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清的十一月已经很冷,  静安在回医院的路上接到de电话。

    de开门见山,说zl刚刚终于回电,目的却是希望微本可以删掉长文,  跟他们协商后再一齐发布公告。微本当然不会配合,要求zl删除照片和评论,停止恶意引导,zl含糊其辞,  没有给出明确答复。

    静安并不意外于zl的做法,  de却气得够呛。他当初就知道这个方案有问题,  可作为乙方没有多少话语权,  他也可以预想到zl要面对的舆论,  但他没想到zl会反水,  更没想到他们会没有操守到这种地步。

    他语带愤怒,“我刚刚跟公司提交了申请,  希望公司可以出面为你个人发出律师函。”

    静安其实已经不太在意网络上的声音,她制片了一个她自己也不认可的广告,承担一定骂名是必须的。她不知道zl还会不会打款,但无论怎样,她都打算将自己的奖金捐出。

    她一时没说话,  那边de又问:“你提前联系的哪家律师?”

    “leah家是开律所的,你知道么?”

    de脑袋立即大了,leah的那对律师父母十分严肃,也很严谨,他们不允许leah加班,  多次给公司打来投诉电话,  说违反劳动法,  就差直接起诉。

    “他们已经申请立案?”

    “暂时还没有。”

    静安多少认为这件事有些滑稽,  倘若真的立案,虽然广告属于zl,但是由她制片,这看上去像是她在状告自己。

    “你会想到这一步,是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静安没有否认。

    她这段时间总是想起de用在沈西淮身上的那句话,“尽量往坏处想,怎么想都不为过。”他的担忧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她不会那么去想沈西淮,反倒是这次项目确实让她作了不少最坏的设想。

    那边de没有立即挂断电话,静安直觉他还有话要说,可片刻过后他只说一句“挂了”,直接收了线。

    她没有多想,低头点开唯一置顶的聊天界面。

    最新一条消息她已经查看过,寥寥几个字,是告知她他刚下飞机。

    他始终是这样,三言两语,几乎没有多余的话,让人觉得他很冷,也冷静,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撼动他的情绪,可她分明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些别的东西,那些东西带有温度,而她尤其贪恋那点温度。

    她想起楼梯间里他的那个拥抱,想起他在梁相宜跟郑暮潇的注视下跟她爸妈问好,想起他在车里用独属于他的方式安慰她。

    她其实每天都要想他,只是现在尤其强烈。她摇下一点车窗,让冷风从窗缝涌进来。

    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时,她暂时将纷乱的心绪抛去脑后。

    约翰·厄普代克说过,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你自己的生活。

    静安尚不能认同,zl事件让她窥见了生活中十分肮脏的部分,让她在承受了那么多恶意之后有短暂的崩溃失控,但她并不会因此就彻底悲观起来。忘记是哪位作家说,痛不痛的事情,我们可以自己决定。它在当下或许是一根刺,但放在整段人生当中,是闪亮的勋章也不一定。

    头顶那撇月亮一如几年前那么黯淡,那时她不确定是否留美,时间一晃过去,她最终还是回了国。

    站路旁喝掉一整瓶冰可乐,她不再那么困,转身上了楼。

    爸妈见她回来得晚,不免关心几句,她闭口不谈,只说工作积攒太多,多花了点时间。

    “陪奶奶说会儿话,待会儿就回家休息。”

    静安应着,进了病房。

    奶奶刚醒不久,不怎么吃得下东西,精神还没恢复,脸上却带着笑。

    静安坐床边给奶奶讲这次出差的见闻,奶奶说进医院前还在看她发来的海景照。

    “我这几天虽然稀里糊涂,可老想着照片里那些渔船跟海鸟,我就想啊,我家宝贝孙女儿连照片都拍得比别人生动好看呢,我可得撑住,不然得错失多少好照片呀。”

    静安眼眶一热,笑着牵住奶奶的手,“我拍得可不好,等明年天气暖和了,我们跟爷爷一起去看,晚上可以露营看星星,早上蹲点看日出。”

    “就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扎营可够呛。”

    她笑:“那我现在就开始练起来。”

    话落,旁边手机亮了下。

    她进病房前暂时将工作群消息屏蔽,原以为是de,点开却是沈西淮。

    只三个字:“在哪儿?”

    她回:“在医院。”

    “十五分钟后下楼来一趟。”

    正要回复,旁边奶奶问:“是工作消息呢?都这个点儿了。”

    静安匆忙回了个“好”,又回头跟奶奶否认。

    奶奶笑起来,她猜也不是工作消息,纵然是工作上的好消息,她孙女脸上那点笑也不该是那么个意思。

    “朋友呀?”

    奶奶的话里并没有打探的意思,静安坐回床边,将下巴搁到奶奶手边,隔会儿说:“奶奶,不是朋友……是我喜欢的人。”

    奶奶轻“呀”一声,去碰静安的脸,听她继续说:“我想跟他坦白,但是我不确定他喜不喜欢我。”

    奶奶“咦”了一声,“还有谁会不喜欢我们静安宝贝?”

