样子,就好像陈铎生正在跟条狗说话。

    当然,假装不熟,这个决定,邹峰其实也不反对。

    他甚至觉得,第一天见面时,俩人几乎是在对视的第一秒钟就达成了这样的默契——在这样的环境里,俩人先假装不认识,是麻烦最小,最高效也是最理智的处理方式。

    至少,对新入职的宁筱曦,是最安全的方式。

    邹峰也不想在这样的场合,耗费精力,处理额外的私人社交关系。

    所以,他当时还挺满意的。

    可他当时没想到的是,随后的这一个星期里,小白兔不止是假装不熟,她表现出来的是:“我跟你真的彻头彻尾地没见过啊。”

    仿佛那七天真的是一场大梦。

    不,不是一场梦,更像是那七天从来不曾存在于她的生命中。

    那个临别时懵懂,天真,难过,不解,眼里还含着一颗泪珠的姑娘,现在不仅眼睛里没有了泪光和眷恋,甚至连一丝情绪都没有,甚至懒得看他一眼,甚至,根本不打算看他一眼。

    这未免也太干脆了。

    干脆得连邹峰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曾在梅里遇到过这样一个姑娘了。

    “你……好像挺关注宁筱曦的啊?”身边的陆翔宇突然凑了过来,顺则邹峰的视线看了一眼,探究地笑:“早上还特意拿瓶水让陈铎生送给她。”

    邹峰缓缓转过头,淡淡地扫了陆翔宇一眼,喉咙深处嗯了一下:“不止我,jackie和你也应该多关注她。”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平和:“处在这个位置上的任何人,都配得到你和我的特殊关注。”

    “因为她这个团队未来三到六个月的表现,将直接决定b轮融资的结果。”

    …………

    昨天邹峰确实听到了宁筱曦开会的经过,但不是只言片语,而几乎是全部。

    那个休息区几乎是所有团队开早会的地方。

    邹峰从回来这里第一周起,就习惯了每天早上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边列一天的规划,一边捕捉各个团队的信息。

    昨天十点刚过,宁筱曦的团队就又吵起来了,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个团队其实在宁筱曦来之前就这样。

    她入职之前,那几个组长都直接向陈铎生汇报,而陈铎生身为coo,忙起来的时候,得在几个早会上转台,于是这几个孩子在无人看顾的时候,经常会争执起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半年前邹峰就劝陆翔宇给陈铎生找一个帮手。

    他跟陆翔宇说:公司跑得太快,再不找专人帮陈铎生来进行精益管理,估计鞋子裤子都要跑掉了。

    为了表示必须招这么一个人的决心,邹峰甚至不惜越俎代庖,亲手写了一份这个岗位的工作职责和能力要求,丢给了陆翔宇。

    只是,邹峰没想到,他亲手写出的饵,吊来的恰恰是宁筱曦这只小白兔。

    所以,昨天一听到这几个孩子又生争端,邹峰就刻意而专注地听了下原委,顺便想听听小白兔是怎么应对的。

    直到最后,他听到了宁筱曦云山雾罩故作高深地说出那句话:“欲速则不达,慢,就是快。”

    这话,实在是太耳熟了。

    一下子就勾起了记忆中,反射着阳光的碎石坡上,那个趴在地上发懵的小姑娘。

    邹峰垂下了眼,掩住了眼中深邃的光,把拳头抵在唇边,才没有笑出声来。

    各组的会议陆陆续续结束后,邹峰收起了手机,站起了身。

    他本来都要走了,但看到宁筱曦失落而沮丧地独自站在冰柜前,就想起了当初自己从碎石坡上把她拎起来时,她也是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邹峰就有点心软了:毕竟她来这里遭罪,自己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那么,能提点一下就提点一下吧,毕竟于他,这也不费什么事。

    就像——当初在碎石坡上,教她如何上坡一样。

    邹峰这么想着,就鬼使神差地转了方向。

    然而,帮宁筱曦拧开水盖之后,见她那么气而疏远,职业又规矩的模样,邹峰的心里就不由得哂笑了一下。

    他真是白心软了,在这姑娘的脑子里,哪里还记得有什么碎石坡啊。

    算了吧,那些记忆都不重要,她既然想全部否定和彻底遗忘,那就随她去吧。

    直到——刚刚,他看到了她贴在角落里的那张贴纸。

    这张贴纸,仿佛让他看到了那只小白兔的一只小脚丫,藏的再好,也终于忍不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踢了他一脚。

    这也终于让他感觉到了,这个精明干练木得感情的姑娘,确实与那个他拥入怀中压抑着哭泣的女孩子,是同一个人。

    ——只不过,她在职场中,不再只是一只温和的考拉,而成为了聪明的猫头鹰,和……善变的变色龙。

    巧了,他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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