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人美如仙
聂英低着头,双拳置于案上,他终于忍不住拍案起身,道:“大师兄二师兄!你们为何有酒喝啊!”
酒两坛,樽两副,蓝氏双仙一人一手一樽,杯杯接连。
蓝逸尘睨眼过去,道:“怎么?逸仙阆苑的酒,喝不喝还得经你同意?”
聂英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双唇歙张不定,就是一个字也吐不出。蓝臻羽叹道:“大哥二哥自酿的仙酒,从来不让人喝的。”
蓝逸情笑道:“不过浊酒,何得仙名?此等猫溺,便不脏你们的嘴了。”
他说得倒是谦虚,可少年们听得无奈至极。
静默片刻,白陌桑忽然击掌道:“啊!听说逸仙阆苑的仙酒对修为突破大有可为!”
他就说了这些,可谁都能听出他言下之意。
蓝逸尘放下酒樽,道:“白小公子,今年贵庚?境界如何?”
白陌桑正色道:“是!晚辈今年就要十六!辟谷末阶了,可就是一直突破不了,修不出金丹,到不了成丹……”
修为境界,分筑基、开光、辟谷、金丹、元婴、出窍、分神、渡劫、大乘、飞升。除了飞升,每期分初、中、末阶,其中金丹初阶,乃是修成金丹,又名成丹期。
蓝逸尘挑眉道:“哦?卡了多久?”
白陌桑讪讪道:“两、两年多了……”
蓝逸尘的视线缓缓飘向一边,道:“逸情,要不你替白小公子瞅瞅?”
众少年大惊。白陌桑倏然起身道:“这这这太麻烦前辈了!”
蓝逸情下樽起身,越过石案,行至白陌桑身后,笑道:“不过就是看看。我没记错的话,公子原名白桑,可对?”
白陌桑愣愣转身道:“是、是的,晚辈姓白名桑,得字陌桑……”
蓝逸情点点头,示意让他离位,待白陌桑退到外边,蓝逸情道:“嗯,今后便喊你小桑了。”
“咦!”
除陆苓外的一众少年齐齐讶然。蓝逸情看向白云飞,又道:“白公子请起,于小桑之后,替我按住他。”
白云飞愣愣道:“按、按住他?”
蓝逸情到底要对白陌桑做什么,还需要按住他?
蓝逸情点头道:“不必担心,只是我怕有些冲击,小桑站不住脚。”
白云飞还没回过神,却仍依言起身,站到了白陌桑背后,双掌搭上双肩,几乎前胸贴后背。白陌桑心内悚然,开始后悔了。
位上三名少年屏气凝神,就连陆苓都很好奇蓝逸情要行何事。
白陌桑绷身汗颜,此时蓝逸情的笑面简直邪魔降世。蓝逸情靠近了他一步,抬起右手,立三指粘贴了白陌桑額心,笑道:“小桑,听我指示,待我说『好』,你便屏息凝神,全身发力,尽可能稳住,知否?”
所以到底是要做什么!白陌桑已在心里呐喊,却也只好点点头道是。背后的白云飞竟莫名肃然。
“三……二……好!”
蓝逸情低喊一声,白陌桑立即发力,可仅仅一瞬,他便双眉紧蹙,眼睫紧闭,有股刺眼的气劲扑面而来,鑽入他的鼻腔中,甚至钻进了骨子里。
疼得要命。
那一瞬间,白云飞倍感威胁,白陌桑狠狠撞在他身上,幸亏他及时稳住脚步才未被撞倒。一阵锐利的风流划过面门,有股刺麻麻的痛。
位上三名少年瞠目结舌,那股气劲他们深刻地体会到了。蓝逸尘仍旧举樽细饮,似是眼前之景与他毫无相关。
气劲散去,白陌桑猛地向前一跌,吐出一口鲜血,跪在了地上。白云飞震惊不已,慌慌张张移步白陌桑身侧,蹲踞下来,搭肩急道:“陌桑!陌桑你怎么样!”
