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的佣人——不对,如今这个年代不兴叫佣人,要叫家政人员——园丁、洗碗工这些不需要值夜班的,跟普通上班族一样,到点打卡下班,回山下自己家里;保安、司机、保姆等需要随叫随到的,就可以在主楼边上的3层附属楼里分配到一间宿舍。

    单人间,20平,带独立卫生间,居然还有浴缸。

    在a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租房能有个独立卫生间就已经很奢侈了。浴缸是不用想了,把卫生间的空间压缩一下,多放下一张单人床,才是大部分房东们偏爱的装修。

    分配给我的宿舍在一楼,走廊右手边第一间,开门对面就是家政人员专用的食堂。正值中午,饭菜飘香,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

    毛裘说:“现在虽然吵了点,过了饭点就清净了。这房间好在离主楼最近,老板有什么事,你第一时间能赶过去。老伍以前就住这个房间,他生病以后一直空置着,没人住过。”

    房间已经收拾过了,看不出之前的使用痕迹,床单被套也是新换的,蓬松绵软,一按一个凹坑。

    “老伍的一些私人物品,我之前已经让人快递给你了,你收到了吧?”毛裘问。

    我点点头。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剃须刀水杯睡衣鞋子,都是些鸡零狗碎的日常用品。

    “但是这个……”他从门背后的衣帽挂钩上取下一把雨伞,“我不知道怎么处理。”

    那是一把比普通长柄伞更大一号的雨伞,目测有1米2左右的长度,实木直杆手柄,藏青色的伞面。

    “你看——”毛裘按了一下伞柄上的按钮,嘭的一声伞自动打开。

    我差点被弹开的伞骨刮到,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

    “哎,按错了。”毛裘不好意思地收起伞,抓着伞柄仔细琢磨了一番,“哦,在这呢。”

    他又按了一下伞柄上一个不起眼的按钮,再抓住伞柄用力一旋,喀的一声,实木把手应声脱离,拔出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刀来。

    我倒抽一口凉气。

    “老伍跟我说,贴身保镖的职责只需要拎包打伞,没说需要动刀动枪啊?”我惊了,这跟我预想的不一样,我以为顶多拎个电击棍。

    一寸短一寸险,这种短刀,格挡功能基本等于0,出手就是奔着刺死刺伤去的。

    太平盛世?我看未必。难怪老伍要诓我亲自替他守着他的女神。

    毛裘反手握刀,对着空气比划了几下,嘿嘿一笑:“怕了?”

    “倒也不是怕,就是……”我左思右想,“得加钱。”

    玩命的价格自然是另外一档。

    “开个玩笑。”毛裘把短刀收入伞中,说,“放心,我们又不是□□,我们可是正规的保安队,有标准操作手册的!万一伤了人,要写事故原因分析、8d整改报告,还要联系法务团队和公关部门的那些大爷们帮我们摆平,前前后后的流程跑下来够我们脱层皮的,所以能不动手尽量不动手,能不见血尽量不见血。”

    他把伞递给我:“这把刀,老伍在应急的时候撬过罐头、切过水果、割过绳索、开过扇贝,就是没沾过血。”

    我抚着伞柄,木头上有些轻微划痕,看起来用了不少年头了。

    “这把伞是照着他的意思设计的,虽然主意是他的,但是所有武器都归保安队管理。你要是觉得这伞用着还趁手,就给了你,要是不喜欢,再依你的意思设计一把。”

    “不用了,这个就挺好。”我说。

    嵩山武校十八般兵器样样都教,有时候还会教彩旗、毛笔、呼啦圈、荧光棒、秧歌扇子等等的打斗技巧,主要取决于当年请我们去参加的春节晚会要排什么节目。

    其实我最趁手的武器是一把漏勺,抄起来就能舞得虎虎生风一日千里。就是不太美观,配不上李韵这样的体面人。

    毛裘临走给我扔了一本厚厚的《安保人员标准操作手册》,说是让我有空的时候尽快学习起来,一个月见习期结束以后要考。

    救命!我那可怜的记性,最怕考试。

    想到这里,我赶紧打开行李箱,拿出笔记本开始敲字:“2035年5月28日晴,今天到秦家报了到,保安队长毛裘带我见了李韵和她的小儿子秦嘉守……”

