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孙权府邸。
孙权手上拿着一封推荐信,他一边看信一边用余光去瞟堂下自斟自饮的庞统。
庞统是带着鲁肃的推荐信来的,他原以为以自己凤雏之名,加上鲁肃的极力推荐,孙权必然以国士之礼待他。
没想到孙权只见了他一面便眉头紧皱,显然不怎么待见自己,甚至只顾着自己看信,都不曾让他落座,只让他站着相候。
庞统身量不高,生得浓眉掀鼻,黑面短髯,形容古怪,一直以来他被人与诸葛亮并称,但诸葛亮相貌堂堂,他却是形容古怪,因此庞统既对自己的才学极度自负,同时也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卑,孙权见到他的时候下意识的表情就让庞统极不舒服。
以貌取人,自古有之。东汉末年流行的人物品评,相貌也极为重要,如同诸葛、周瑜一般的人自然是更容易得到君主喜爱。非止孙权,当初名满天下的袁绍,威震荆襄的刘表,谁人不是如此,真正能够做到唯才是举的,也就是曹操了。
孙权不叫庞统入座,庞统却是施施然自己坐下了,还自斟自饮,极为惬意。
孙权本就不喜庞统容貌,见他自行落座,视自己如同无物,更加不喜。不过他终究是鲁肃推荐的人物,孙权于是便耐着性子问道:“先生平生所学,以何为主?”
孙权这样问无非是想了解庞统擅长的,根据庞统所学给他个一官半职,这样也算对得起鲁肃举荐。
庞统自然听出孙权敷衍之意,他所学驳杂,俱都精通,孙权如此问实在是小看于他,庞统心中不悦,答道:“不必拘执,随机应变。”
庞统此言比孙权还要敷衍,甚至隐隐有轻视之意,孙权平生最恨就是被人轻视,庞统此言正戳中孙权痛处,但孙权强忍着怒意,问道:“先生之才,比之公瑾如何?”
庞统大笑道:“吾之所学,与公瑾大不相同。”
孙权虽然曾经怀疑过周瑜忠心,但对周瑜的才学却是极为认可,见庞统对周瑜也颇为轻视,只觉庞统太过狂妄,心中厌恶。
正欲出言打发,却听门外侍卫禀报道:“启禀主公,京口蒋钦、周泰二位将军有急信送到。”
孙权让人呈上书信,孙权只看了一眼便惊呼道:“那赵云竟然没死,如今正在京口,此乃天意,赐我大将也!”
鲁肃此时刚刚走进大殿,见孙权满面兴奋,以为是孙权很满意庞统,笑着问道:“恭喜主公,再得贤才!”
孙权大笑道:“子敬,子龙大才,吾当亲往迎之!”说完看了一眼还在大殿的庞统,挥手道:“士元且退,带有用士元之时,却来相请。”
庞统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鲁肃见状大惊道:“庞统当今凤雏,主公何故轻视之?”
孙权不悦道:“如此狂生,用之何益!”
鲁肃还要再劝,孙权却拉着他的手道:“子敬,你可知那将曹操治下扰得天翻地覆的赵云并未身死,且如今正在京口大营之中。子敬快快与我去京口一趟,如此大才流落江东,吾必要收为己用!”