聂英肩头一颤,立即回过神了,起身跑跳过去,蹲下身来抚着白陌桑的背,却是抬眸看着自家长辈,道:“二师兄!你打伤陌桑啦!”
蓝逸情失笑一声,道:“小桑,感觉如何?”
白陌桑咳了几声,好不容易缓了过来,他粗粗喘气,愣愣地抬起头,道:“我……感觉、感觉身子轻飘飘的……”
白云飞惊道:“你是三魂七魄被打飞了吗!”
白陌桑悚然,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感觉特别好!轻轻松松的,精神百倍!”
聂英、白云飞二人愕然,齐齐看向双仙之一。蓝逸情笑道:“那就好!”
聂英道:“二师兄,你该不会是打通了陌桑的任督二脉吧?”
蓝逸情摆手失笑道:“哈哈哈!有这么随便打通的吗?错了错了,我不过就是将清气打进他身子里,顺顺他体内塞住的气。此举虽无法助突破修为,但多少有些益处的。”
聂英倏然起身道:“二师兄!我怎么都不知道有这招!太过分了,就不见你这么对我跟蓝臻羽!”
石桌对端的蓝逸尘道:“阿芳,你与浩清表现超乎我们预想,还要我们出什么手?”
聂英与蓝臻羽愕然,原来不是不帮,是根本帮不上忙。一这么想后,二人不禁暗暗窃喜。
此时白陌桑站起身子,高举双手绕着众人跑了几圈,还欢呼不断,特别享受这个状态。
白云飞松了口气,起身朝蓝逸情作揖道:“多谢孝玄君!”
白陌桑忽然意识过来,连忙停下脚步,同样作揖道:“多谢前辈!”
蓝逸情缓缓摇头,悠悠走回座位,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能帮上忙自然是好。”
白陌桑嘴角一扬,又四处绕圈,还拉上了自家堂兄。见此景象,聂英也只好摸摸鼻子回到位上。而陆苓暗暗叹了口气,心想眼下还是别说灯火阑珊处不可疾行吧。
等蓝逸情重新坐下,蓝逸尘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神色淡然,却又不失关爱。这画面,聂英与蓝臻羽已经见多不怪了。
白云飞绷着一张脸被自家堂弟拉来转去的,他想,白陌桑不只打通了气,还打坏了脑子。
过后不久,陆玄机手持一卷轴,急急赶来,众人齐齐看去。他将卷轴交与白云飞,白云飞疑惑接过,解去封绳,将其摊平,震惊不已。
一旁的白陌桑看得惊呼连连。
陆玄机面色略显凝重,道:“白公子,此画卷是阿轩指定要给你的。”
画卷上为一半身人像,雍容华贵,头饰多而大气,左耳侧发清楚能见莲花一朵,于繁多饰物中亭亭玉立。再往下看,一张粉面,胭脂略施,双睫两抹朱红,双目明媚流转,右眼角的朱砂痣妩媚动人。一双抿上唇脂的朱唇微扬,浅笑低鬟,悠悠盈盈。一身繁复紫衣,层层交叠,玉佩流苏,精致大雅,显得画中之人更加娇小玲珑。
白云飞看愣了神,霎时面门泛红,缓缓抬眸,见陆玄机面无喜色,心头一颤,急道:“玄机大哥!见你神色,莫不是唐小三出事了?”
