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又哭了。

    他将小婴儿从摇床里抱出来,小心翼翼地哄着。温暖柔软的襁褓里露出一张胀红的皱巴巴的小脸。

    新生儿都长这样吗?还是他没有把他们母子照顾好,所以孩子看上去格外面红?

    这孩子是十日之前出生的,孩子的娘自从把他生下来,就没有下过床,连抱也没抱过。

    她太柔弱了,生下这个孩子,把她最后一点气力都抽空了。

    孩子他娘没下奶,保叔去找了羊奶来。张见山将羊奶装在皮囊里,放入温水中热了,然后再一点点喂给孩子。

    “孩子醒了么……你在喂他?”孩子他娘醒了,偏过头来看着他,虚弱地问。

    “嗯,他吃得可香了。”张见山笑了,“你想看看他么?”

    “我……我起不来……”孩子他娘虚弱地说。

    张见山一边小心翼翼地给孩子喂奶,一边柔声道:“大夫说了,你的病只是心病。想开一点,多看看孩子,心情开朗了,病便会好的。”

    “……我怕是好不了了。”娘子流着泪,背过脸去,又默默地饮泣起来。

    张见山在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女子太柔弱了,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太柔弱了。

    几个月前,他奉师命带着她回到张家村,为的是让她安心待产。本也可以去冀州,但冀州路途遥远,且那边人多眼杂,他若强说这孩子是他的,恐怕容易露出马脚,引人猜疑。

    斟酌之下,还是将“娘子”带回了张家村。此处地处偏僻,村中人口简单,不至于将消息走漏出去。待孩子长大了些,再带着娘子和孩子回冀州,到时便好说了。

    “娘子”肚子里的孩子关系着大齐的江山。他暗中招来了老家奴保叔,还透过墨门请来名医,为的就是伺候万全。

    自从认识娘子以来,她便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她与太子殿下患难相知,用情至深。太子薨逝,对她的打击极大。她时常暗自垂泪,说些愿早些诞下麟儿好去追随太子殿下的话。

    大夫用了多少药,她的身体还是没有起色。孕育孩子,本就要吸走母亲的骨血。她一面心情抑郁,虚不受补,一面却源源不断地将血肉都给了孩子。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一般,空有一副形骸了。

    本以为生下了孩子,她见到孩儿可爱的面庞,便会振作起来。可是自从孩子呱呱坠地,她就没有下过床,就连抱孩子的心力也没有,整日就是在半梦半醒间度过,还时时梦见太子。

    此刻,她躺在床上,哭着哭着又昏睡过去。他怀中的孩子吃饱了奶,也睡着了。

    保叔悄悄前来,在屋外咳嗽了一声。

    张见山将孩子放回摇床,轻轻走出来开门。门一打开,保叔便闪身进来。

    “少主,照您的吩咐,老奴找了上好的百年人参来。”保叔小心翼翼打开手中的红布包,里面是三条全须的老参。

    张见山接过人参,看了看床上那位虚弱的“娘子”一眼,叹道:“煮些参汤喂她喝下,姑且一试吧。”

    ***

    今日有好日头,娘子的精神似乎也好了些。

    张见山将她抱到院子里,让她晒晒日头,呼吸山间清新的空气。

    娘子半躺在竹椅上,怀里抱着小阿吉,却好像时刻抱不稳的样子。张见山不敢走远,一直守在母子俩身边。

    “娘子今日气色好多了,想那参汤颇有效用,我再差人寻些来。”张见山柔声笑道。

    娘子看着怀中小阿吉,摇摇头,苦笑道:“别再为我费功夫了。”她转向他,气若游丝道,“我是快要去了,今后,这孩子就交托给你了。”

    张见山心下恻恻,劝道:“孩子不能离开娘亲,你该多振作些。我张见山对天起誓,绝对不会让你们母子俩过一天苦日子。待阿吉长大一些,我们就回冀州。我张氏子弟勇武,又据有八府十六县。进可攻,退可守,将来重拾山河、南面中原,这孩子便是天子,你就是皇太后。天下荣光均归于你们母子二人,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张家欠着太子的恩情,他张见山是肝脑涂地也要护住他们母子的。

    娘子摇摇头,将孩子还给张见山抱着,幽幽道:“我唯恐太子在那边无人照顾,只想随他而去。少主雄才伟略,又有仁义之心,将阿吉交给你,我是再放心不过。我于此世,已无挂恋。”

    张见山抱着孩子,眉峰峻起。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为何女子竟然如此柔弱糊涂。这世间有男女之情,亦有舐犊之情,她却只知道沉溺在情爱之中,竟然连孩子也能抛舍。

