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瑶和楚景玄在庭院里的香樟树下说话。
温煦日光静静穿过枝叶缝隙,洒落一片明灭斑驳光影,将他们笼罩。
楚景玄的话让虞瑶有些许反应不及。
不去沈家,直接回京……到底是个什么安排?
这同虞瑶以为的筹划相去甚远,她凝视楚景玄数息,反应过来,便追问起楚景玄此话何意。
楚景玄轻倚树干歪头看她,又兀自一笑。
“我等不了了。”含笑打量过虞瑶片刻,楚景玄慢慢道,“好不容易你愿意搭理我,瑶瑶,我不想又和你分开。挑中的那沈家旁支同在阙州,也省去些麻烦。”
这样的话并没有说服虞瑶。
她蹙眉,想一想,怀疑楚景玄不曾坦白实情。
当下狐疑看两眼面前气定神闲的楚景玄,虞瑶暗忖间镇静几分。
事到如今,她理应对他多些信任,否则大可不必去考虑什么回京之类的事,自己找不痛快。
既要信任于他,合该相信他会处理妥当。
无论他现下是不愿多聊,抑或故意在她面前卖关子,她皆可以少操些心。
捋清楚这一点的虞瑶便少了纠结。
她点点头,放弃继续追问,只道:“陛下如此成竹在胸,我也相信陛下,一切听凭陛下安排。”
楚景玄确实在卖关子。
故而他将话说罢,便擎等着虞瑶追问他,未想虞瑶半个字也不多问。
楚景玄心下觉出不妙,然未待开口,见虞瑶抬眼看他,随即略过之前这一茬,不紧不慢说:“敏敏也决定回去,是以想和陛下商量下往后怎么安顿敏敏。除此之外,之前我私下问过流萤,她也不愿意留在阙州,想追随我回去。”
“原本我想着她可以在阙州安顿下来,往后便在阙州过安生日子。”
“只是她父母亲人不再,又不曾遇见可托付终身之人,她不想留下,我亦无法强行扔下她,叫她伤心难过。”
“但瑶瑶不想再让她留在你身边当个宫女?”
楚景玄一面听,一面接上虞瑶的话。
虞瑶颔首:“是。”停一停,复轻声与楚景玄道,“我同流萤相依为命许多年,她自九岁起跟在我身边,实在没有多少快活日子,反而吃过许多的苦头。”
楚景玄便明白虞瑶心思,沉吟中说:“瑶瑶可以封她做女官。”
“如此,往后留在你身边服侍或出宫嫁人皆无阻碍。”
虞瑶听言认真思索起楚景玄的话。
而见这会儿已然谈及这些事,楚景玄干脆说起另外一桩惦记着的事。
他谨慎靠近虞瑶,声音低了点询问道:“瑶瑶,我想命人将宫里重新修缮一番,你觉得如何?”
虞瑶被楚景玄一句话拉回思绪。
反应几息时间,她转过脸安静看得楚景玄半晌,冲他摇了摇头。
略略思忖,虞瑶知晓楚景玄话里的意思。
修缮皇宫之举是担心她回去以后会被太过熟悉的地方勾起许多痛苦回忆。
倘若并非她熟悉的皇宫,或可免去这种烦扰。
起码,不会常常记起那些过往。
这是一片好意,是为她着想,可虞瑶仍旧拒绝楚景玄。她缄默数息,语声平和开口道:“陛下,我没关系的,实在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况且年初才刚有过战事,为些许小事这般劳民伤财,实在不妥。”
楚景玄小声说:“打了胜仗才好做这些,也不至于大兴土木。”
“我会注意分寸的,只要你点头。”
虞瑶依然摇头拒绝他这个提议:“我当真不碍事,陛下无须担心。”
默一默,楚景玄转而说:“明日陪我去个地方可好?”
虞瑶望向楚景玄。
楚景玄压低声音,继续解释:“只我们两个人,宁宁和昭儿留在瑞王府,暂让他们帮忙照看。”
虞瑶问:“是要去何处?”
楚景玄温声道:“去方才提过的那个沈家。”
虞瑶知他应有所安排,又想着好歹是该去一趟才行,对此没有异议。
她只问上一句:“敏敏不与我们同去?”