聂英与蓝臻羽蓦然起身,神色慌张。
陆玄机微叹一气,缓缓摇头,道:“阿轩无事,阿易也无事,不过……阿易书上提到,他正式继承了宗主之位,当天祭祀尾声,他的父亲……前任宗主病逝了。”
全场静默片刻,白陌桑失声喃喃道:“唐叔叔竟然……”
气氛登时凝重万分,白云飞又垂眼看画像,全然不敢想像,这盈盈笑面的主人祭祀前后,反差有多大。他怅然喃喃道:“……他肯定很难过吧。”
他想说要去唐门,他想立刻动身去唐门,他想马上见到那个人。可他不知道路,而且从华山过去也得两日,他不能麻烦任何人,也不能给那个人添麻烦。
蓝逸尘仰面叹道:“唐安生卧病十余载,今儿总算是安生了。”
白云飞想去唐门的心情,也只能于夜晚说与白陌桑听了。
唐禹轩已经哭到蚕王不让他哭了。
三日前,唐门春祭兼宗主即位仪式。唐迭易指戴紫底白纹之戒,目上的遮布绑在了脖子上,额头的明心真言仍然干净清晰。
在更衣房中,他沉着眸子,虽然目光是落在坐着的自家弟弟身上,眼神却是失焦空洞的。
唐禹轩端坐于垫子上,他衣着繁重,连双腿都被遮住,更别说是最底层的垫子了。他的面前是琳琅满目的妆盘及一面半身大的铜镜。身侧一名姿容成熟的女性门生,正忙于打扮他。
唐禹轩面无表情,而脸上早是胭粉唇脂,眼帘两抹朱红,与眼角的朱砂痣争奇斗艳。他每次从镜中看到这个模样,都好像在看别人一样,像是他的母亲。
他对母亲的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是位美人,而当他母丧后,成这副扮相时,他的父亲总会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对夫人的爱称。
门生小心翼翼地往小少爷发上装置饰物,最后,将一只首为莲花、尾落紫珠的钗子插进左耳上的侧发中。
她凑面小少爷之前,右左仔细地瞧了瞧,又站起身来,绕身瞧了瞧,最后搀起小少爷,又是上下打量。
门生道:“少爷,可以了。”
唐禹轩这才回过神,抬起厚重的衣袖东瞧西瞅,又半蹲照着铜镜打量片刻,最后慢慢行至自家兄长面前,细声道:“兄长,可以了。”
每当这副扮相时,他总会不由自主的,放轻动作、放柔声音。这是一种尊重,对这身扮相的尊重。
唐迭易也这才回过神,他稍稍低头瞧向自家弟弟,眉目添上几分欣慰,点头道:“嗯,阿轩越发有模有样了。”
唐禹轩浅浅笑道:“兄长,我有个请求。能不能替我画一张像,兄长日后会寄信给玄机哥哥吧。”
唐迭易点头,疑惑道:“确实会告知玄机,画像是可以,不过是要赠与玄机的吗?”
唐禹轩缓缓摇头,随后压送给白云飞。”
送给白公子?
唐迭易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却发现自家弟弟用着“怎样?不行吗”的表情看着他。
有趣。
“好。”
唐迭易找来了全门中公认最好的画师,叫作唐小瓜,是名孤儿。名字会这般随意,就只是当时被抱到宗主面前,宗主正好在嗑瓜子儿。唐小瓜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毛头,成日不练剑打坐养蛊虫,也不参加问道,就喜欢画画,还私下偷偷将唐禹轩当成模范,多数于自家门内流通。
唐禹轩一见到他就头大,自打六年前,十岁那年第一次以女装扮相独挑祭祀大梁后,他成日都觉得有人跟着他、盯着他,要不是体内有蚕王,他肯定夜夜难眠。
直到两年前,他假意被蛇咬,结果唐小瓜真的跳出来救他了。唐禹轩捧着蛇,说这蛇是自己从小养到大的,根本不会咬他,就算真被咬了,他哪里会怕那些大毒小毒?
然后唐小瓜就这么被抓包了。唐禹轩搜刮了他画的那些人像,竟还有不法所得。他气得脸红脖子粗,愤而将唐小瓜关到蛊虫地牢里整整七日,什么毛虫、蜥蜴、耗子、毒蛇、蝎子、蜘蛛,但凡有毒的会咬人的,通通丢进去打一架,结果唐小瓜从第一天就缩在角落,只靠着门生投来的微薄粮水过活。到了第七天,才被出关的唐迭易救出来。
要帮唐禹轩画人像,还是祭祀女装的扮相,唐小瓜自是求之不得,喜从天降。唐迭易离开更衣房,先行去准备祭祀事宜,就剩唐禹轩、唐小瓜和女门生。
唐小瓜搬来一矮案,置画卷、毛笔、各式颜料,盘腿坐地,跃跃欲试,道:“少主子,笑一笑吧!”