鲁肃见庞统已经离去,他被孙权拉着也不好挣脱去追,只好想着先把孙权说服,然后再找机会一起去向庞统赔罪。
赵云的战绩鲁肃自然也是知道的,对于赵云忠勇无双的表现也是由衷佩服,不过鲁肃却并不认为孙权能够将赵云招致麾下。
从赵云跟随刘备从幽州、冀州道汝南,最后流落到荆州,无论刘备如何落魄,赵云始终不离不弃,可见其绝非可以用富贵或者功名利禄这些东西打动的。
孙权却觉得一来蒋钦、周泰对赵云算是有救命之恩,二来赵云此番出生入死,也算是报答了刘备的恩义,他现在不欠刘备任何情义,反倒是欠了自己救命之恩。
而且赵云不是关羽、张飞,与刘备是义结金兰的兄弟,自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不定能够说动赵云。
鲁肃也觉得孙权说的不无道理,孙权又再三要求鲁肃务必帮忙说动赵云,鲁肃心想如果能够得到赵云,那自然是极好的,也便开始思考如何去说。
赵云和华成在京口大营待了两天,赵云原本就只是一些皮外伤加上久战力竭,体力恢复之后很快便能够行动如初,只是气力还不能达到鼎盛之时。
倒是华成有几处伤及筋骨,非要数月修养不能痊愈,华成称赞赵云武艺,赵云却悄悄告诉华成,若非陈登没有用暗箭和绊马索,他们决计不能突出重围。
华成目瞪口呆,赵云私下给华成解释,陈登很可能是故意网开一面,没有痛下杀手,毕竟他能够设伏算到赵云的路线,又提前布置好了兵力,以他的细致几乎不会出任何纰漏,但却独独没有用这两样杀伤力最大的,给了他们一线生机。
原来当初刘备从陶谦手中接掌徐州,陈登父子也是其支持者,刘备在徐州时候对陈登父子也是礼遇有加,虽然后来曹操势大,陈登父子为了保全家族并没有选择跟着刘备流浪,但彼此还是有一份情义在。
陈登设伏覆灭赵云骑兵,是为了尽忠,给赵云一线生机却是为了往日情分,而且他做得隐晦,旁人很难看出来。
二人正在说陈登的旧事,蒋钦、周泰却兴冲冲的走进来,告诉二人孙权到了。
赵云、华成大惊,仔细一想却又觉得情理之中,他们自然是知道孙权此来为何。
赵云虽然没有投靠江东的心思,但毕竟人在江东之地,又受蒋钦、周泰之恩,孙权亲自来见,他也不得不出去迎接,华成伤势未愈,
赵云跟着蒋钦、周泰走出帐外,只见当先那人身材高大,碧眼紫髯,一身气势不怒自威,知道此人必然是江东之主孙权,于是恭敬拱手道:“常山赵云,见过孙江东!”
孙权哈哈笑道:“常山赵云,一身是胆。今日有幸来到江东,我必要亲自设宴,为将军接风洗尘。”
二人一番客套,孙权又将随行而来的鲁肃介绍给赵云,然后就在大营设宴。
酒过三巡,孙权再次向赵云敬酒,并看似无意的问道:“子龙将军,今后欲往何处?”
赵云毫不犹豫的回道:“自然是回新野继续辅佐主公。”
“刘备罔顾情义,致将军九死一生,子龙何必再回新野?”孙权不解道。
“孙江东误会了,非是我主让我去死。只因新野危急,非如此不能解新野之危。云自愿为主公不惜一死,如何能够埋怨主公?”赵云解释道,“军议之时,我自愿请缨,云长也与我相争,主公却道即便玉石俱焚,也不以我等之死,换得新野一时之安!”
孙权听完,只能感慨道:“子龙真壮士也!”
鲁肃好奇的问道:“既然玄德公不允,将军又如何能得到虎符,领兵出战呢?”
赵云于是将自己如何夜访徐庶,逼迫徐庶交出兵符,然后凭借兵符深夜自行调兵的事情一一说来,以证明并不是刘备让他去送死。
不料赵云话未说完,鲁肃便摇着头感慨道:“子龙将军忠勇无双,玄德公却失之磊落啊!”
“子敬先生这是何意?先生如此恶意揣度我主,如果不能给我一个解释,赵云绝不答应!”听到鲁肃的话,赵云面沉如水道。
见赵云急了,鲁肃却不着急,而是反问道:“子龙将军忠心不二,不过请将军暂且息怒,肃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将军,请将军务必如实回答。”
赵云强压怒火,沉声道:“先生请问!”
鲁肃问道:“军令如山,在此事之前,贵军师可有违背玄德公之令行事的先例?”
“关云长与玄德公亲如兄弟,义比天高,在军中威望仅次于玄德公,他如果要领兵出战,只怕连兵符都不需要取,为何他没有领兵前去?”
“依将军之言,将军出城之时城门处竟然只有华成一人等候,敢问新野城防如此松懈吗,城门处竟然没有军士守卫?”