    静安被逗笑,“我猜有一点点,可是我不敢确定,他对每个人都很好。”

    “那刚刚跟你说什么啦?”

    “他说要过来,没说要干嘛。”

    奶奶故作不满意状,“这是给人下通知呢?还挺霸道。”

    静安又轻笑出声,“他就是这样,话少,看着挺严肃,其实人特别好,心很细,承诺了就会做,学习跟工作都很厉害。”

    奶奶似在思考,“还有这么优秀的人呀?可不能是个骗子?”

    静安当然听出了奶奶的调侃,仍忍不住想要解释,可真开口又不知该怎么说,只说:“真的,他真的很好,他是一个……需要仔细感受的人。”

    奶奶不笑了,拍她手背:“那咱们就勇敢点儿,瞅准了时机就问,我看他保准答应。”

    静安又笑了,最终点了点头。

    电梯迅速下行,静安看着镜面里的自己,奶奶刚脱离危险,工作上却紧跟着出现问题,她不确定此刻是不是个好时机。

    夜里风很大,那部眼熟的黑色轿车就停在大门侧边,沈西淮立在车旁,正低头看着手机。

    静安打算过去喊他,下一刻他又有所感应似的抬头看过来,随即开车门,从里头拎出两只保温袋。

    他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淡,冷风灌进他衣服,让他的外套飘扬起来。

    等他站到身前,静安一颗心莫名安定不少,他头发又长了点,遮住前额,让他看着温顺些。

    “奶奶现在怎么样?”

    “稳定下来了,不过还得观察几天,没什么问题的话不久就能出院。”

    沈西淮其实已经联系过医院,和医生确认过,此刻脸上表情温和了些,“家里人都还在医院?”

    “我爸妈还在,晚上要留人。”

    沈西淮仔细看她脸色,确认她情绪还好,暂时放下心。

    “我带了几份粥,都吃过了么?”

    静安去看他被风吹得愈发通红的手指,立即说:“这个点正好都饿了,我奶奶也醒着。”

    沈西淮很快说:“我跟你一起送上去,一个人拿不下。”

    他考虑过是否要探望老人,但时间太晚,不很合适,他也不确定陶静安愿不愿意。

    夜里人不多,电梯里没有别人,静安要帮忙拿粥,沈西淮没给她。

    她正思考他刚才话里的意思,听他忽然问:“晚上睡哪儿?”

    她立即回神:“我爸妈留下陪护,待会儿我回家里,爷爷一个人在。”

    他仍是中午那三个字:“我送你。”

    静安看他,他微低着头,也直直看进她眼底,两人沉默对视着,直到电梯“叮”一声响,静安反应过来,先收回视线。

    她刚要往外,旁边人却不动,只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我在楼下等你,不着急。”

    静安终于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他只是帮忙拎上来,并没有去病房的打算。

    东西接到手里沉甸甸,她提着往外,刚走出两步又立即停住回头,电梯门正要合上,里头的人目光平静,她来不及思考,只知道自己不想就这么走,也不想就这么让沈西淮走。

    她快步跨了回去,电梯门将将在身后合上时,面前的人伸手揽住了她。

    静安鼻尖擦过他衣服,再次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

    电梯在往低处走,她知道面前的人在看她,却没有抬头,片刻后憋出一个字。

    “重。”

    她腰上立即一松,紧接着手里的东西被接走,她仍然不去看他:“粥是你买的,我一个人去送,待会儿奶奶要说我借花献佛了。”

    她坚持不抬头,沈西淮只能看见她头顶,他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但不清楚她这么做的用意。

    隔会儿只说:“按一下电梯。”

    静安立即反应过来,忙转身按了楼层按钮。

    电梯再次上行,静安去看镜面里的沈西淮,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已经到达楼层。

    两人一同出电梯,恰逢她爸妈从病房出来,两边一碰面,静安妈妈先认出人来,准确喊出沈西淮的名字,等打完招呼,两人一起进了病房。

    静安这时莫名紧张了起来,她才跟奶奶坦白,前后不过二十分钟,就把人带到了跟前,她总觉得有些心虚。

    她要去拆包装盒,沈西淮动作比她快,拆好了又绕到另一边去调节病床的高度。

    奶奶并没有表示出特别的好奇来,只时不时寒暄两句,更多时候在默默观察这个话不太多的年轻人。

    静安见奶奶笑着看她,她把粥端过去,还没来得及喂,旁边人说:“我来,你去喝那一份。”

    她还没开口,奶奶先笑着发话:“谁都不用来,我自己行,咱们一块儿喝。”又看向沈西淮,“西淮你坐。”

    沈西淮依言在旁边坐下,他侧头去看陶静安,她正低头小口喝粥,时不时笑着回奶奶的话。

    “她刚还说过段时间带我们去岛上露营,看日出,”奶奶开起静安的玩笑,“我看是她自己想露营了,之前老看些露营视频,在家里学着扎营,可扎营是技巧活儿,也是体力活,她那点力气根本不够用。”

    静安莫名耳热,沈西淮先前就说过她没什么力气,她回头看一眼他,又看回奶奶:“一回生二回熟,我去之前先去野外多练几遍。”

    奶奶笑,“这倒是个好方法,露营是挺有意思,到时候喊上相宜跟暮潇他们……”她说着一顿,“你说跟西淮是同学,是什么时候同的班呀?”