楚景玄说:“倒不妨碍。”
虞瑶沉默中点了头,应允他的话。
“虽然那沈家旁支便在邻县,但乘马车过去须花上两个时辰。”楚景玄心神稍缓,摸一摸虞瑶的脸,“瑶瑶今夜早些休息,明日得早起,以便早些出发。”
“好。”
虞瑶再次应下来,问得几句待多久、几时回来之类的话,同楚景玄分开,回房间稍作收拾。
翌日一大早。
天边将将泛起鱼肚白,楚景玄和虞瑶便一道乘马车离开阙州城。
提前备下的热气腾腾的早膳装在食盒里,送到车厢里。
楚景玄拉着虞瑶吃饱喝足,见她小小打了个哈欠,当即从暗格里取出一床薄毯,又扶虞瑶枕着他大腿躺下来。
“稍微睡上一会儿。”
拉扯展开的薄毯替虞瑶盖好,楚景玄轻声道,“快到地方了我喊醒你。”
今日比往日要起得更早些。
心下惦记着早起,夜里亦睡得不甚安稳。
虞瑶起床时便十分疲乏,梳洗过后勉强维持清醒的模样,用罢早膳却是困倦之意愈盛。被楚景玄半是强硬摁着躺下来,倦意翻涌,惦记晚些毕竟要见人,她没有怎么推拒和客气,不一会儿舒舒服服枕着楚景玄的大腿闭眼睡着了。
马车一路上走得平稳。
虞瑶的这一个短觉也睡得意外舒坦。
她醒来的时候,他们尚未到邻县,徐徐睁开眼,先听见头顶响起楚景玄的声音:“醒了?”
“再过半刻钟便可入城,瑶瑶醒来得正好。”
两句话使得思绪逐渐变得清明的虞瑶仰面去看楚景玄。
对上他含笑的眸子,虞瑶弯一弯唇,而后被他扶着慢慢坐起身。
马车车厢只这么大的地方。
哪怕躺下休息也不可能如同平日里睡在床榻上一样肆意翻身,尽管如此,一觉睡醒,虞瑶的发髻仍有些散乱。
楚景玄体贴找出一把象牙玉雕梅花梳,又摸出一面巴掌大的小铜镜。
他将铜镜塞到虞瑶手中,继而让她侧过身子帮她梳头。
虞瑶起初乖巧举着那面小铜镜。
但当楚景玄小心翼翼却依然扯断她几根头发以后,那面小铜镜便被塞回到楚景玄的手中了。
本想在虞瑶面前表现一番体贴温柔偏偏失手的楚景玄很是心虚。
他老实举着小铜镜,看虞瑶仔细整理云鬓,不敢多言。
视线一直落在那面小铜镜上的虞瑶,在整理好仪容后抬眸去看楚景玄,忍不住笑:“陛下的腿可还麻着?”一面说一面将玉梳和铜镜收起,又撩开马车帘子往外面看一看说,“马上进城了。”
楚景玄微笑:“已经不麻了。”
放下马车帘子的虞瑶重新转过脸,目光在他大腿上停留一瞬,伸出手去想帮他揉一揉。
然而当她的手隔着衣料落在楚景玄的大腿上。
楚景玄犹如同被浇一盆热水,立刻挪动身子避开她的手,口中连连念叨:“无事,无事。”
虞瑶手掌落了空。
不知楚景玄为何突然间反应这么大,她面上浮现不解:“陛下怎么了?”
楚景玄避开虞瑶的视线,耳根泛红:“无碍,无碍。”
知道这不是实话,虞瑶歪着脑袋,蹙眉深深端详得他许久,始终猜不出答案,唯有故意说:“陛下厌弃我。”
楚景玄自然立刻否认。
虞瑶便质问:“倘若陛下不是厌弃我,方才为何是那般反应?”
楚景玄听言默默侧了下身子,背对虞瑶靠着马车车壁,一只手捂住耳朵,变成三缄其口的模样。
看着这样的楚景玄,虞瑶越发想笑。
他躲躲闪闪,她犯起执拗,凑上前靠近他,拉近两人的距离,近到几乎身子贴着身子。
虞瑶探着身子在楚景玄耳边反复问:“陛下怎么了?”
楚景玄缩了下脖子,感觉到虞瑶贴上来,继续挪动身体往角落里躲。
一来二去便是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楚景玄彻底被虞瑶堵在马车车厢的角落里面。
虞瑶忍笑,揪一揪楚景玄的耳朵,学往日宁宁的样子拿手指戳一戳他的脸:“陛下为何脸红?”