    怪不得张氏先祖留下族训,张家儿郎要以天下为重,不得耽于男女私情,正脉的子弟更是连纳妾也不许。他们娶妻,是以此绵延宗嗣,妻子是用来敬的,不是用来溺的。

    张见山抱着怀中孩儿,看着日渐消瘦的“娘子”,竟也有种无可奈何无力回天之感。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大概就是如此吧。

    ***

    阿吉的娘亲在他才两个月大的时候,便撒手西去了。

    张见山一个人照顾孩子,常常陷入手足无措的境地。幸好隔壁王家嫂子是个善心人,帮了大忙,否则他一个大男人,真不知该怎么好。

    阿吉长到三岁上,个头还是不如其他同龄孩子,保叔劝他娶妻。他虽然担心自己低娶将来会引起冀州那些族老们的不满,但为了阿吉也管不了许多。

    谁知那个保叔打包票的女子竟然出了大纰漏,在出阁的路上投河了。

    又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女子。

    世间女子除了为情生为情死,就真的没其他抱负了吗。

    他将那个叫苏怜的女孩子救起来,决意等她醒了就送她回去,此后直到大事初定之前,再也不会考虑娶妻之事。

    她醒来之后,他提出送她回家,那女子却看着他说:“我,愿意留下来过日子。”

    眼神坚定而清明。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她头一件要办的事就是要回娘家拿回属于她的东西,为娘亲报仇。

    她对他说出这个主意时,他本在心中嗤笑,她却直视着他的眼睛说:

    “在没有实力的时候,自尊心这种东西是最最无用的,不如早早抛舍了。”

    她的眼中有一团火。

    从那一刻起,他便直觉她并非一般女子。

    在自家门口被婢女泼脏水,她不气不恼,只笃定她爹一定会开门。“因为他还要脸,要脸就输了。”

    她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自是百折不回。她娘亲劝她放弃报仇的心思,她却说“就算一万次跌落深渊,怜儿也能一万次爬起来重回巅峰”。

    她精于揣度人心,只一句“山梁雌雉,时哉时哉”便让人家侯门贵子掏了十两黄金。

    有时即便是他,也会忍不住暗中感佩:她活得快意恩仇,又坦坦荡荡。一面锱铢必较,一面又心底无私。

    平心而论,她待阿吉比他亲生的娘亲还厚。她只道他是个大字不识的山野村夫,可是也尊重他,事事与他商量,从来不骗他。

    谁说女子柔弱,他的怜儿就是既柔且韧的蒲草。

    只是,这样的她与当初那个绝望投河的女子,似乎已然是两个人。

    ***

    阵阵寒风拍打着窗户,斗室内烛火猛地摇了摇。

    张见山躺在床上睡不着,微微睁眼看着娘子。阵风吹来,娘子不时搁下笔,伸出双手去护住灯火。

    她日日抄书抄到深更半夜,不过是为了赚五两十两的银子,给家里添米面,给孩子买几件过冬的好衣裳。

    有时他真想告诉她不必如此。她是冀州张氏的长媳,尊贵自不待言。这家里如今看起来拮据,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

    她想要金银,便有累世也花不完的金银;她想要华服,他可以将全扬州最好的织娘都叫来,只为她一人织锦。

    可有时他又觉着,娘子争的并不是富贵。

    她争的是自己那口气。

    “怜儿。”他侧身看着她,在黑暗中唤道。

    “见山哥哥还不睡?是灯光搅得你不好睡么?”她的声音在更深夜漏时分,听起来格外的温柔。

    “怜儿如此拼命,将来是想做多大的生意呢?”他笑问道。

    她怔了怔,笑道:“见山哥哥,世事往往不由得人想呢,怜儿也不知道生意能做多大,有可能很大,也有可能很小。”

    “何出此言?”

    “事情一旦启动,就好像车轮脱了车轴,自有它演化的道理,这就是天命。”

    “想不到怜儿也是听天由命的?”他笑了。

    “天命是天命,人为是人为。就好像天下雨,人要打伞一般。”她一边抄着书,一边缓缓道,“一件事总是连着一件事,有时为了解决问题,局便越排布越大了。下棋的人不知道输赢,有时中盘便告负,有时胜负留到最后,但我们总要把棋下完。既然胜负是天命,与其当棋子,不如当棋手。”

    因为屋子黑,此刻张见山并没有掩饰自己眼中的锋芒。

    与其当棋子,不如当棋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她常常不经意的一句话,便说到他心里去了。

    她哪里知道,他在心里早已将她引为知己。

    灯火摇曳,寒风呼号。这小小的斗室,如同浮浪的小船一般。他看着灯火下女子柔弱的身影,有种回家的感觉。

    今日何日兮,与子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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