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一大早不到七点,天还没亮,宁筱曦就拎着小行李箱出门了。

    不是不愧疚的,自从到了新公司,宁筱曦几乎没有陪妈妈好好过一个周末。

    虽然妈妈只是说:“工作重要,去吧去吧。”但宁筱曦还是看得到妈妈眼中的失落。

    那也没办法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昏黄的路灯中,宁筱曦站在街边,看到对面的小店橱窗上贴着雪花,圣诞树和拐杖礼物,以及一张大大的happynewyear贴纸,才意识到,这一年是真的要结束了。

    宁筱曦正在走神的当儿,一辆大切诺基闪着雪亮的车灯,咔嚓停在了她面前。

    她眨眨眼,有点没反应过来。

    驾驶座的门开了,一个人踩着大靴子下了车,踏着冷清结霜的街面,从车头另一面绕过来,上手来抄她的行李箱:“上车。”

    宁筱曦:“哎?怎么是你?不是说好了jackie来接我吗?”

    邹峰已经打开车门把箱子塞进了后座与前座的空档之间,说:“jackie要去接吴凡,跟你不顺道儿”。然后啪地一关门,转身垂眼看着她,面无表情:“怎么?我不配?”

    路灯映在宁筱曦的眼睛里,像两只萤火虫。

    她有点呆滞,这都哪儿跟哪儿呀?这跟配不配有什么关系。

    但她立刻弯着眼睛笑了,居然笑得有点狗腿:“哪里,哪里,我的意思是,怎么敢劳动邹总的大驾呢!”

    邹峰哧了一声,随手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上车。”

    宁筱曦目测了一眼车门的高低,下意识地先踮了一下脚,同时伸手妄图去够座位上方的抓手。

    一只大手贴在了她的后腰上,隔着衣服都能感到那只手的力量和坚实,轻轻一托,就让她借力轻松地坐上了副驾驶的位子。

    “果然核心没力量。”邹峰扯着嘴角嘲笑她,在宁筱曦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甩上了车门。

    后腰上那个被大手按住的位置,温柔托举的帖服感觉还没消散,就跟被高僧开光加持了一样。

    宁筱曦懵懵地眨眨眼,连斗嘴的心气都没法聚拢。

    邹峰绕着车头回驾驶座,心里琢磨着,得找个时间把拆掉的踏板装回来了。

    不然这每次上车也太费劲了。

    临近冬至,b市的黑夜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周末早上六点多的街头寂无人烟,给人一种依然夜深人静的错觉。

    车子转了个弯,拐上了大街。

    车里昏暗而模糊,车外是不断向后流淌的灯火。

    邹峰转头看了一眼宁筱曦:“路上要一个小时,困的话就睡一会儿。”

    说着动手调大了空调。

    小姑娘好像是没怎么睡醒,听了这话,侧过头去,用手背掩饰着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说:“那我就不跟你气了哈。”然后挪挪身子,小脑袋一歪,靠在了椅背和玻璃窗的夹角上,闭上了眼。

    邹峰扯了扯嘴角,转回头目视着前方。

    他喜欢她这样,对他不气,不拘束,不设防。

    宁筱曦其实没有真地想睡,也没那么困。但是黑暗的车厢,狭小的空间,只有邹峰和她两个人独处的事实,让她有点紧张和无措。一个小时的道路,这要没话找话寻觅多少个话题才能填满啊——不如索性装睡吧。

    但一闭上眼,她却莫名其妙放松下来了,感觉到路灯交替的光从眼皮上掠过,时明时暗,时明时暗,让她越来越沉静放松。不知不觉的,竟真的睡着了。

    依稀的,还做了个梦。

    月光熹微,流水潺潺的林间,时断时续的月光透过林间枝桠扫在她的脸上。

    她好像走在一条布满碎石子的路上,手里还拿着个苹果。

    拂开道路尽头的枝条,一面水潭映入眼帘,月光下宁静而波光闪动,一层薄雾弥漫在水面。

    水岸边,垂首站着一个颀长而挺拔的男人的背影。他没穿上衣,月光下的背脊流淌舒展,明暗交融,如一张充满张力的弓。

    两条背肌之间,一条沟蜿蜒而下,路过硬朗结实的窄腰,没入腰窝。

    他好像听见了筱曦到来声音,转过身来,露出沟陈的锁骨和一小片清健丝滑的胸膛。

    一抬眼,他沉默地望向她手中的苹果。

    宁筱曦一下子惊醒了。

    她一醒,旁边的人就感觉到了,转过来看着她,向她扯着嘴角一笑:“醒了?快到了,”

    车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旭日光芒万丈,刺人眼目。

    宁筱曦呆呆地对着面前这张刚在梦里见过的脸,恍如隔世:……

    妈蛋,她这是……高效率地做了个春梦吗?