    趁着记忆还鲜活,流水账式记下了今天发生的事。

    写完一篇,仔细地在日期文档标签上标注了代表平静的蓝色。

    我看了一眼排在前面的一长串日记文档。红色标签表示愤怒,黑色标签表示悲伤,绿色标签表示愉快,白色标签表示疲倦,黄色标签表示……咳,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老伍病倒之前的几个月,我还在跟一位兼职推销健身卡的男学生约会,那段时间春|心荡漾,黄标签的日记写了好多篇。

    我记得那是一个大四的愣头青,皮肤晒成小麦色,因为完不成推销健身卡的指标,慌不择路居然闯进我的散打馆里面,给我的学员们发广告。要知道我和那个健身房是竞争对手,没有当场一顿老拳给他揍出去已经算我手下留情。

    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后来老伍入院,我在医院和散打馆之间来回奔波,和那个男生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他约了我几次,我都没有时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就渐渐不找我了。

    大半年过去,等我料理完老伍的后事,回过神来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已经是5月底了。毕业季,他估计已经回老家了吧。

    不管怎么样,得有始有终。就算分手,也应该正式说一句。

    我想发个消息问一下他最近怎么样了,拿起手机才发现已经忘了他的名字。

    ……

    我敲敲脑壳,就记得他的腹肌挺漂亮的。

    这时候就体现出日记的作用了,我点开一篇,找到了他的名字。

    戚锋。

    对了,就是这个。谐音“戚风”,我开玩笑的时候喜欢喊他小甜心。

    我打了通讯录里面他的号码,意料之中的已经停机了。看来真的回老家了,a城的号码都注销了。各种社交软件上一搜,无一例外,全部被拉黑删除了。

    啊,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我合上电脑。

    拉黑就拉黑,下一个更乖。

    下午,毛裘给我发了李韵第二天的行程安排,让我早点做准备。

    我打开一看,早上6点就要出发去医院探望大公子,9点钟要去公司,下午2点要去工厂,晚上还约了媒体做访谈。

    还挺忙,我本来以为到了她这样的位置,主要工作是签签字,喝喝茶,闲来无事度个假。

    6点要出发,那起码5点半要起床了。

    我打开老伍的录音,复习他的嘱托。

    “……提前十分钟和司机在门口等候,她的司机叫张礼来,今年59岁了,你就叫他张伯……他人挺好的,就是眼神不太好了,出发前……记得提醒他带上老花眼睛。”老伍的声音因为气短而断断续续的。

    我听见自己问:“这么大年纪了还给秦太太开车?”

    “老张当年,跟我一起从她娘家过来的,她信得过。”

    看来李韵还挺念旧。

    不过也是,她要是不念旧,像贴身保镖这种工作,老伍过了三十五岁就要让位给身体更强壮、反应更敏捷的年轻人了,哪里还轮得到他干到50岁。

    第2天凌晨5点半,我起床了。

    十分钟迅速解决早饭,我换上人模狗样的制服,戴上蓝牙耳机,拿上伞,去主楼大厅门口候着。

    司机差不多时间到位。张礼来把车开到大厅正门口,降下车窗,视线先落在我的伞上。

    “你就是老伍的女儿?”

    我点头,“张伯好。”

    他笑着打量我:“啧啧,老伍那闷葫芦,看不出来啊,偷偷藏了这么大的一个闺女。”

    “我是他姐姐的孩子,六岁过继给他。你也知道的,”我按照老伍给我的人设,解释说,“他一个单身汉,根本不会养娃,从小把我扔在武校长大,前几年我毕业了才回来。”

    张礼来问:“那你妈妈还好吗?我很久以前见过一面,那时候还没有你呢。”

    “你见过我……”我眼珠子一转,差点说漏嘴,“见过我妈?”

    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有一回老伍伤到脚,夫人让我送他回家休养。你妈妈那时还没有结婚,我把人送过去,是她开的门。”

    我记忆中仿佛是有老伍受伤这回事,不过细节都记不清了。

    “那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吗?”谨慎起见,我又问。

    张礼来说:“嗨,这句话一说,都快30年前的事了,哪能记得住。就记得个子挺高挑的,这点倒是跟老伍很像。”他看我一眼,“你们家基因好,长得都挺高。”

    我放下心来。

    东家还没下楼,我们俩就在楼下闲话家常。

    “她嫁得挺远吧?后来也没怎么听老伍提过。”张礼来问,“今年差不多也要退休了?”

    我一边复核着车子的状态,一边面不改色地回答:“她在我六岁那年就死了。”

    张礼来吃惊地张了张嘴,半晌没说话,然后一副什么都明白了的表情,对我叹气:“可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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