楚景玄可怜兮兮拿手挡住半边脸。
虞瑶不放过他,依旧穷追不舍,非要他把话说明白些。
直到又一次把虞瑶的手从自己身上挪开,楚景玄回头看她一眼便迅速收回视线。而后维持背对虞瑶的姿势,声音很低,似乎带着些许沙哑,幽幽叹道:“瑶瑶,其实,我也尚在血气方刚的年纪。”
这话乍听之下只觉得莫名。
虞瑶微怔,几息时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弦外之音,转瞬面红耳赤。
她红着脸别开眼。
余光瞥见楚景玄的背影,忙同他拉开距离,恨不得坐到马车车厢的另一头。
一方小天地,气氛变得尴尬暧昧。
两个人谁也不再开口说话,亦是不知要如何将这气氛挽救回来。
幸得不多时到得沈宅。
马车稳稳停下后,暗卫禀报过一声,虞瑶抿一抿唇,先行从马车上下去。
沈家人大约是提前收到他们要来的消息,此时已在大门外候着。
而虞瑶的视线落在人群中其中一位夫人身上,看清楚那张脸,太过惊讶令她几乎愣在原地。
楚景玄也从马车上下来了。
他恢复在人前一贯严肃正经的模样,走到虞瑶身侧轻轻握住她的手。
寒暄过片刻,楚景玄和虞瑶在众人的簇拥中入得沈宅。
虞瑶迟迟方才回神,她暗暗来回深呼吸,缓下情绪,到得这会儿,晓得了楚景玄前一天卖的关子究竟是什么。
那位叫她震惊不已的沈家夫人是杨姑姑。
曾经在深宫之中、在虞太后身边服侍过的女官杨瑜君。
这么多年,过着普通老百姓生活的虞瑶无从得知杨瑜君的消息。
只如何能够想到,杨瑜君同在阙州,甚至……
不怪楚景玄说不必在沈家生活。
既有一个杨姑姑亲自坐镇,这些事情毫无疑问能被打点得妥妥当当。
沈家老爷请着楚景玄和虞瑶去正厅叙话。
便在正厅喝得一盏茶,杨瑜君寻了个借口和虞瑶从正厅里出来。
两相见面,诸多感慨。
杨瑜君叹道:“娘娘和陛下终于有机会能好好在一起了。”
“是好事呀。”她拍一拍虞瑶的手,“娘娘,过去的事便让它们过去罢,将来的日子还长呢。”
虞瑶也不扭捏,莞尔而笑道:“杨姑姑,我都明白。”
两个人过去在宫里的时候便相处得不错。
如今再见,恰似旧友重逢般,禁不住互相关心起对方这些年的生活。
得知虞瑶这些年过得平静平凡的生活,杨瑜君心中愈是慨叹。小小年纪,从锦衣玉食、珠翠围绕落到这般地步,亏得从来都是这般温柔平和、不贪恋荣华富贵的性子,否则只怕早已熬受不住。
杨瑜君感慨着,想起当年冷宫那场大火过后偶然得知的一件事。
她一双眸子望住虞瑶,思量再三,温声道:“原说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但有些事,大约娘娘不知情。”
“不知娘娘可还记得柳家的小娘子柳月珍?”
杨瑜君问道。
骤然听见这个名字确实颇为陌生。但虞瑶沉吟中想起柳月珍正是当年的德妃,在宫里最后那些日子,她无心在意太多别的事,隐约记得那个时候德妃柳月珍身体抱恙。至于柳月珍当时生的什么病、病得有多严重,实在一无所知。
虞瑶微拧了下眉:“姑姑为何忽然提起她?”
杨瑜君沉默数息,缓缓道:“当年冷宫一场大火,宫里再无娘娘身影,不久之后,德妃柳月珍在宫里病逝。”
“但,她实则并非病死。”
“是因为她曾下毒谋害于娘娘,叫陛下觉察,被暗中下旨赐死的。”
杨瑜君忽来的话叫虞瑶瞠目结舌。
她下意识道:“我、我……从来不知有这样的事……”
“陛下有意瞒着娘娘,娘娘如何能够知道?”杨瑜君长叹一气。
虞瑶垂眸,用力抿了下唇。
杨瑜君又道:“将此事说与娘娘听,不是有意为陛下曾经冷待娘娘开脱。只是觉得,娘娘和陛下能有今天实在不易,明明两个人心里都有对方,却几多波折。”
虞瑶缄默许久,抬头看着杨瑜君问:“可有法子验证姑姑所说之事真假?”
杨瑜君一愣。
“柳月珍既曾与娘娘下毒,娘娘不若回想一番,当初是否有过什么全无缘由的身体不适之处?”杨瑜君顿一顿,复道,“且要确定娘娘被下毒,必定要让人验毒。陛下信任的太医,娘娘可以私下去盘问看看。再则,常安和常禄两位公公多半也知晓此事。”
一时间思绪混乱,虞瑶捋不出头绪。
却因杨瑜君的点拨想起周太医,也许……周太医正是知情之人,而周太医现下便在瑞王府。
作者有话说:
狗子,危!(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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