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念尘说出“我生不了孩子”时,她心里想的是,又到了该断的时候了。

    男人一旦跟她谈婚论嫁,下一步就开始计划生几个孩子,什么时候生,男娃女娃。得知她没有生育能力,还会试图追根究底地搞清楚她到底是什么原因不能生。

    她烦透了。

    本来还以为小白杨能免俗的。

    “你在说什么啊?”小白杨震惊地望着她。

    “我没有生育能力。”她口齿清晰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是应该跟你说清楚的。如果你想要孩子,请你去找别的女人,我们就到这断了吧。我不用你负责,你可以回你的大城市去。”

    “这不可能。”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说,“你的身体这么健康,怎么会生不了孩子?去医院看过了吗?”

    念尘摇头:“没去过,我也不想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医生说,自己这样的体质,去看病,大夫问一个最基本的,“几岁了?”她都答不上来。她更怕去做检查,被发现体质异于常人,当场被人拉走关起来,做研究,做展览,像流动马戏团里的蛇身女一样被关在小黑屋里收门票。

    幸好她向来很少生病,几乎不与医院打交道。

    杨建华如释重负地笑了:“你既然没去医院看过,怎么就知道不能生孩子了呢?我看你就是自己吓自己的。我母亲说她年轻的时候也以为不会有孩子了,后来找医生好好调养了身体,这不是就有了我?生我的时候,她都37岁了。”

    念尘觉得很烦躁,固执地说:“你管我生不了还是不想生,反正不生。给个痛快话,你能接受咱们就接着处,不接受拉倒。”

    小白杨说:“这么大的事,你让我考虑一下。”

    念尘不气地把他从床上拽起来,推出门去:“回你自己屋想去,想好了明天告诉我。”

    小白杨在宿舍里踱了一夜的步,到凌晨时终于下定了决心。

    两人先前已经互换了宿舍的钥匙,他就用念尘给他的那把黄铜钥匙,打开了她的门,轻手轻脚地走到她的床边。

    念尘还在酣睡着,喵喵在她腰侧团成一团,互相依偎着取暖。

    小白杨拍了两下喵喵的屁|股,把猫赶走了,自己在床侧坐了下来。

    “念尘,念尘……”他轻声把她唤醒。

    “怎么说?”她睡眼朦胧地披衣坐起,打了个哈欠,“想好了吗?”

    小白杨说:“我想了一晚上。你并不讨厌小孩,只是不想生。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以后找机会去福利院领养一个孩子?”

    “领养一个,倒是可以。但是……”念尘说,“你父母能同意领养?”

    小白杨说:“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说服他们同意的。他们虽然传统了一点,但本意是为了我好,怕我晚年孤苦,没有依靠。只要我证明给他们看,领养来的孩子也能很孝顺,他们就不会反对了。”

    这个“一点时间”,一晃就是两年。小白杨已经迈入27岁,即使是在a城,也是大龄未婚了。

    每次寒暑假,他会回a城家里住一段时间。念尘不知道他跟父母沟通得怎么样了,他从来不说。不过从他每次返回学校后愁苦的神情看,大约是不太愉快的。

    念尘不着急,也不过问,她有的是时间,等得起。

    她已经写了整整两大本日记,字写得越来越好看,引经据典会背的诗词也越来越多了。小白杨找a城大医院的远房舅舅给她开了些中药,据说对增加记忆力很好的,她喝了一段时间,似乎确实起了效果。

    小白杨偶尔生病休息,她也能像模像样地给低年级代几堂课了。一进教室,学生们就起哄喊她“杨师母来了!”

    徐庆元那个大嘴巴,一早就把他们俩的关系传得全校都知道了。

    徐庆元赶上了狗屎运,电影《少林寺》火遍全国,嵩山武校的生源和投资突然多了起来。

    学生达到了空前的200人,原先的四个半教职人员远远不够用了,徐庆元不得不另外聘请了一些员工,成立了正儿八经的后勤部。念尘作为元老,职位水涨船高,手底下管着六个新人,把这个“后勤部长”的头衔给坐实了。

    很多琐碎杂事已经不用她亲自去跑,不过她最爱做的还是搬着板凳和箩筐去大松树底下剥豆子,喵喵就趴在树枝上,尾巴一晃一晃地垂在她的头顶。

    一筐豆子剥完,正好差不多到傍晚下课时间。小白杨过来找她,于是他提着箩筐和板凳,她抱着喵喵,一起踩着夕阳的影子往回走。

    念尘觉得这样的日子要是能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1984年的1月底。

    徐庆元终于舍得花钱把食堂整个翻修一遍。材料是自己买的,工人请的是附近农闲的乡民。冬天拌好的水泥容易结冰,马上就要大降温,为了赶工,留校的教职工也被动员起来打下手。

    念尘虽然骂徐庆元抠门抠到姥姥家了,不愿意再花钱多请几个工人,不过想着年后就有新食堂用,不用再飞天遁地地逮耗子,骂归骂,还是去出力了。

    小白杨这一年寒假迟迟没回家,也跟着去翻修食堂,拌水泥,递砖头,搞得一头一脸全是灰。

    小白杨变成了小灰杨。

    念尘心疼他那张白净的脸,问他:“你来干什么,今年怎么还不回去?”

