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寒川被楚景玄留下在灵山善后。
当他从灵山回来,去向楚景玄复命之时,踏入后院便见廊下虞敏和流萤两个人正抱着哭作一团。
两个人也都竭力压抑哭声,直哭得泪水涟涟。
整个宅院笼罩在无声的压抑沉闷里,哪怕不知发生什么事,亦能切实感知到那份悲苦无望。
祁寒川眉眼微沉,慢慢走上前。
听见脚步声,虞敏抬头望去,看清来的人是祁寒川,她有一瞬愣怔。
迟钝中反应过来祁寒川应是楚景玄信任的人,虞敏泪眼看他,艰涩开口:“祁将军,你能不能……能不能去劝劝陛下……”泣声说得一句,又落下一串泪。
祁寒川眉头紧拧:“陛下怎么了?”
虞敏哽咽回答:“姐姐中了蚀心散,陛下要涉险为姐姐解毒。”
祁寒川愕然。
他抬眸朝虞瑶平日所住那个房间的方向望去,下意识往前走得两步,又在回过神的一刻停下了。
祁寒川心知皇帝不是任性冲动之人。
如若做出这样的决定,必也不是随性而为,更非劝上几句能阻止得了的。
“二小姐,我先去向陛下复命。”
祁寒川方与虞敏说得一句,常禄已然出现在廊下,遥遥冲他说:“祁将军,陛下要见您。”
未几时,祁寒川跟在常禄身后入得房间。
他停在一扇月下荷花云母屏风外,听见楚景玄的声音自屏风后传出。
楚景玄问:“事情可曾办妥?”
祁寒川躬身应道:“启禀陛下,灵山诸事已办妥,荣王尸首也安置妥当。”
“好。”楚景玄语气温和,停顿数息,又似带着些许感慨说,“寒川,你知道朕信任你,对你放心,故而往后也得你负责保护皇后和那两个孩子的安全。待宁宁和昭儿长大一些,便由你来教习他们武艺。须得委屈你到他们长大,等他们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再卸下这担子。”
祁寒川沉默。
楚景玄只不紧不慢道:“朕不是在和你商量,这是命令。”
想起在廊下时虞敏说过的那些话,祁寒川试探着说:“陛下,或许还有别的法子……”
楚景玄反笑:“连你也要说这些废话?”
“那解药朕已经喝下了。”
他用平静的语气告诉祁寒川,“不必再想旁的法子,也没有旁的法子。”
祁寒川一时踌躇难言。
过得半晌,他在一片安静中郑重开口:“陛下和皇后娘娘吉人天相,定然福星高照,平安渡过这一关。”
楚景玄兀自笑笑:“自当如此。”
随即又淡淡对祁寒川道,“好了,你退下吧,周太医该做正事了。”
祁寒川唯有应声,脚步沉重从房间离开。一扇屏风后,楚景玄仰面躺在临时铺就的小榻上,他偏头看一看虞瑶,闭上眼道:“开始吧。”
“是。”
候在一旁的周太医走上前。
未及片刻,楚景玄的神思逐渐模糊。
在这种微茫混沌里,他想起幼时在深宫中那些孤寂苦闷的日子。
母妃早逝的他自幼便被虞太后养在膝下。开蒙之后,父皇驾崩之前,他被虞太后派人盯着悬梁刺股读书习字,以有出色的表现,博得他父皇的赏识与青眼。
及至七岁那一年。他的父皇驾崩,他被扶上皇位,虞太后对他的期许,自此也变成一无所长、碌碌无能。
那些在宣执殿内偷偷摸摸读圣贤书的日子似乎离他已经很远了。
远得叫人回想不起当时究竟是何种心情。
只朦胧感觉那些年的人与事如笼着一层灰扑扑的阴影。
仿佛是无休无止阴雨绵绵的天,永远潮湿、惨淡、幽暗、晦涩。
而那种日子又是从什么时候结束的?
楚景玄想着,脑海中浮现一道穿着绿罗裙的娇小身影,怯怯躲在树后,红着眼睛小心翼翼探出小脑袋,却在他伸出手去时,也朝他递过手来。
如今回忆起当年旧事,细细咂摸,方知那是他今生欢愉之始,也是他少有发自内心的快乐。
在那些他念她想她的日夜里,她也一样念着他想着他。
她心里也是有过他的。
真好。
往昔记忆汹涌到最后,定格在那个红光浮动、喜气洋洋的大婚之夜。红盖头掀开,凤冠霞帔的小娘子羞赧抬头看他,粉面花颜,朱唇若丹,往日一双明灿的眸子含羞带怯,眼底映出他的模样。
那样好的一个人,照亮过他的孤寂岁月。
他该知足了。
楚景玄心平气和想着,渐渐被一阵疲乏拖入沉睡之中。
……
虞瑶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最初是小时候,娘亲坐在花木扶疏的庭院里,笑意温柔看她荡秋千。也在她玩累以后将她抱到膝上,喂她喝水,也喂她吃点心,笑着点一点她的鼻子,拿软帕动作轻柔擦去她嘴角的糕点碎屑。
可娘亲终究离她而去。
她跪在那口漆黑的棺木前哭得很久很久,娘亲却再没有和从前那样,抱她在怀,温柔的哄。
再到后来,她的爹爹迎娶别的娘子进门。
她趴在小小木床前,看妹妹正睁着湿漉漉的眸子卖力啃着小拳头,恍然间懂得相依为命的意思。
在那一方被忽视被冷落的院落里,她和妹妹相伴长大。
直至——
虎口惊险过后,于她慌乱无措之际朝她伸过来一只手。
一个少年郎君也毫无征兆闯进她的心房。
可那是假的。
耳边仿佛听见一道声音问:“不是连你虎口遇险也是假的么?瑶瑶亲自参与的,怎么也忘了?”
