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雨的出租屋不大,但收拾的井井有条,她一个人住,自然是没什么客房让霍彦凑合。
幸好霍彦表示不介意,有客厅的沙发他已知足。
他很绅士地让池雨先洗漱,等听到女孩回房间锁门的声音,才去收拾自己。霍彦将自己身上弄脏的白衣换下,卫生间很小,男人身量又高,几乎要触到卫生间的天花板。洗漱台上乱七八糟地散着小青蛙牙刷,早上急忙使用完没来得及收拾的化妆品,与霍彦身上的气场好不相符。
好温暖的气息,像敦煌干燥的风。
第二天池雨醒来的时候,霍彦已经离开了。
只有沙发上还未来得及抚平的褶子提醒她昨晚的记忆。
“真是个怪人。”池雨嘀咕着。
莫高窟最忙的旅游季在霍彦到来敦煌的第一天堪堪结束,昨天“宝石失窃”引起的风波还在配合调查,池雨不像往日一般忙碌着带领许多游客。
而霍彦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年轻,也只是暂时做着给壁画清理除尘的工作。
池雨再次见到霍彦的时候,他正小心倾身靠近墙壁,用洗耳球小心地将颜料翘起处背后的尘土和细沙吹干净,然后再用软毛笔将壁画表面的尘土清除干净。
男人的手臂掐着劲,明明是北京来的,按理说比不上这里风吹日晒那个糙啊,却也不是白瘦的文弱书生形象,他使着强劲,手指修长有力,往上是健硕的小臂,隐隐露着青筋。
池雨不是第一次见人修复壁画了,研究院的领导没什么架子,经常五六十岁的人了,带着瓶盖厚的老花眼镜,一边哆嗦一边尝试稳住手,很少见到有人把这唯一一件小事做的跟个画似的养眼。
原因无他,她从小在这敦煌长大,见过无数慕名而来的游客,有的见过失望而返,有的痴迷上美丽的壁画,来了又来。人来人往,常有人爱上这里。
却少有人愿意留在这里。
发展西北计划不论如何被扶持,这里比起大城市,总是寂寞的。
这里的年轻人太少了,被大漠的风沙吹去了繁华的都市,再也不愿尝试满嘴沙土的滋味。
一方水土养成一方人,可偏偏有些地方,年轻人孕育于此,生来就是为了离开。
就连她的父母也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要坚持考兰大的敦煌学——有机会出去见见世面,何苦要留在这里呢?
可是这里很好,一个窟里就是一个世界,她每天给不同的人介绍这里,见过的大千世界,不比外面少。
感受到了池雨的目光,霍彦回头,显然没想到是她,愣了一愣。
男人刚从专心的工作中脱离,壁画盯久了眼睛有点花,他蹙了蹙眉,眉心间的褶皱停留了片刻,他又去揉,“昨晚多亏了有你,才不至于露宿街头。”
池雨忙摆手:“不用客气,客气就是对毛爷爷的不尊敬。”
她看上去一副只谈钱不谈情,不愿意多和他牵扯的样子,男人痞气的笑了笑,“噢,那就不谢了。”
“走吧。”霍彦摘下手套,也不等她拒绝,“我出去抽根烟,陪我走走。”
耳边有风吹洞窟的隆隆声,不远处鸣沙山里传来的驼铃声,和身边男人点着烟,火星簌簌的声音。
太安静了,池雨有些不适应。
“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来这里?”她问了个蹩脚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这么爱钱?”她听见身边的男人含笑的声音。“名牌大学生,本地人,自己搬出来住,租房地段也不差,你也不差钱。”
不光不差钱,昨晚扫一眼他就知道,厨房新得跟没用过一样,摆的物件品味倒是不错,要是穷苦家庭出身,不会养出这样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孩儿出来。
对方扑哧笑出了声,“这什么怪问题,会有人嫌钱多,你嫌钱多吗?”
霍彦也不回她,自顾自说他自己的,又好像在回答她上面的问题。
“以前在北京的时候,北京经常有许多展览,就在中华世纪坛世纪大厅那,我第一次了解这里,”男人吸了口烟,“那些以场景再现,数字模拟这些空洞的手段再现的莫高窟。”
“我就想啊,这么空洞都这么美了,那现实中得美成啥样啊。”
等来了才知道,景美,人也挺美的,哪怕爱钱的样子,他也挺喜欢看的。霍彦垂目看着她,食指抵着烟颤了颤。
小姑娘用脚尖磨着地面上的藻井图案,“可是你不了解这里,你也不会一直留在这里,再雄厚的经济实力,也无法在漫天黄沙中建立一座隔绝贫苦的阿房宫殿。”
就和有钱得有地花是一个道理,经济条件富足了,谁都想往五步一高楼三步一大厦的都市跑。
人们需要莫高窟,可是莫高窟也需要他们。
美丽总是与贫瘠相伴,莫高窟太需要年轻人的血肉来滋养了。太多人一时兴起而至,尽兴而归,留下满目疮痍的壁画,强劲的西风裹挟着库木塔格的黄沙一路东进,直到遇见三危山和黑石峰的阻拦,沙子才一粒粒沉降下来,日久天长,聚以成山,这座山实在是太大了,生生将这里与外面的繁华相隔。
霍彦用了几分力道,拍了拍小姑娘的头。
池雨抱着头仰看着面前的男人。
满脸的疲惫,夹杂着可以压下去的笑意。
“小小年纪,最忌讳的就是好为人师,知道么?你以为我来这里,纯属为了好看?就为了看这几下土丘丘,奉献我年轻青春的□□?”