    小白杨说:“不回了,留下来陪你过年。”

    念尘一阵高兴,不过很快想到了什么:“留在这过年,跟你家里说过了吗?”

    小白杨眉头紧锁,说:“我已经写信给他们了。”

    他虽然没有再多说什么,不过念尘也知道他最近跟家里闹得很不愉快。每回接到家书,他不仅不高兴,反而会情绪低落几天。

    快过年了,念尘不想提让他不开心的事,于是没有问下去,而是说:“留在这也好,我们这过年有庙会,可热闹呢。”

    小白杨对她笑了笑:“嗯。”

    念尘私下里找了徐庆元,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问:“小徐,你有没有办法,就是……帮我补办个户籍?”

    徐庆元稀奇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以前一直催你办一个,你怎么懒得动?”

    念尘说:“这么多年,都在这个小地方打转,不办也没什么影响嘛。再说了,办了户籍,过个十年二十年还要重新办一次,太麻烦了。”

    “那现在怎么想到要补办个户籍了?”徐庆元问。

    念尘笑了一下,没好意思说。

    “难道你真的打算跟小白杨结婚啊??”徐庆元惊讶道,“你要跟他去南方?”

    念尘说:“嗯。”

    徐庆元罕见地严肃了起来,说:“你想好了吗?武校这边刚有起色,你要是留在这工作,不说大富大贵吧,至少咱们这么多年交情,我肯定是不会亏待你的。a城居大不易,你一个外乡人想要融入进去,恐怕没那么简单。”

    念尘说:“他已经为我耽误了快三年,普通人又有多少个三年呢?我们在一块,总体上是他多包容我一点,现在也该轮到我为他做一些退让了。”

    “既然你想清楚了,我也不挽留你了。”徐庆元想了想,说,“我有一位朋友在县政府上班,应该有办法。后天我就要上县城买材料,到时候你跟我一起走一趟,顺道去跟他打个招呼。”

    念尘说:“行啊,那谢谢你了。”

    徐庆元说:“论起来你还是我太师祖,这声谢谢我不敢当。”又笑着叹气,“你待在我们这地方上百年,结果被一个南方小伙子拐走了。不行,我得让小白杨请我喝酒。”

    念尘笑道:“户口本能不能到手还不一定呢,你先别告诉他。真要结成了婚,我们到时候请你喝喜酒。”

    徐庆元说:“那必须啊,我可是你们的媒人。”

    去县城那天,念尘没有跟小白杨说实话,只说是跟徐庆元一起去买材料的。

    小白杨正在换旧衣服,要去翻修工地干活。听到她的话并没有怀疑什么,只是嘱咐她:“我等你回来一起吃晚饭。”

    喵喵恋恋不舍地跟在她脚后头,跟着她出了宿舍门。

    “乖啦,我晚上就回来。”她摸摸喵喵的头,把它抱起来送回房间里。

    她坐了半天的车,先去了县政府拜访徐庆元那位朋友,却不巧那位朋友不在,到外地学习培训去了。

    徐庆元说:“这也没办法,下回再来找他吧。”

    念尘知道办手续不那么容易,有点波折正常,倒也没有多失望,跟徐庆元买完材料就回去了。

    回到武校的时候天快黑了。

    学校大门口停着一辆警车,徐庆元一见便叫:“糟了,不会是兔崽子们打架打出人命来了吧!”

    念尘也是心里一紧,赶紧往里跑。

    跑了没几步,有个大孩子看见了他们,慌里慌张地叫道:“徐校长,鹿老师,你们快去看看吧!”

    徐庆元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问道:“看什么?!出人命了?!哪呢!”

    孩子被吓得结结巴巴的,说:“没,没出人命……是,是杨老师家里来人了,说咱们学校拐……拐卖人口呢!”

    徐庆元问:“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呢?”

    孩子说:“去……去鹿老师宿舍了。”

    念尘从来没有在自己的宿舍里见过那么多人。

    派出所的两位民警,小白杨,一对60多岁的夫妻——大概是小白杨的父母,另外还有三个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本地人的青壮年,大概是跟着小白杨的父母来壮声势的亲友,再加上匆忙赶回来的徐庆元和念尘,满满当当十个人,都挤在这个小小的员工宿舍里。

    宿舍门口还挤着一些看热闹的乡民,一双双好奇的眼睛,都像长了钩子一样往里瞧。

    念尘的小碎花被面、双人枕头、脸盆架上的两只漱口杯、衣服架子上的中山装,都大喇喇地暴露在他们的面前。

    小白杨经常在她这里过夜,他的大部分生活用品都放在她的房间里。

    杨建华垂着头坐在角落里,像是正在被审讯的犯人。而他的父母正在收拾东西,把他的行李放进皮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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