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与黄山相距且近,青鱼脚程不慢,只是自个儿出门的经历太浅,方向虽明,遇着小路分叉免不得犹豫,也是性格使然,无甚主见,万不会如胆大之人一般走了再说,也不会如机变之人自己去分辨,定要问清楚了,方举步前进。何况身上有本剑谱和还生剑,当真是时时小心,处处谨慎,越发行得缓了。这并非她真知晓这二物价值几何,不过自知功夫低微,不敢招摇,更不敢惹事罢了,还拿块黑布将还生剑包得严严实实,外人看了只当是根烧火棍,万想不到是柄剑。
行了整整一日,晌午也只茶棚略歇一歇脚便又起身,渐感双足酸软,抬头已是红霞满天,日暮鸟归之时。远远见着路边支出面酒旗,不由紧赶几步,走近了瞧仔细,倒是间不小的客店,匾额上写“吉星客栈”,两侧楹联“庭出暮接五湖宾,户开朝迎三岛客”,想是日未全落之故,大堂内稀稀疏疏,只坐了三四桌。
青鱼心下发怯:“这却瞧着有些气派,莫要蹙手蹙脚惹人笑话。”踌躇一时,想道:“也不知前头还有无别家,错过宿头,可就要睡野地里了。”咬咬牙,面上绷紧,不敢露出生疏模样,走进去寻个最角落的位子坐了。
此时方有人过来招呼,问道:“小娘子吩咐。”青鱼道:“劳烦予我间房,最小的便成。”店小二应了,又问:“小娘子可用甚么饭食?”青鱼问:“却不知有甚么?”
店小二见她一身青布粗衣,心里暗一撇嘴,实不耐烦报菜名儿给她听,道:“今日有好烧肉与莲子头羹,小娘子都尝尝?”不歇气连走竟日,青鱼委实饥饿,点头道:“那便尝尝,再加三碗白饭,劳你快些。”小二转身去了。
青鱼四处打量,忽听得外面“嘚嘚”马蹄疾响,“轧轧”车轮滚动,来得极快,转瞬已到,随即一个大嗓门粗声粗气道:“来人,停车牵马!”店小二已满脸堆笑迎上。
青鱼悄悄探头一瞧,门外鱼贯走入一群七人,为首的是个四五十的瘦高中年男子。身后三名年轻男子,都是二十上下模样,其中一个格外高壮的扶着另一位中年男子,最后却是一名戴了黑纱帷帽的少女,身形纤弱。
为首中年男子扫视一圈,领众人走到隔青鱼一桌之处落座,店小二忙奉上手巾,又要唱菜名,为首之人不耐烦道:“捡你们拿手的尽管上来便是,休要罗唣,酒水也不用。”店小二连连应喏,躬身而去。
青鱼暗自赞叹:“这位先生虽然年纪大了,倒是好相貌,可惜全身虚软无力,似乎筋脉有恙。”赞的却是那名被扶着进来的中年男子,肤白须长,穿一身青衣,秀雅温和,如松如竹。
当下坐定,那粗嗓门年轻人对为首之人道:“师父,适才听那几个水鲸帮的人说,衡山却七日后要办弟子婚礼,广发喜帖,是甚么道理?”为首之人问:“那弟子甚么名姓,你可听仔细了?”
年轻人回道:“叫做方盾,弟子见过一面,去岁商议射狼盟会之事,曾随他们成掌门来拜会过咱们,毫无起眼之处,功夫也粗疏得很,不值一哂,师父定不记得。倒是新娘子韩霜君是衡山派出了名的美人,七大派年轻男弟子无人不知的,连黄山的师姊妹们都多有不及哩。”
其余几个年轻人都“嘿嘿”笑起来,其中高壮那名却“嗤”一声,扭头对帷帽少女道:“我看不过尔尔,远不及咱们含真师妹,师妹莫听他们浑闹。”少女帽纱轻轻颤动,似在摇头。为首中年人喝道:“要事当前,胡扯甚么闲话!”