    邹峰把车先开到了酒店大堂门口,他看着宁筱曦飞快地扯下自己的小行李箱,拉起提手,几乎是仓皇逃窜般地跑进了大堂。

    这是咋了?睡了一觉,鬼上身了?

    不过,宁筱曦睡着的样子,真的跟个婴儿似的。

    长长的睫毛像扇子一样盖在白皙q弹的脸颊上,微微翕动,柔润的唇娇嫩得像初生的花瓣,轻浅的呼吸声近在耳边。整张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灵动和机敏,只显得宁静而纯澈,反而可爱得宛如天使。

    邹峰一路上,开着车,总是情不自禁地,时不时地,瞟她一眼,发现自己的视线越来越多地落在那双微微开启的唇上。

    那双粉嘟嘟的唇,潮湿而柔软,放松而不设防,好像一个对他的无声的邀请。

    一瞬间,本来已经淡忘的,在梅里分别时的记忆突然清晰地涌了回来。

    邹峰这才想起来,告别前最后那一刻,他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了碰触这双嘴唇的欲望。

    当时为什么要克制呢?

    因为,君子不欺人暗室,不趁人之危。

    因为,怕她后悔,也怕自己后悔。

    因为,她值得一个了解她的男人捧在手心里,好好呵护。

    邹峰嘴角一弯,把墨镜从头顶拨下来架在了鼻子上,拉动手挡,重新发动车去找车位泊车。

    心不在焉地想:他现在,也算了解她了吧。

    单纯却聪明,柔软却倔强,清澈又事故。

    虽然一腔孤勇吧,但还算有勇有谋。

    啧,虽然不完美,但,也算差强人意吧。

    而且,那么小小的一只,真的是,他一只手随便捧捧就够了。

    早上九点,战略会议准时开始。

    宁筱曦几乎是第一个进的会议室,准备轻车熟路地找一个角落坐下,就当听课学习了。

    结果她一进会议室,就有点蒙圈了。

    并没有角落。

    会议室里摆了四组桌子,有点像幼儿园大班教室,每组桌子四周都围着四把椅子,边上都立着个白板。

    这与其说是个会议室,不如说更像是个工作坊。

    宁筱曦突然知道自己有点天真了。

    在原来的外企等级制度里,宁筱曦其实是没有参加过真正的高层战略讨论会的——那种会议,宁筱曦的老板能混到旁听的资格就不错了。

    她在外企够格参加的会议,都是执行讨论会。

    比如,大老板们的战略已定:明天拿下华北,后天渡过长江,大后天解放全中国。

    然后组织各部门一起讨论怎么干才能实现这个战略。

    宁筱曦参加旁听的,就是这样婶的会议。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会议,一般的初级管理者都没资格参与。宁筱曦之所以能旁听,那还是因为她们部门提供的资料和数据都是她准备的。

    准备会议资料这件事吧,其实相当于按照战略的要求,写命题作文。

    写命题作文的难处,就在于要生编硬造,无中生有。

    命题作文写得多了,宁筱曦自然就烦了。不止是心烦,而且是生理性厌恶,以至于她后来看见“战略”两个字就想吐。

    不止想吐,还想直接吐在那些战略上。

    因为根据她的观察,在这种讨论会上,每讨论到一个议题的时候,大家虽然都会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但都会在命题作文的范围内发挥。

    从没有一个人,会像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个小孩儿一样的说:“这战略有问题呀!我觉得这条路不对吧……咱们为什么要解放全中国啊!”

    挑战老板定好的战略,那是嫌自己命长的表现。

    可是这场会议,明显是不一样的。

    会议室门口的茶水台上摆着所有与会者的名牌,每个人进会议室之前都要拿上自己的名牌。

    宁筱曦到的早,翻了一下,发现一共来了十五个人。除了四个真正的高管,还有财务的,人力的,法务合规的……负责人,剩下的,就是和筱曦差不多一样的同事。

    陈铎生的人,除了她,王凯旋,品牌pr负责人亚楠,还有一个负责服中心的妹子山青。

    宁筱曦看着这个会议人员构成,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陈铎生对她的感觉会这么复杂而矛盾——亲和又保持距离,信任又充满戒备。

    一下把半壁江山交出去,陈铎生既欣慰于有人分担了责任,又怕被人攫取了权力吧?