鲁肃一连三问,毫不停顿,赵云沉默不语,脸上怒色渐渐褪去,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鲁肃紧紧盯着赵云面色变化,知道他此刻内心已经动摇,他丝毫不给赵云喘息之机,大声呵斥道:“凡此种种不合理,只因这一切皆是玄德公默许!是以徐庶违背玄德公之令,给你兵符,是以关云长不曾做出将军这般壮烈之举,是以城东门无人把手,就是怕有人守城士兵不知就里,拦住了将军!”
鲁肃言辞激烈,声音却不大,但他这些话落到赵云耳中,却只如一声声晴天霹雳,让震得赵云双耳轰鸣,头皮发麻。
鲁肃还要再说,赵云却打断他,怒道:“先生不必再说挑拨之言!我自愿舍身,皇叔何必多此一举?”
鲁肃冷笑道:“将军如果不信肃方才之言,何以如此动怒?在下说出此事绝无挑拨之意,只是不忍将军一腔赤诚,却被人欺瞒!”
赵云怒色不减,孙权打圆场道:“子敬休要再言!子龙将军,子敬也是好意,他如果言语之中有所冒犯,权代他向将军请罪!”
孙权说完,端起酒觞,一饮而尽。
鲁肃也忙端起酒觞,赔罪道:“子龙将军勿怪,在下佩服将军忠义,因此义愤填膺,言语之中若有冒犯,愿向将军赔罪!”
鲁肃说完,也是一饮而尽,他擦了擦颌下须上酒渍,诚恳的说道:“在下对将军绝无恶意,还请将军细思之!”
鲁肃说完这句也将话题岔开,赵云喝了几杯酒,便托词不胜酒力,早早回营帐歇息。
赵云回到营帐,脑中却是不停的回响着鲁肃的话,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华成从未见过赵云如此纠结,问道:“师傅,何事让你如此心慌意乱?”
赵云想了想,将酒宴上鲁肃的话说了一遍,问华成怎么看。
华成与赵云虽然以师徒相称,但华成跟随赵云出生入死,赵云早已经将华成当成最信任的人,此时他心中惊疑不定,自然想听听华成的看法。
华成早就觉得当时东门没有守卫很蹊跷,也怀疑是刘备故意的,但他知道赵云秉性,知道自己如果主动提起此事,必然遭到赵云呵斥,而且会让赵云感觉自己是幸进谗言的小人,因此一直将疑虑埋在心底。
如今既然鲁肃做了这个恶人,将此事点破,那华成也就不必再藏着掖着,他知道公子孙绍对赵云渴慕已久,也知道以赵云的秉性,若非对刘备彻底失望,是绝不会另投他主,他也真心认为新野比不上长沙,想要让这个传授他武艺的恩师,能够得跟对主公,得以善终。
华成将自己的看法说给赵云,他认可鲁肃的看法,见赵云脸色极差,又替刘备开脱道:“刘皇叔若非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出此下策,师傅也不必难过。”
赵云轻叹了一声,说了声睡吧,便和衣躺在榻上,华成知道他心中伤感,却也不知道如何劝谏。
次日,孙权又亲自邀请赵云吴郡一行,赵云原本不想去,不过见华成伤势颇重,京口营中药材不全,于是便同意吴郡一行。
孙权以为赵云想通了,心中大喜,一行人于是又转往吴城。
孙权原本想要将赵云和华成安排在将军府中,但赵云坚持拒绝,华成原本想让赵云住在孙绍府上,不过赵云听说孙策府上只有大乔、孙怡等女眷,觉得不妥也严词拒绝,二人于是住在城东山寺中。
孙权也认出了华成,担心赵云被华成带走,因此对赵云和华成二人名为照拂,实际看管甚紧。
华成暂时行动不便,赵云既无心转投江东,也想要等华成恢复再行离开,因此也不在意,整日除了与华成闲谈,就在寺中勤练武艺,一步也不外出。
孙权为了拉拢赵云,将赵云在世的消息封锁,以免刘备得知前来要人,他也常常送些礼物,赵云也是照单全收,但却分文不取。
江东在吴城的武将也有慕赵云之名前来或挑战或切磋武艺的,赵云也是来者不拒,不过都是点到即止。
山寺之中还住着一个酒鬼,这人身量不高,浓眉掀鼻,黑面短髯,形容古怪,嗜酒如命,每日大部分时候都喝得醉醺醺的,此人正是被孙权冷落的凤雏庞统庞士元。
赵云不是多言之人,华成久卧病床不良于行,于是就经常趁酒鬼清醒的时候跟他说话,这酒鬼虽然容貌古怪,脾气古怪,口气极大,但每每说起事情来都是一针见血,一语中的,让华成啧啧称奇。