弟子们登时噤声,中年人沉吟道:“这婚事时机太巧,必有蹊跷。咱们自得了消息即刻动身,快马加鞭,不过四日便到了这里,这档口成四洲不急着暗暗处理那件东西,反倒大操大办起一个无名小卒的终身大事来,既广发喜帖,却又不请咱们泰山派,只请周围水鲸帮这样的小帮派,古怪得很,定与那件东西有关。哼哼,既然婚礼定在七日后,他且不急,咱们也不忙上门,打听清楚再做计较不迟。”弟子们同声应是。
粗嗓门那个又问:“咱们来得匆忙,既是婚礼,可要备些礼?”为首之人哼一声道:“区区一个年轻弟子成亲,还需要甚么大礼,我堂堂泰山派掌门亲身到贺,已然给足了面子,届时随意买些,不叫面上难看便是。”
这事就此搁下,又去问那一直默不作声的秀雅中年人:“卫师弟,一路没把你颠坏?”语气古怪,并不像关心的话。那卫师弟道:“无妨,我一介废人,常日房中枯坐,极少出门。今次能远游见见天日,倒觉得舒畅许多。”为首人冷笑道:“恐怕卫师弟是怕我办不好事情,定要千里迢迢跟来指点哩。”
卫师弟全不气恼,微笑道:“掌门师兄顽笑了,我与含真父女俩个都是无用之人,不能为门派分忧,全仰赖师兄弟和孩子们关照看顾,岂敢说‘指点’二字,今次只是借着机会,带含真见见世面,也认识认识名门大派的同龄年轻人而已。不瞒师兄,那件东西,”
说至此处突然抬头扫视一眼,目光湛然,青鱼正百无聊赖,猛对上他目光,只觉莫名其妙,生怕无意惹上是非,低头暗道:“这个先生长得秀气,眼神倒很厉害哩。”那边打量青鱼一眼收回目光,大家也都停了话,似也觉察自己不妥之处。
那黑纱帷帽少女忽开口,声音低而轻柔:“师伯、爹爹、师兄们一路辛苦,快用些热饭食罢,用完却早些休息。”这当会他们饭菜已流水价上来,碗盘杯碟,不一时摆得桌子满满当当,热气香味蒸腾,青鱼登时感觉饿得发慌,肚肠里几乎发出“咕咕”叫声,纳闷道:“怎么那边恁的快,我的却还不来?”正要喊小二,那边少女为了吃饭,伸出一双十指尖尖的素手,将帷帽取了下来,正面对青鱼。
青鱼看见她面容,眼睛忍不住瞪大,肚里叫声也听不见了,心想:“世上竟有这样的漂亮妹妹,当真是我见识太少!”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年纪,肌肤嘴唇半分血色也无,如上好白瓷般细润无暇,柳叶弯眉似颦非颦,青莲花目宜悲宜喜,分明是中原汉人长相,绝非异族,眉发睫瞳却殊异常人,乃是淡淡的琥珀之色,清气自生,恍若一场幻梦化作、一滴朝露凝就,飘忽悠远,非人间所有。
青鱼心里翻来覆去,苦于肚里墨水有限,找不到词儿形容她,暗自猜测道:“是了,好像听说有些人胎里不足、身子不甚健壮,确有这般的,发肤色泽都比常人淡些,怎么在她脸上就忒也好看。”
她这样直直盯着看,人家自然查觉,少女抬头,对她浅浅颔首,微微一笑,青鱼不由自主回以一笑,笑完方觉失礼,脸都臊红了,才复想起还有肚子要填。
正待喊人,瞥见不远处小二手上托着她的饭菜直着眼一动不动,原也看那少女看呆了。青鱼又觉好笑,又觉有趣,怪不得他这般,咳嗽一声道:“小二哥。”方将人唤醒。也不等小二放下,忙伸手自己接过饭菜,举箸就去搛菜。
这一箸下去,青鱼立觉有异,烧肉炖得十分软烂,箸尖触感却是硬硬一块,顺着一挑,定睛望去,险些便呕出来,只见那硬物乌黑油亮、触须宛然,赫然正是一只脏螂。
青鱼虽素不讲究,到底是个爱洁的年轻女子,哪有不噁心厌恶此物的,心想这客栈虽气派,可也太不小心了!皱眉又叫人,店小二三番两次被她催叫,早不耐烦,不情不愿过来道:“姑娘又有事?”
青鱼心道也是无心之失,不欲闹将起来坏了他生意,只努嘴示意他去看。店小二翻眼一瞧,登时不吭不响将盘子拿起,低声对青鱼道:“小娘子稍待,与小娘子换份新做的来。”端着自去了。这次却快,不一刻笑容满面送来份新的,兀自热气腾腾,青鱼高兴道:“多谢。”
正待下箸,手又停住了,狐疑不定,心道:“总不至如此?”把上面那块肉搛开,就见下面被挡住那块肉上,正有一个细细孔洞,可不正是先前她戳出来的,原来这盘烧肉仍是先时那盘,不过回锅里热一热,再翻了个身!
青鱼大怒,因不愿生事,强自忍耐怒气,觉得总不能白白吃这个亏,浪费了师父留给她的钱银,有心悄悄再叫小二过来,转念又想:“今日若不声张,不就叫这黑心店浑赖过去?瞧这样子,不知做过多少次,说不得现在的客人们吃的东西也都不干净,若我知情不举,吃出毛病来岂不成了我的罪过?”既下定决心,不再瞻前顾后,大声道:“小二!”
