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瑶在瑞王府住的这一处院子轩敞幽静。
只今天夜里,狂风大作,虽凉爽,但吹得花木飘摇,有大雨的迹象。
夜已深,虞瑶和孩子们早便睡下。
楚景玄立在廊下,隔窗凝视虞瑶的房间,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却痴怔看得许久,徘徊不去。
直至天边划过几道闪电,惊雷声响,打破庭院的寂静。
在廊下停留许久的楚景玄恋恋不舍离开。
伴着电闪雷鸣,未几时,雨滴噼里啪啦落下,胡乱敲打着瓦檐和窗棂,发出一阵阵急促的响动。
虞瑶是被外面狂风骤雨吵醒的。
房间里留着盏烛灯,散出幽幽光亮。
躺在床榻上的虞瑶侧过身,挑开帐幔一角,听见院中风雨飘摇。
这些日子都与她睡在一处的昭儿忽然发出几声呓语,似被雷雨声的吵闹动静惊扰好梦。
她收回手,放下帐幔,偏头去看,见昭儿隐隐有被吵醒的迹象,忙凑过去,低声哄他继续安睡。
风声雨声却迟迟不休。
在这些不停传来的吵闹动静中,虞瑶睡意渐消,心下莫名有些惴惴。
按捺心绪哄昭儿重新熟睡,她轻手轻脚从床榻上下来,披衣起身给自己倒得一杯冷茶。捧着茶杯行至窗边,窗户推开一条细缝,只觉凉风袭来,庭院中雨声清晰可闻,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声响。
虞瑶倚窗神游,一杯冷茶不觉饮尽,又捧着茶杯愣神。
一场大雨无端勾起心事,也令她不断记起醒来之前做的那个梦。
自远离京城之后,她其实几乎不会梦见以前的事也几乎不会梦到楚景玄。
却在今夜忽然梦见小时候的事。
轻叹一气,虞瑶垂下眼盯着手中空空的茶杯,忽听床榻方向响起昭儿黏黏糊糊、懵懵懂懂喊“娘亲”的声音。
她回神,关上窗折回榻边。
搁下茶杯在小几上,转头见昭儿一脸稚嫩迷茫从床榻上爬起来,瞧见她便立刻往她身上扑过来。虞瑶忍不住微笑,便张开手臂将小孩儿接了个满怀,感觉怀里软软的一团,立时什么心思也没有了。
当下抱着昭儿重新在床榻上躺下来。
看他依恋靠在自己身前又一次熟睡过去,虞瑶收敛心绪,也闭上眼,不知不觉渐渐睡着了。
一场雨却从深夜下至翌日清早也未消停。
虞瑶带宁宁和昭儿用过早膳,将他们交给流萤和虞敏,独自去找沈碧珠。
恒恒满月,沈碧珠也出了月子。
她生产之后休养得不错,身体一如既往康健,面色红润、神采奕奕。
虞瑶过来寻她时,沈碧珠刚刚用过早膳,正在逗弄醒着的恒恒。
两人便围着刚满月的恒恒笑闹片刻,沈碧珠才让奶娘将孩子抱下去喂奶哄睡,又招呼虞瑶喝茶。
同沈碧珠在罗汉床旁坐下的虞瑶却无心喝茶。
她略略正色,冲着沈碧珠轻声道:“碧珠,我有事想同你说。”
沈碧珠闻言抬眸看她,随即一面辨认她的神情,一面让丫鬟婆子们退下。
转眼房间里余下她们两个。
沈碧珠心有所觉,视线落在虞瑶的身上问:“瑶瑶想同我说什么?”
虞瑶一双眸子看着沈碧珠慢慢道:“我想回去一趟。”
沈碧珠微怔。
虞瑶又似重复一遍自己的话:“我想回去看看,应该……是能回来的。”
沈碧珠眸光微闪,想起某个正在阙州城在这瑞王府的人,微抿唇角,压低一点声音问:“是打算回去见他?”
虞瑶颔首,没有否认。
沈碧珠心下暗暗轻叹一气,只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茶水以做掩饰。
她晓得虞瑶做出这个决定有多不易。
也晓得多半与之前皇帝御驾亲征一事有关联。
且挑在今天提起,也分明是特地等到她出月子、诸事平安,少了顾虑才同她提起来的。
心思转动,沈碧珠面上维持着镇定。
她没有着急多聊楚景玄,只柔声问:“那宁宁和昭儿呢?是留在瑞王府,还是与你一道回去?”