又过了几日,寺中再次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让赵云与华成二人叫苦不迭。
此人正是孙权胞妹,孙尚香。
孙尚香今年十七岁,父亲孙坚去世的时候他才两岁,由吴国太养在膝下。
他生平最崇拜长兄孙策,喜好如孙策一般的英雄豪杰,听说以三千之兵在曹军十几万大军围追堵截之下转战几千里的赵云竟然就在山寺的时候,自然是要来看一看的。
孙尚香深得吴国太宠爱,地位崇高,连孙权都管不住他,赵云和华成客居江东,自然更不会去得罪她。
孙尚香原本是冲赵云来的,不过赵云不苟言笑,年龄比他父亲也小不了多少,与孙尚香自然没有什么话说。
倒是华成与他年龄相仿,也是跟着赵云南征北战的白袍小将,再加上他还是侄儿孙绍的亲随,孙尚香自然更愿意和华成说话。
华成躺在榻上动惮不得,虽然跟酒鬼庞统能说一些话,但那庞统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喝酒就是醉着,一天有时候都说不上两句话,有个娇滴滴的美少女陪他说话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孙尚香问的无非也就是跟赵云征战时候的事情,以及侄儿孙绍和长沙的情况,长沙的机密华成自然不会细说,但说起长沙来还是不由自主的说起来长沙千好万好,惹得孙尚香羡慕不已。
至于说起与赵云出生入死的征战,华成更是津津乐道,引以为傲,他跟着孙绍两年,很多说话的方式都不由自主的模仿孙绍,而且也耳濡目染记得许多有趣好玩的事务,让孙尚香听得津津有味。
孙尚香只觉得华成给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窗户,她听得兴起,便隔三差五就来山寺,华成百无聊赖,有人陪伴更是乐此不疲。
时间很快过去半个多月,华成已经能够正常行走,只是一些伤及筋骨的伤势,还需要长时间修养才能复原。
这日晚上,一个黑衣人避开江东耳目翻墙进入寺中,对华成拱手道:“凌将军已经安排好出城方案以及船只,大人请立刻撤离!”
赵云对此毫不奇怪,华成并没有瞒着他,在这里的第三日便与凌统联系上了,凌统在外安排撤离,只等华成养好伤就回长沙。
二人跟着黑衣人走出门口,只见月光下那个酒鬼站的笔直,笑着说道:“将军如果不带上我,只怕难以成行。”
华成不惊反喜,道:“只恐先生不愿,先生愿走,那是再好不过!”
庞统虽然没有透露身份,华成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凤雏,但二人相处不短,华成能够感觉到这酒鬼绝非凡人,他知道公子求才若渴,早就想将酒鬼一起带回去。
要不是怕庞统不愿弄出声响暴露了行踪,华成早就将他打晕带走了,见酒鬼自愿跟着一起走,华成自无不允之理。
四人悄悄离开山寺,坐上了一辆马车,马车直闯城门,出城的时候城门令只稍微检查了一下令牌便放行了。
出城之后行了不远,便有马匹接应,那黑衣人让四人去曲阿码头,然后告辞离开,四人则乘着月色一路马不停蹄直奔曲阿。
到达曲阿码头,华成终于见到了凌统,二人年龄相仿,在孙绍府上一同看书习武一年多,感情极好,这次华成死里逃生,见面激动非常。
庞统咳了一声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凌统这才反应过来,让四人上船,然后船便开动,飞速离开。
庞统看了一眼夜色下的江东,心中暗道:“孙权啊孙权,你有眼无珠,慢待贤才,他日定有你后悔之时!”
庞统当日虽然被孙权轻视,但他却依然抱着希望,只要孙权亲自赔赔罪,他依然愿意为江东筹划,但半个月的时间不仅孙权没有来,连鲁肃都不曾露面,这让庞统感觉受到了羞辱,气愤非常。
近些日子庞统与华成闲聊,华成说者无心,他却听者有意从华成话中听出了长沙不同寻常之处,这才下定决心离开江东,去长沙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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