自换菜上来,那小二便未走远,只在堂柱后面偷眼窥视,青鱼面嫩话软,显见无甚行路经验,是个毛头青,这种人一向最好糊弄,是以糊弄得也很马虎,还躲起来要看她把那菜吃下去,以此取乐得意。见她居然发觉,还大声呼唤,心知不好,倒也不害怕,慢吞吞走过来,斜眼道:“小娘子又怎的了?”
青鱼特意大声道:“之前只听说店大欺客,今日才知道是真!你们这黑店,先前那一份里面有个脏螂,这也罢了,你们千不该万不该,让你们换一份,你们竟拿同一份来骗人,欺人太甚。”
邻近几桌注意到此处纷争,闻言都惊疑不定注视自己的碗盘,那美貌少女微一蹙眉,更立时停箸,再不去碰。店小二连连摆手,矢口否认道:“咱们店里可从来没有吃出过甚么脏螂净螂的,小娘子不过吃得不合口,已是给小娘子调整咸淡重做了一份儿,何必为难小的。”
青鱼不防他倒打一耙,一股怒气上涌,晓得自己口拙嘴笨,辩不过这奸猾小子,忍不住伸出右手,一把抓住那小二左肩,运起劲力就是一捏。她功夫尚浅,寻常人也受不住她力道,小二方知她会武,痛叫一声:“杀人啦!女侠饶命!”跑也跑不开,被牢牢捏住,只不住挣扎求饶,青鱼一时着急动手,这会儿也不知欲待如何,竟大眼瞪小眼定住了,只是抓着不放。
他二人一番动静,落在泰山派那一桌眼中,直如小儿互殴一般浅薄可笑,为首中年人,也便是泰山掌门百里济美扬声道:“掌柜的!”柜台后面奔出一个四五十岁的胖子,圆圆脑袋圆圆肚子,连连拱手作揖:“鄙舍招待不周,打扰了各位大侠,大侠恕罪,恕罪。”百里济美扬一扬下巴道:“连那桌的,全部换过。胆敢在我面前再耍花招,今日拆了你的匾额。”
掌柜喏喏连声,去拉那小二,青鱼顺势撒了手,心想:“唉,果然有本事的人方晓得怎么做,也只有本事的人方能叫别人听他的话。”
这结果已算不错,总不能叫把整厅饭菜尽数换过,青鱼有些沮丧,学着规矩对百里济美抱拳道:“承蒙前辈相帮,多谢了。”百里济美理都不理她。
青鱼坐回去一看,那盘烧肉还在桌上搁着呢,小二跑得匆忙未撤。忽然门口一个声音哈哈大笑,声如洪钟,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一阵轻烟穿堂而过,眨眼已到青鱼眼前。
青鱼猝不及防大吃一惊,这实是生平仅见的一个胖大道士,袍乱冠斜,浑身酒气直冲青鱼面门,冲得她一个后仰,适才那掌柜的已然身量十分了得,和他比起来却如雀鸟之于鲲鹏,羞得无地自容了。然这庞然肉山一般的胖道士,堂中几近满座时,他长驱直入,一人一桌也未触到,连一片衣角也没拂动,无人看清他的身形,都是眼前一花便不见了人影,倏忽而至,倏忽而停,站在青鱼面前笑嘻嘻道:“小姑娘,这肉你不吃,老道我替你收拾了罢。”
青鱼心中更惊,适才大堂里人声鼎沸,她与小二角落大声吵嚷,只隔壁几桌听见,这道士却是自近五丈远的正门外进来,便是说人远远在客栈外听到事由,才进来找肉吃,这等耳力,莫说见过,青鱼听都不曾听过,心中骇然:“难怪师父常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出来第一日便见到这等美人和如此高手,大开眼界,只这位前辈怎能恁的轻盈,真是想不明白。”见那胖道士抬手就去抓肉,青鱼“啊”一声,无暇细想,忙也伸手去拦,嘴上道:“吃不得!”
两手相接,青鱼才猛省过来,胖道士如此精深内力,自己竟然不知死活去拦,他劲力落实,我不是要骨断手折?缩手不及,但觉落手处其软如绵,半分内力也未用。青鱼放下心,又觉好笑:“原来胖肉摸起来倒有趣。”
胖道士问道:“如何吃不得?”青鱼道:“这盘脏啦,莫吃出不好来,我再与前辈叫一盘。”胖道士笑道:“老道胃里自有丹炉,窍属雷火,石头吃下去也将它练成金水,不怕不怕。小娘子倒是心肠不坏,止一盘可不够我吃,你若真好心,就请我一顿饱饭,我自有报答,如何?”
