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草弄下来,上头的碎瓦也是要弄下来重铺的。孙玉山是做过泥瓦匠活儿的,但只是个学徒。会干活,内里的门道却不大懂。他在上头把烂草和碎瓦清理下来,后面要重新铺瓦还是先灌浆他没个章程。

    站上头挠了半天脑袋,叶嘉叫他先下来。

    他不懂,叶嘉却清楚。古时候的农家建筑不似后世,但步骤其实差不多。基本的梁柱骨架构造不变,木柱承担横梁,梁上再立矮柱支撑斜梁。架与架连结,纵横交叉构筑稳固的构架体。再往屋面板上抹大泥,民间称之为大泥的,就是这桃花浆。上部抹细,再铺瓦。

    桃花浆是指生石灰和黏黄土加水调成的灰浆。拿黏黄土和生石灰三七粉调水搅合。黏黄土后山就能挖,就是生石灰不知哪里有。

    她嘴上嘀咕着,孙玉山耳朵灵听见了。就说镇上有得卖,十五文钱一袋。

    “那感情好。”抹屋顶的话两袋够了。

    叶嘉本想跟他一块去,但转念一想没他脚程快耽误事儿,干脆给了钱叫他去买。

    孙玉山脚程快得快赶上驴车,东西不一会儿就买回来。叶嘉蹲在旁边捻了一把。技术缘故,生石灰没后世的细腻,但也能用。孙玉山把两袋生石灰扔地上,又去后山挖土。

    这小伙子确实能干活,做事利索。没一会儿,他就担着两大担子黏黄土给挑回来。

    叶嘉着实有点吃惊,这人看着瘦,力气竟这么大。那两大担子少不得两百斤。又抓了一把放手里碾了碾,土质十分细腻。叶嘉抬头看了眼天空,听村里老农说明日可能有雨。她于是指挥孙玉山按比例调好泥浆,后头的事儿就全交给孙玉山去干。

    家里在弄屋顶,做吃食也不好在院子里弄。不然舞得到处是灰。

    余氏去后厨把那筐刷洗得干净的萝卜拖到后院的空地,想着一会儿在后院做。不过她这边才拖就被叶嘉给拦住,“娘,今儿咱们不做,明儿歇一日。”

    萝卜饼做了快两个月,扣除一家四口的口粮和杂七杂八的花销,纯进账有二十三两六钱银子。这些铜板本余氏拿小细绳儿串起来,藏在西屋的床底下。本来余氏是想把钱给叶嘉放着,毕竟都是叶嘉赚的。但叶嘉没要,让她仔细收好,她这才美滋滋地收起来。

    周憬琛静静地看着叶嘉指挥孙玉山调浆,目光又再次落到灰扑扑的女子身上。

    女子无华服美裳,亦无珠钗环佩,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光色中熠熠生辉。许是过得太久,他的记忆模糊了。又许是上辈子他自顾自沉浸在愤慨中根本没用心留意过叶氏,他才发现这叶氏似乎是个秒人。与他记忆中蠢钝自私的人相去甚远。

    叶嘉感觉到有人在看她,扭过头,与坐在板凳上那人目光对上。

    方才被烂草给砸的,他这会儿把板凳端到篱笆墙边,人正靠着篱笆墙坐。四目相对时,那人朝她弯了弯眼角又是一笑。叶嘉心口突突地一跳,心里不禁疑惑。书中那个冷酷无情的摄政王是个爱笑的人吗?怎么觉得这人每日笑得比话还多?

    绷着脸把脸扭回来,叶嘉拿铁锹把泥浆铲进桶里,扭头又回了后厨。

    既然叫人来家里干活,还说了给人饱饭。叶嘉自然不会吝啬。早上下摊子时叶嘉特意割了两斤肉,还买了一条大赤鲈。

    说起来,西北这地儿其实也不算荒。要肉有肉要鱼有鱼。野生鱼像哲罗鲑、白斑狗鱼、大头鱼、裸重唇鱼、五道黑、岁鱼、赤稍、北极茴。李北县是有河的,物种也丰富。寻常的鲤鱼、鲫鱼、草鱼、黑鱼都有。只不过当地人吃鱼的不多,这些河鲜才很少被搬上桌面。

    叶嘉是南方人,最正宗的江南水乡长大,爱吃鱼也会做鱼。平常不做是因为周家调料不够,二来嫌麻烦家中有小孩儿。这会儿招待人自然要好好做一道鱼。

    这条大赤鲈她打算做红烧的,其实照她的口味自然清蒸鲜美。但北边人口味重,也吃不惯清蒸鱼。考虑到他们可能会觉得腥才退而求其次做红烧。叶嘉这般端着三斤重的鱼到井边,拿着刀看着鱼就皱起了眉。余氏抱着蕤姐儿也跟过来,在一旁不敢发声地看着她皱眉。

    许久,余氏好似发现了叶嘉的苦恼,小声地问了一句:“嘉娘,可是不会杀?”