虞瑶默一默说:“我想自己回去。”
“带着孩子多有不便,一个人回去一个人回来,大抵方便些,倘若遇到什么事也好脱身。”
沈碧珠又问:“敏敏和流萤也留下在这里?”
“孩子得有人照顾,书院的琐事也得有人帮忙打理。”虞瑶轻声说,“想一想,不让她们跟着我折腾为好。”
沈碧珠便大概弄明白虞瑶的心思。
心下暗骂过楚景玄几句,她拉一拉虞瑶的手:“怎么突然又想回去了?”
虞瑶笑一笑,当下反握住沈碧珠的手,好脾气说:“碧珠,我原本以为,他那样的身份,无论如何也是过得很好的,故而一直觉得安心。直到听闻他御驾亲征,想起一些事……才发觉或许那样想只是为了让我自己心里好受些。”
“我总想着将我和他之间那些事翻过去,也不愿意想得太多。”
“可偶尔想起来也会觉得,经历过那么多以后,不是靠着我一厢情愿便说翻过去就翻过去的。”
说话之间,虞瑶松开沈碧珠的手,偏头看一看窗外雨雾蒙蒙的庭院。
她语声变得低微两分。
“昨天夜里不知怎么便梦见他,梦见小时候的事情。”
“其实仔细回想一番,那么多年的纠葛,无论是我还是他,在这份感情里,都从来不曾拥有太多好的回忆。”
或许在她入宫之前有过一点儿。
但随之而来的,是他们之间的一切走向歧途,离温馨和睦越来越远。
沈碧珠一贯很心疼虞瑶在感情之事上的遭遇。
现下听她聊起这些,心口有些酸涩,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解。
反而虞瑶自己又微微一笑,主动说:“我想明日便启程,此一去多少要费上些时日,终究得你帮忙照看敏敏他们,还有两个孩子。麻烦你的事太多,多少道谢的话也说不尽,如今又生出事端麻烦你一回,只要你别嫌弃我便好。”
沈碧珠立时横眉竖眼,佯作不悦:“我倒是那等子踩高捧低的人?”
虞瑶笑着摇头:“自然不是。”
她站起身,拉一拉沈碧珠的手:“总归这么一回事。”
“敏敏和流萤她们还不知道,少不得要费上一番口舌,我便先回去了。”
沈碧珠没有多留,也起身送虞瑶到廊下,目送她离开。
却也在虞瑶离开之后即刻去往楚辰远的书房。
甚至等不及让底下的人通报,沈碧珠直接闯了进去,引得书房里的楚辰远和楚景玄相继望向她。
他们二人正坐在案几旁喝茶聊天,一尊铜香炉里飘出袅袅香雾。
沈碧珠面色不愉望一眼楚景玄。
转身令丫鬟小厮退下,抬手将书房的门关上,继而疾步朝着他们走过去。
楚辰远已然起身来迎。
他熟悉沈碧珠,辨得出来她要发作,又不知发生什么事,唯有迎上去,悄悄握一握她的手,暗示她冷静。
沈碧珠从楚辰远的掌中抽回手,面色微沉,只隔着几步距离看向楚景玄。
不过到底冷静两分,少了些冲动的情绪。
尽管如此,待她开口之际,言语之间依旧藏不住冷诮之意:“陛下此番既不打算同瑶瑶和昭儿见面,却不知是准备几时启程回京?若无事,不如今日便启程?”
这话来得突然而莫名。
楚辰远朝沈碧珠凑过去两步,轻扯她衣袖,低声:“碧珠……”
沈碧珠却如之前那样拂开他的手,一想起虞瑶的那些话,压抑不住脾气,没好气地看着楚景玄:“瑶瑶方才过来同我说,打算明日独自启程去京城,以探望陛下。陛下觉得自己继续留在这里合适吗?难道要让她回去却扑了个空,寻不见人?”
她说这些话,自然不是当真催着楚景玄回去。
只是终究偏心虞瑶,想到虞瑶鼓起勇气要一个人去京城见楚景玄,而楚景玄人来了偏不露面,心里有气。
楚景玄和楚辰远却因沈碧珠的这一番话而齐齐怔一怔。
楚辰远微拧了眉:“碧珠,这是怎么回事?”
原本坐在案几后的楚景玄站起身。
他面上的错愕来不及收起,也是不敢相信,过得好半晌才恍然问:“瑶瑶……想要见我?”
沈碧珠不语。
楚景玄逐渐醒悟过来,不是假话,心下禁不住生出甜蜜滋味,也激动兴奋,但在此之外,更多的是惴惴不安。
“瑶瑶当真想见我?”