男人拉着她进了近的窟内,在池雨发火前出声:“喏,你好好看看,墙上写的些什么?”
隔着一层保护玻璃的,是距离现在两千多年历史长河的古墙壁。
墙壁上歪歪扭扭的写着“愿吾妻与儿…”后面的字被风霜洗礼,无迹可寻。
池雨抬头仰视,面前的佛慈眉善目。
她从未想过信仰因何而存在,神明为何而存在。
他们存在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叫人去供奉。
而是叫人去相信。
两千多年前的莫高窟,只是一个平头百姓都可以在墙上祈愿的庙宇,时间加速了莫高窟的消亡,而莫高窟的消亡引来了一大批游客,她所口口相传的,霍彦拼命挽救的,才叫莫高窟。
它从来不是一个具体的物象,那些经由她嘴里向大众普及的知识,一代一代巨匠在这里耗费的青春——都是莫高窟的历史。
就想起这毫不起眼的小字一样。
平凡,无用,却被当作历史一样珍藏。
人们心中有愿,便会许愿,信仰造就了神佛,也造就了莫高窟,就像他们现在为这里做的一切,哪怕百年后鸣沙山的尘土淹没了莫高窟,也能从地底寻到信仰的踪迹。
那些看向大海的人,会成为大海。百折不回奔向火光的人,会变成火光。
“不是所有人都是这里的过客。”
“总有人愿意留下来,就像你一样。”
池雨在黑暗里听到了霍彦的声音。
她突然脸有点热,后知后觉地想:他好像是个好人,昨晚是不是钱要得有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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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雨一路愣着神飘魂似的回到了办公室。
比她早入院的师姐偏偏还打趣她:“小雨,你最近跟那个新来的小伙子相处不错嘛,年纪是不是也差不多?这男才女貌的,搞不好啊,咱们院里又要出一对金童玉女了!”
她说又,是有原由的。
研究员里枯燥,年轻男女的青春是唯一的调和剂。
早几年国家大力扶持西部的时候来参与西部志愿者的也多,呆了两年熬不下去了,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职称升迁走了,都是常有的事。
研究员里金童玉女是不少,可今儿金童耐不住寂寞,明儿玉女发达了,谁也留不住谁。
师姐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也不敢继续打趣了。
池雨也没在意,将心里的不悦悄悄压下,面色正常的反驳了几句,撇清了二人间的关系。
“笃笃”,两人手机同时传来提示音。
是研究院的工作群,院长的头像是莫高窟远近闻名的美人菩萨,简洁的一句:三楼开会,关于昨天北大像宝珠丢失的事。
其实说起这事,研究院众人的脸色都有些怪异。佛像天灵盖上的红痣象征着吉祥的佛光,是当年的西域僧人不远万里寻来的红色玛瑙。莫高窟的文物又不比其他博物馆内的藏品,北大像连通着身后的山呢,这是搬也搬不走,藏也藏不起来的宝贝啊。
说是丢失,过于轻描淡写了,说是失窃,啧,那贼还真
是会仗着身份看菜下碟的,就差把“强抢”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在甘肃敦煌、张掖、肃北一带,民间传说中的仙鹤不是丹顶鹤,而是黑颈鹤,这和莫高窟壁画中的仙鹤特征是吻合的,敦煌壁画的塑画人多为来自新疆、西藏、尼泊尔、孟加拉和本土的匠人,受交通条件的限制,这些人能见到丹顶鹤的可能性极小,从外形上看,他们塑的仙鹤,就是本土的黑颈鹤。
在不远处的青海一带,黑颈鹤是吉祥的象征,自己家中的草场上来了黑颈鹤,这片草场就会得到护佑,草场的主人就会吉祥幸福。如果是家中有男孩子相亲,告诉女方,家中的草场上有黑颈鹤,未见面,就已成功一半了。
红宝石找不找?找!
那贼怎么办?
怎么办?找到了也得好生伺候着!
居于首位的院长叹了口气,脸色憋得铁青,活生生把委屈往肚子里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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