    叶嘉的表情僵硬了:“娘,你会吗?”

    “……”余氏的表情也僵硬了。

    婆媳俩一个是前景王妃,十指不沾阳春水。流放三年被磨平了菱角,万事都在摸索但学得一团糟。一个是寒窗苦读二十年的工科高材生,会做饭但鸡都不敢杀。看着木盆里甩动着尾巴犹如游龙入盆的大赤鲈,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叶嘉皱眉想了片刻,觉得自己都落到这幅田地了还矫情什么?准备去屋里把棒槌拿出来。活得鱼她不敢,棒槌砸死她就敢了。

    她一咬牙站起来,刚准备走就又听到了一声笑。叶嘉发现,周憬琛这人真的很喜欢笑。认识快两个月,他那张脸上看到最多的就是笑。

    烦躁地抬起头,板凳上的人已经拄着拐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嗓音还是那么好听,清清淡淡的:“刀给我吧。”

    说完,他人就这么到叶嘉的跟前。

    然后握住了叶嘉拿菜刀的手,慢条斯理的拿走她手里的刀。蹲下,抬手就是精准一刀。血崩出来,他脸上还挂着疏淡的笑意。阳光照着他的脸,鸦羽似的眼睫在眼睑下方氤氲出青黑的影子。他的相貌是罕见的俊美,肤色如玉,脸颊泛着莹莹的白光。

    什么叫笑容如沐春风?这就是。当然,若这厮的脸颊上没沾血就更如沐春风了。叶嘉麻了,低头看向身首异处的大赤鲈。差点忘了家里还有一个切人如切瓜的家伙。

    “这要怎么弄?”男人抬起头,眼睛里漏进春光,静静地亮得晃人眼睛。

    叶嘉:“……”既然手上都沾了腥,干脆就他来弄。

    叶嘉其实也没那么矫情,杀个鱼而已。上辈子她还在厨房看老妈像发羊癫疯一样抓着鱼疯狂地往地上砸,溅的厨房墙上天花板都是血。于是她蹲下来,一本正经地指挥周憬琛如何取出鱼鳃,开膛破肚,清理内脏,顺便将鱼肚子内壁的黑色薄膜揭下来:“这东西必须清理干净。不然又腥又苦。”

    周憬琛点点头,孺子可教地弄得特别干净。

    叶嘉全程在旁边监督,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扭头又去把肉给端出来,啪嗒一声放到他身边:“既然都干了,干脆全干了。相公,肉切块。”

    说完,她用手比了一个厚度,让他照着这个厚度切。

    周憬琛:“……”

    他切肉也很快,那把叶嘉觉得不是那么好用的菜刀在他手里灵活得跟他的手指一样。叶嘉收拾了心神快速切了配菜。蕤姐儿蹲在一边被葱辣的眼泪哗哗的。一面被辣得睁不开眼一面还死活不挪窝,两只小短手捏成拳不住地揉眼睛,还不忘问:“婶娘,做好吃哒?”

    “对,好吃的。”叶嘉真是看得都想笑,“你站远点,葱花辣眼睛。”

    小孩儿听话地往后挪了挪,还蹲着不走。

    两个月过去,蕤姐儿已经变了样。原先枯瘦得跟柴火棍的小丫头片子已经圆润了一大圈。肤色也养白了,枯黄的头发没那么容易养好,但人早已养得白白净净像个福娃娃。

    说到底,周家就没有长得丑的。听余氏说,蕤姐儿的父亲母亲相貌是一等一的好,怕是往后只有允安的孩子能跟蕤姐儿比。说完,余氏还不忘拿眼角不住地瞥叶嘉,那意思,傻子都能看得懂。叶嘉装聋作哑的当看不见,笑话,他周憬琛的孩子跟她叶嘉又有什么关系?