几息时间,他又忍不住向沈碧珠确认,“甚至要回京城见我?”
沈碧珠冷哼一声,冷然问:“所以陛下打算怎么办?”
楚景玄愣怔中道:“我去找她。”
沈碧珠冷笑:“现在么?然后叫瑶瑶知道,你其实在瑞王府,我们却都瞒着她一声不吭?”她深吸一气,“瑶瑶说打算明日启程,陛下即使要去见她,也别闹得像之前不愿意见她一样。何况她虽说去探望陛下,但也是抱着回来的心思,才会说要一个人去,免得折腾孩子。”
事情牵扯到虞瑶,楚辰远又不清楚情况,见皇兄不介意便由着沈碧珠了。
听到这里,他也认为直接去找虞瑶不太妥当,故而劝道:“皇兄现下出现的确不大合适,当另行筹谋为好。”
楚景玄眉眼沉一沉,轻轻颔首。
沈碧珠这会儿略缓一口气,对他道:“瑶瑶心软是一回事,要跟着陛下回去是另一回事。”
“陛下可晓得瑶瑶心里的顾虑究竟是什么?又可曾想过要怎么解决她心中那些顾虑?倘若想让她跟着陛下回宫,总该有让她安心的法子才是。”见楚景玄凝神在听,沈碧珠继续说下去,“她如今没有亲人可以依靠,只一个同样柔弱的妹妹在身边,若随陛下回宫,陛下可知她是在赌上自己的一辈子?陛下如果当真想同她再续前缘,便该让她知道,陛下绝不会再做从前那样的事情。”
楚景玄良久未言。
但沈碧珠后来的这些话,叫他咂摸出些不一样的意思。
他后来晓得冷宫大火那一夜以为是梦中的那些,实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晓得虞瑶曾经去哄他喝药,同他道别,乃至同他有过一场亲密。这似乎足以说明,即便到得那个时候,她也没有真正厌他恨他。
只依然义无反顾的离开他身边。
在离开他身边以后,不甚愿意回到他的身边。
难道除去在宫里没有什么愉快记忆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
楚景玄抓住关窍,当即问沈碧珠:“瑶瑶当年下定决心离开……有除去我和虞家以外的因由?”
沈碧珠看他一眼说:“没有。”
楚景玄微愣:“那么她不愿意回去……是因为对我没有信心?”
“陛下忘记对瑶瑶都说过些什么了吗?”沈碧珠凉薄道,“难道陛下至今也不明白,陛下当初的那些话有多么不负责任多么不应该?她又怎么背负得起?”
楚景玄便一一回想起来了。
那时以为虞瑶不爱他却执念要将她留在他身边时,他说过的那些话。
他眸光黯然,一时间缄默不语。
沈碧珠将话说到此处,心觉已然无须多言,沉默过片刻,最终先行一步从书房里出来。
楚辰远见楚景玄心神恍惚,想着让他自己静一静,便也暂且离开了。
虞瑶不知在楚辰远书房发生的这些事情。
她见过沈碧珠后,回到院子里,拉着虞敏和流萤分别说得自己的计划与安排,努力说服她们留下在阙州。
虞敏和流萤起初皆不同意也不放心让虞瑶独自回京城。
可是顾念着两个孩子,被虞瑶劝得一通,到底不情不愿点了头。
随后则是知会祁寒川。
要离开阙州,不可能避开这个人,虞瑶心里明白,也无意躲着藏着,便直接将事情告知他。
祁寒川如沈碧珠一样晓得楚景玄正在瑞王府。
听过虞瑶的话便少有犯起愣,引得虞瑶奇怪看他几眼,问他说:“祁将军,是有什么不妥吗?”