对唐禹轩来说,这唐小瓜比白云飞他们任何一个都招人烦!
唐禹轩深呼吸了几口,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唐小瓜先赞上一赞:“甚好!请少主子稍候,我先描个大概,少主子就甭僵着了。”
唐禹轩在心中翻翻白眼,那能全部先描个大概,放他走人吗?
不知多久过去,唐禹轩的确不用僵着,甚至还打起了瞌睡,全靠女门生给他扶着头,不然头上那堆饰物可比一柄剑还重上许多。
唐小瓜向后一跌,舔了舔笔头,赞道:“好!完成了!简直──简直天仙下凡、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天香国色、绝世佳人、东施效颦……”
“住嘴!”
唐禹轩忽然大骂,终究还是失了仪态,把唐小瓜吓得毛笔都掉了,他沉声道:“东施效颦是损人的!”
唐小瓜为之大惊,急急下跪磕响头,连声喊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这笨脑儿,我这笨嘴儿!还请少主子开恩,莫再将小瓜投入地牢啦!”
由此可见那蛊虫地牢对唐小瓜是多大的噩梦,心理阴影的面积比阴暗的地牢还大。
唐禹轩叹了叹气,没再说话,索性起身,女门生搀扶着他,岂料他腿都坐麻了,差点站不起来。
──他恨透这压死人的衣裳了!
唐门春节大祭的规矩,便是于晌午进行。幸亏不是夏季,不然唐禹轩肯定被热死在这身衣裳里。不过,唐门地处神州南部,本来就天热,还位在山谷中心,基本无风,即便有风过来,也不是凉的。
不过,祭坛周围,总透着莫名的阴凉。
唐安生裹着被褥,被抱至祭坛周围的观席,距离晌午还有半个时辰,他只是想来看看,儿子们准备得如何。唐安生身边站了两名彪形大汉,虽外貌粗犷、力大无比,却十分心细,对待唐安生亦是如待弱玉。
唐迭易已将祭坛整理完毕。主祭坛在一处矮平台上,七阶可上,甚至蹬脚一跃都能上去。可唐门门规其中一条,便是不可擅登祭坛,更不可行“歪路”而上,倘若犯了这条,罚得可比蛊虫地牢还重上许多。
平台周围,约莫七大步距离,是一圈巴掌宽的裂缝,那裂缝究竟有多深,也没人说得清。
唐迭易行至自家父亲面前,躬身行礼,正色道:“父亲,已准备妥当。”
唐安生缓缓点头,虽是被抱着来的,可只要一离开床,便是一次对身体极大的负担,一时半会儿说不了话。
此时,唐禹轩也在女门生的搀扶下缓缓走来,最后被自家兄长给搀住了。
唐禹轩双手交叠置于腰际,双膝微屈,行一女礼,细声道:“父亲,孩儿准备好了。”
一见到他,唐安生忽然激动起来,若非一大汉眼明手快按住,他早就跌地了。
唐安生失神道:“轩儿……轩……月娘……唉……简直一模一样啊……”
唐禹轩愣了愣,道:“父亲……我……”
他想说的话完全相反。说,我不是娘亲;说,我想成为像娘亲一样的祭司。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的。他的父亲每次都会喊他几声“月娘”,谁知道还能听到几次?
唐迭易拍了拍那身繁缛勉强还能触及的肩膀,似乎比平时更加瘦弱了,道:“阿轩,很重吧?来,坐下。”
唐禹轩抬眸,一张小脸有些鼓鼓的,他一字未说,在搀扶之下依言入座。
大汉退到另外一边。唐安生的目光仍然跟着次子移动,他缓缓开口:“月娘……不,轩儿。这些年大大小小的祭祀都落在你身上……为父对不住你!”
唐禹轩急道:“父亲!你说什么呀!这是我自愿的!不只您心系您的月娘!我也心系我的阿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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