    这种想法,就,非常陈铎生。

    陈铎生下属的这几个人,其他两人,宁筱曦都算混熟了,只有山青,还没怎么见过。因为服中心其实是外包出去的,所以山青平时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公司里,而是去外包中心看场,连部门例会都是线上参加的多。

    筱曦跟她,今天算是第二次见面。

    山青到了以后,几乎是跳着进来的,夸喳一下坐在了筱曦边上,还认真地读了读名牌上的三个字:“宁、筱、曦!啊,你就是筱曦啊,幸会幸会,我是山青。咱俩在电话上开过好多次会议了!”

    “哎,宁筱曦,我得谢谢你啊!自打你来了,罗存浩这个人就懂事多了,现在有什么事都记得提前找我们商量了。不像以前,想起一出是一出,还老拿jackie来压我们!”

    宁筱曦的头顶滑下三条黑线,看这架势,这妹子完全忘了她俩曾经见过一次了。就,够大大咧咧的。

    但,莫名其妙的,就觉得投脾气。

    筱曦笑了:“不气,这不应该的嘛,事儿是大家一起做的,当然要商量着来。”她忍俊不禁:“不过,咱俩见过的,你不记得我,我对你倒是印象挺深刻。”

    “是吗?”山青摇了摇马尾辫,瞪圆了眼睛:“哪次?什么时候?我干啥了?让你能记住我?!”

    完全跑偏……

    她真的是做服中心的嘛,这样子跟户交流,不怕被打嘛……

    就在俩个姑娘互相瞪着溜圆的眼睛彼此对视的时候,陆翔宇进场了,拍拍手,说:“开会了,开会了,都别聊了哈!”

    会场这才安静下来。

    陆翔宇搓搓手:“啊,一年过的真快,这一转眼,又到年底了。大家都知道,咱们公司今年迈过了好几道坎儿,发展的势头不错。”

    “但正是由于跑得快,我们现在也迅速地来到了下一个关卡,需要重新明确一下明年的工作。”

    “大家看到了,今天邹峰也来了。你们都跟邹大人很熟,我就不介绍他了。每次他来公司常驻,都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他还故意卖个关子:“我们要进入下一轮融资周期了!”

    铿锵的亮相。

    之后是……

    尴尬的沉默。

    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吗?

    宁筱曦弱弱地凑过去小声问山青:“此处……是不是该有掌声啊?”

    山青没绷住,噶地笑了一声。

    所有人立刻都转过头来看她俩,包括陆翔宇。

    山青马上坐正了身子开始用力鼓掌。宁筱曦尴尬得脚趾头扣出了一个地下停车场。

    站在墙边的邹峰,低下头,用拳头抵住了唇,生生按住了自己的笑。

    陆翔宇:“……山青,行了行了,啊,这也大可不必。不过呢,b轮融资,绝对是我们公司未来六个月的头等大事,事关生死存亡。从接洽有意向的投资人,到完成尽调流程,签署投资条款,这个期间,邹大人都会帮我们把关。”

    “这个会议,也是邹大人提议召开的。我们今天这个战略会议的目的,不仅是要明确我们自己未来一到两年的发展方向,同时,也要满足投资人的预期,保证能够支撑b轮融资的顺利达成。”

    “好了,我讲完了,接下来,先请邹大人给大家讲一讲。”

    宁筱曦下意识地转头,看到邹峰从墙边直起身来。

    那一刹那,宁筱曦甚至有种错觉——邹峰变身了。

    邹峰靠在墙上的时候,还显得懒散而放松,但他站起来一瞬间,整个人的气场就变了。

    他向会场中间走来,每一步,迈的都不疾不徐,不紧不慢,但每一步,都像踏在别人的心上。

    他的眼神,清明,沉着,霸气,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仿佛一名站甲披身,横刀立马的将军,在大战来临之前的寂静黎明中,巡视三军。

    刀尖所指之处,万马齐喑。

    眼锋所扫之地,寸草无声。

    他的身后,红缨飞扬,战旗凛冽。

    而他的面前,没有不可征服的土地,

    甚至就连宁筱曦都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能在这一刻站在他的军列里,是何等幸运。

    而等着他擂响战鼓,又是多么,与有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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