祁寒川心下犯难,面上丝毫不显。
他只对虞瑶道:“娘娘若有这般安排,卑职自当遵命,做些准备。”
虞瑶见状不疑有他,微微颔首说:“有劳祁将军了。”
祁寒川道:“职责所在。”
虞瑶又点了下头,交待过祁寒川便回去为明日的启程做准备,然而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她和祁寒川商量:“祁将军,我回京一事,能否先不往陛下那儿递消息?”迟疑中解释,“陛下不知,我也有反悔的机会,兴许半路上改了主意……”
祁寒川平静回答:“这于卑职而言,乃是欺君之罪,请娘娘见谅。”
虞瑶无意令祁寒川为难,便未坚持。
她回房间去收拾东西。
独自出门,干脆轻装简从,收拾几身换洗的衣物,再收拾一些零散用得多的物品便也罢了。
对着宁宁和昭儿只当一切如常。
虞瑶白天陪他们玩闹,夜里让他们两个同她睡在一处。
比起前一天夜里风雨不休,今夜无风无雨,除去虫鸣,房间内外很清净。
但虞瑶迟迟未能入睡。
小孩儿不知愁,也不晓得即将同他们的娘亲分别,正睡得香甜。
睡不着的虞瑶抱膝坐在床榻上,借帐幔外透进来的些许光亮,静静凝视着他们稚嫩可爱的面庞。
从未和两个孩子分开过,她心里也多有不舍。
可是此去路途遥远,不想叫他们路途颠簸,兼之担心出现什么意外,才想留下他们在阙州。
安静看得两个睡梦中的孩子好半天,觉出时辰已晚,想着不管怎么样得睡上一会才好,虞瑶勉强重新躺下了。她闭眼努力寻找睡意,尚未能寻见,耳边忽然捕捉到房间里响起一点细微的动静。
虞瑶心弦一紧,下意识睁开眼,又反应过来,能越过暗卫屏障出现在这里的人,极有可能是……
念头虽然浮现在脑海中,但她仍闭上眼,心口止不住猛然跳了两下。
极轻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
虞瑶僵硬着身子,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却靠着脚步声辨认出楚景玄走到床榻旁,感觉他伸手撩开帐幔一角,复在床沿坐下来。
又感觉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手指眷恋轻抚过她的面庞。
虞瑶没办法继续装睡。
她抬手,先是轻轻握住楚景玄的手,而后睁开眼,抬眸看向他。
楚景玄愕然。
他不意虞瑶会醒着,更不意虞瑶会握他的手。
虞瑶在楚景玄呆愣的目光中坐起身。
殊不知,这一刻的楚景玄已然是脑袋空空,转动不了半分,唯有手背传来她掌心的温暖与柔软依旧清晰可觉。
只虞瑶坐起身后便收回手。
楚景玄去看虞瑶,见虞瑶瞥向床榻上熟睡的宁宁和昭儿,复又声音压得极低:“出去说。”
他乖乖起身,让到一旁,伸手去扶虞瑶下来。
虞瑶看一眼楚景玄递过来的手,犹豫中没有拒绝,扶住他手臂下得床榻。
而后楚景玄视线迅速扫过房间。
几步走到木施旁,取来虞瑶的外裳便帮她披上,又在虞瑶穿上外裳后,伸手去帮她系好衣带,整理了下裙摆。
须臾,他们从房间里出来。
两个人先后走到庭院里的一株香樟树下。
树影婆娑,清冷的月光借着枝叶缝隙悄然洒落,纵然面对面站着,眼前的脸孔也几分模糊。
虞瑶看着楚景玄,乍然之下见到人,却难免相顾无言。
楚景玄望向虞瑶的目光却异常温柔。
祁寒川也将消息递到他跟前了,他便知虞瑶此时清楚他已知晓她的安排。
因而楚景玄主动打破这份安静。
他低声问:“瑶瑶,你是不是有事想见我?”
也谈不上有事找他、见他。
虞瑶定一定心神,摇摇头,微抿了下唇方才慢慢问:“陛下近来可好?”
楚景玄说:“除去想念你和孩子以外,也谈不上好不好。”虞瑶又抬眼去看他,见他低下头,同她四目相对,语声低微,“瑶瑶,若不是你想见我,我有些不敢出现在你面前,怕你不希望我出现在你面前,厌烦打扰你的生活。”
虞瑶垂下眼,半晌轻轻摇头道:“我没有这样想过。”
楚景玄小心翼翼:“我以为你不喜欢。”
虞瑶一时没有说话,少倾转移话题问:“陛下几时来阙州的?”
楚景玄含糊回答:“才刚到。”
虞瑶缄默片刻,又问:“为何突然来了呢?若我没有说过想去见陛下,陛下打算怎么做?”
楚景玄不妨她会突然发问,却心觉这个问题须得慎重给出答复。
原本是有许多投机取巧的话可说。
但皆被放弃。
楚景玄单纯对虞瑶说:“这半年时间在边关辗转,有点儿闲暇功夫想起你和孩子,便想再看一看你们。这一次来,也只是想看一看你,看一看孩子,想着别打扰你们,能够看上几眼,知道你们过得好也知足。瑶瑶,我很想你。”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