    孙玉山干活非常的利索,一个上午的功夫,他就已经糊了半边屋顶。约莫吃顿饭,下午就能弄完。

    叶嘉这边做了一条大红烧鱼,又狠心炖了两斤红烧肉。醋溜白菘做了一盘,又捏了萝卜丸子。配上几个凉菜,弄了一大桌。中午虽然还是杂粮饭,叶嘉还蒸了一锅大白面馍馍。寻常人家是吃不起顿顿白面馍馍的,面粉贵。说来,叶嘉的萝卜丝儿饼卖得好也有面粉的功劳。

    孙玉山一身泥巴从屋顶跳下来,叶嘉给他弄了点热水擦洗。而后就在院子里摆了一桌。

    乡下人只有过年桌上才见荤腥,孙玉山见周家招待他又是鱼又是肉,心里也是感激。

    等尝了一口肉,那眼睛都从碗里抬不起来。别说孙玉山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周憬琛尝到鱼肉也挑了挑眉。叶嘉做的红烧鱼是用的江南这边的烧法,喜欢放点糖提鲜的。

    这鲜甜的味儿吃的蕤姐儿一个劲儿的吃鱼。连余氏这等总嫌鱼腥的人都多下了几筷子。

    孙玉山下午干活更卖力了。叶嘉看他累的直喘气儿,忙将他喊下来喝了点茶水歇会儿再上。不过这人坐了没一会儿又上去。到天黑,周家的这屋顶才算修完。叶嘉退后老远往上面打量,瓦码的很密。等赶明儿应该就不用怕漏雨了。

    晚上孙玉山在周家吃了一顿。叶嘉给结了工钱。其实这屋顶他一个人分两天修也是使得的。但这人确实是实诚,硬生生给一天修完。叶嘉想着中午还盛起来了一碗肉,就让孙玉山端回去。

    “这哪里使得?”孙玉山拿了四十文的工钱,还吃了两顿好的,早就觉得拿得多。这会儿连连的摆手不敢要,“老板娘厚道,我这也不能连吃带拿。”

    叶嘉本就不是跟他客气,这肉还真是给孙老汉的。说她烂好心也好,叶嘉就是觉得那老头儿瘦巴巴挺可怜。乡下人实诚,她就乐意给人点吃的:“叫你拿回去就拿回去,明早叫你爹别过来了。今儿家里没做饼,明天不摆摊。后天再看,若是下雨,就叫你爹在家歇一日。等雨停了再来。”

    孙玉山又是感激又是羞的,连连谢过叶嘉才走。

    周憬琛在旁边瞧着,许久,忽然开口:“嘉娘,那个孙家可是靠乾县的那个贺家桥的孙家?”

    “啊?”叶嘉哪儿晓得乾县贺家桥是哪儿?愣了下,不是很确定,“应该是吧。”

    周憬琛凝视了她片刻,见叶嘉在他的目光中慢慢地红了脸,他低下头又是笑。

    “……”叶嘉脸红倒不是别的,是羞耻的。不知为何,跟周憬琛说话总有一种被他碾压智商的感觉。眼睁睁看他慢条斯理拄拐离开的背影,那种自如的感觉让这种既视感就更强。

    算了,她干嘛老跟这个人争谁智商高?有那闲工夫想点什么不好。

    这般一想,叶嘉扭头又回屋了。

    还别说,被叶嘉给说着了。晚上天还好,第二日天还没亮就下起了雨。镇上的瓦市是雨天不开的。叶嘉睡到天亮起来,盯着屋顶心里有些忧心。屋顶昨夜不知干透了没有,下了雨不会白修了吧?她撑着伞出来,还好那瓦码得密。昨日怕不够,叶嘉又追加了五百片瓦。

    码的密密的。雨水打在瓦片上,没有沾湿下面的泥浆就滑下来。一家人松了口气,想着还好嘉娘狠得下心花这个钱,不然这屋顶又白修了。

    谁知道这场雨断断续续的下了三四天。连着三四天都没做生意,到第五日余氏都开始着急了。这几日现在家里没事就在洗萝卜拌馅儿,都积攒了三四百个饼推到镇上来卖。

    不巧,今日一上镇子,瓦市的门口多了两家饼摊子。

    巧了,都是做萝卜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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