    静安只觉得这个问题过于熟悉,她又看一眼沈西淮,说:“高中同的班。”

    “高中同学呀,那认识好多年了。”奶奶看向沈西淮,“西淮呀,高中时候静安在学校是不是不怎么爱说话?”

    沈西淮注意到旁边人的视线,正要开口,陶静安先替他回答:“他不知道,我们高中都没说过话呢。”

    静安其实不敢百分百确定,她先前确实想不起什么细节,如果非要去找的话,只能求助于她以前写的日记,不过大概率不会有结果,不然她不可能毫无印象。

    她看向沈西淮,间接地跟他求证,“对吧?”

    在两道视线齐齐注视下,沈西淮很快微点了下头,“嗯。”

    静安其实猜到了答案,却隐隐有些失落,奶奶则故作失望状,冲静安打趣:“看来高中你就只跟暮潇熟了。”  她顿了顿说:“你妈妈说这几天相宜跟暮潇一直在这边照顾,你记得请他们来家里吃饭,”又看向沈西淮:“西淮到时候一定一块儿来,你们都是同班同学,还能叙会儿旧。”

    静安没说话,回头见沈西淮礼貌地应下,看上去没什么异样,才跟着应下奶奶的话。

    两人没有待太久,走前奶奶喊住静安,只说:“别着急,路上慢点儿。”

    静安听出话外音,转身跟沈西淮一起去搭电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沈西淮看上去并没有生气,她却隐隐感受到他身上的低气压。

    等上了车,她主动报出地址,见沈西淮自然地开口说话,她又意识到确实是自己想错了。

    车很稳,经过晏清中学后一路开往粮仓口。

    在那条被改建的路段,车子被红灯拦在十字路口,沈西淮抬头看着远处的红灯倒计时,握着方向盘的手上青筋微微凸起。

    车里放着otis  redding,静安已经很疲惫,却没半点睡意。

    她一路上都在想着奶奶的话,一句“瞅准了时机就问”,一句“别着急”,来回占着上风。

    直到车子停在巷子口,她也没想好答案。

    她解安全带的动作很慢,低声跟沈西淮道别后,推门下车也不急不缓。

    巷子两边种了花,这季节正开得华盛。

    她慢步走到巷子中段,然后停下。

    车灯还在身后亮着,几秒后,她转身往回跑。

    车窗半开着,她微喘着气在旁边停下。

    “沈西淮。”

    几乎出声的同时,车窗往下摇尽。

    她弯腰靠过去,看清那张俊逸的脸,随后探身进去。

    这一吻浅尝辄止,快到沈西淮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已经退开。

    “晚安。”她语速有些快。

    夜色暗沉,沈西淮看不清陶静安脸上的表情,也不确定她这个吻意味着什么。

    他看见她原路折返回去,身影在视野中越来越小。

    好一会儿他都坐着没动,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

    下一刻,车灯闪了起来。

    他迅速推门下车,大步朝着远处停下脚步的人走了过去。

    静安在闪烁的车灯中回头,只见远处高瘦的身影越来越近。

    她听见他轻微的喘息声,整个人被覆在他身影之下。

    “陶静安。”

    “嗯?”

    空气仿佛静止。

    沈西淮想说,他是她转来班上后,第一个跟她说话的人。

    但那没有意义,她完全不记得。

    他听见自己问:“你想不想结婚?”

    他声音不大,语气平静自然得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静安却当场怔在原地。

    “我不喜欢我们现在的关系,”他平静看着她,又追问一遍,“你要不要考虑跟我结婚?”

    静安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她心绪如麻,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而下一刻,她听见自己问:“我现在就要回答你么?”

    沈西淮表情如初,停顿几秒后说:“不用,你考虑好了再告诉我。”

    静安认为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可脑袋仍旧一片空白。

    远处的车灯仍在闪,让两人像是置身于梦幻当中。

    “好,你快回去吧。”

    静安声音很轻,略停几秒后转身去拉门,又生生忍住回头的冲动,径直进了屋。

    她压根不记得要开灯,心仿佛随时要跳出来,只能将背贴着门板,久久不动。

    头顶月亮仍是那一撇,远处车灯有些晃眼,花依旧在静默开放。

    沈西淮立在门外,良久后,心才后知后觉狂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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