是啊,那是假的,她怎么忘了?
虞瑶竭力思索着这个问题,在一阵头疼欲裂中,勉力睁开眼睛。
入目的素色帐幔令她眼底漫上茫然之色。
耳边却响起熟悉的、语带惊喜的声音:“姐姐醒了!流萤,姐姐醒了!”
敏敏!
反应过来这道声音属于谁,虞瑶连忙循声看去,只见下巴尖尖、眼下一片乌青的小娘子又笑又哭扑上来。
“姐姐,你终于醒了……”
“姐姐……”
一声连着一声,不停喊她“姐姐”。
虞瑶却只觉如梦似幻,不敢相信耳中所听,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敏敏……还活着……回来了……
念头转过,虞瑶脑海已浮现在阙州城在瑞王府中和虞敏姐妹相认的场景。
她逐渐记起来这些事。
慢慢回过神,也发觉不但这些年的事记得,往昔旧事,也记起来了。
虞瑶视线落在正伏在床榻旁哭泣的虞敏身上。
身上依旧有种绵软无力之感,她勉强从锦被下缓缓伸出手,掌心轻抚妹妹鬓发,眼底涌上热泪。
流萤也几步回到床榻前,见虞瑶醒着,一样又笑又哭:“小姐醒了,太好了。”而后转身往外走,忘记要遮掩周太医身份,说着,“我这就去喊周太医!”
虞瑶却动作一顿,手掌无力滑落。
她被流萤口中的“周太医”勾起些别的记忆,后知后觉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发生过什么。
酒楼,后院,正厅……
楚景玄以及……她和他本在谈论与崔方旭有关的事情。
后来起身时忽然眼前眩晕,又心口疼痛难忍。
跌坐回椅子里之后,昏厥过去之前,只记得楚景玄厉声命人去请周太医。
虞瑶感觉脑子转得很慢,艰难捋清楚这些,她费力出声问:“敏敏……我这是怎么了……”她的声音异常低哑,甚至带着点难听的粗嘎。
虞敏这会儿已经止住泪眼。
她双眼通红握住虞瑶滑落的手掌,带着鼻音含糊说:“姐姐之前被人陷害,身中蚀心散,险些便丢了性命。”
蚀心散?
虞瑶愣怔半晌,想起蚀心散是何种毒药,又想起它传闻的解毒之法,心底漫过不好的预感。
“敏敏,我身上的毒是怎么解的?”
她连忙追问虞敏。
虞敏支吾了下,没有回答,瞥见流萤和周太医来了,当即起身。虞瑶看她,她却再不敢看虞瑶,只去看刚从外面进来的两个人:“周大夫,我姐姐醒了。”
这种躲闪态度使得虞瑶眸光有一瞬黯淡。
然而身上的疲乏未散,她实在没有精力继续追究,不得不暂收敛起思绪。
在床榻上病歪歪躺得几日,未受外伤的虞瑶身体便已好转许多。
宁宁和昭儿来看她,两个小孩儿挤上床榻,必要紧紧挨着她躺着、腻在她怀里才罢休。
哪怕睡着过去,四只小手仍拽住她衣襟衣袖。
似乎生怕一撒手她会不见。
而她始终没有从流萤、虞敏与周太医口中问出是谁帮她解毒的。
但到得这会儿,哪怕没有问出来,她心里也已有答案。
这些日子除去躺着什么也没有办法做,足以令她想清楚之前一些事。
譬如给她下毒的人,十之八九是崔方旭。
那个温良和煦的少年郎对她下死手,想要她的性命……虞瑶也觉得很难想象,可摆在她面前的便是这么一回事,容不得她不信,也容不得她逃避。
错信的滋味并不好受。
然而比起追究崔方旭的所作所为,她更想弄明白楚景玄的情况。
又一日。
身上恢复大半力气的虞瑶已经可以下地走动。
她找个借口将本守在床榻前的虞敏支开,兀自从床榻上下来,想要去隔壁的小院子看上一眼,确认楚景玄在不在。当她从房间里出来时,却见廊下跪着一个人。
朝那人多看去一眼,发现是崔方旭。
虞瑶手扶着墙壁停下脚步。
这些日子心中的那份羞愧有增无减的崔方旭,根本不敢直视她。
在崔方旭低头的同一刻,祁寒川也走了出来。
虞瑶的目光从崔方旭身上飞快掠过,落在祁寒川身上。
她一面朝祁寒川走过去两步,一面开门见山轻声道:“我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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