青鱼听得半懂不懂,见他不知多久未吃饭梳洗的模样,心想:“这等高人前辈怎能无银钱买饭食?闻这一身酒气,莫不是喝酒喝糊涂了,抑或脑子不清楚了?他人不错,适才没有用劲伤我,还与我商量。只这饭量……”暗暗回想自己包袱里银两,到底不忍,点头道:“晚辈不胜荣幸,前辈快请坐。”
胖老道半分不客气,大剌剌一坐,条凳却放不下他屁股,他毫不在意,不知使了甚么法门,条凳纹丝不晃,半个屁股悬着,坐得稳如泰山、轻如鸿毛。再一拍桌子,叫:“速来速来,一丝儿绿色也别让我见,鸡鸭鱼肉牛羊猪狗都使得,只管上菜!”
满堂瞩目,百里济美更是从胖道士进来始便用眼角余光全神观察。粗嗓门大弟子米卓然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师父,此人可有妨碍?”百里济美摆摆手,米卓然忙住了嘴。胖老道内力耳力奇好,小心祸从口出,百里济美不知他来历,回想不出江湖上哪里有这么一号人物,敌友未明,万不能节外生枝,徒惹事端,于是示意众人都安静用饭而已。
不久青鱼这厢菜一道道上来,炊羊、炖羊、闹厅羊、角炙腰子、鹅鸭排蒸、荔枝腰子、莲花鸭签、酒炙肚肱、虚汁垂丝羊头、煎炙獐、煎鹌子、煠蟹、葱泼兔、洗手蟹、烧鸭子、豉汁鸡、红白熬肉,当真使出了浑身解数,一盘上桌,胖老道袍袖一挥,盘子便空空如也,食物已入了嘴,嘴唇微动几下,再张开就是吐出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骨头,变戏法一般,好似口中当真有个熔炉,血肉进去立时化作汁水。满堂喧哗渐悄,大家都目不转睛、鸦雀无声瞧他吃东西,心道:“怪道长得这样胖!”
青鱼目瞪口呆,一面心疼银子,一面忍不住劝他:“前辈好歹吃些蔬果,光吃这些可不是养生的法子。”说话自也不碍胖道士吸食,他摇头晃脑道:“你这小娘子之养生,非我老道之养生也,你却不懂,我内修功法迥异常人,须得肉食外养,方能行气活血,固本培元,不足之处,再辅以丹药便是,不也是道法自然,哈哈。”青鱼听不懂,也不大信他,心道这瞧着可无论如何也不自然哩。
如此一道道上一道道空,风卷残云,足吃了半个多时辰才结束,青鱼早已冷汗涔涔,提心吊胆,果然掌柜过来毕恭毕敬道:“连同女侠房银,承惠十七两六钱一分,一分零头小店便抹了。”青鱼记得分明,师父留予她的全部银子也不过十四两三钱,还差三两三钱,仓促间却去哪里寻?
胖老道自顾坐着,慢慢喝茶,随青鱼搜遍包袱,问也不问一句,青鱼急得快哭出来,想道:“不若问一问掌柜的,做工抵债可使得?”正没做理会处,一个嗓音忽道:“掌柜的,尚缺多少,我为这位姊姊补上便是。”正是那美貌少女。
见青鱼循声望来,她微笑道:“我一见姊姊便觉亲切,姊姊万莫推辞。”青鱼大喜道:“我叫青鱼,妹妹叫甚么,我日后去哪里寻你还钱呢?”少女笑道:“我叫卫含真,姊姊唤我含真便是,些些银两,实不必挂怀,有缘自会再见。”将银子付给掌柜,向胖老道亦恭敬行了一礼,随在泰山派一行人后起身回房了。
他们说走便走,青鱼不好拦,何况此时胖道人站起身来,拍一拍手,道:“好啦,咱们这便走罢。”青鱼莫名其妙:“咱们?走?去哪里?”胖道人“嘿嘿”一笑,抓住青鱼后领一提,他不止胖,个子也高大,青鱼只觉两脚一轻,已然悬空,然后直如腾云驾雾一般,身不由己朝门外而去。
这么被老道拎着才觉出他轻功的异处来,离地不高,竟像是贴着地平平飞行,三四丈方落一次,呼吸绵长不绝。青鱼觉着老道不坏,因此并不怕被劫走害命,也不挣扎,倒是头遭体会高明轻功的感觉,不由激动,心想:“不晓得这辈子,我能不能练成这样的功夫哩?”
胡思乱想间忽然身体一重,掉在地上,抬头四顾,却是一座废弃已久的茅草房子,破败不堪。胖老道笑道:“小娘子,就是这儿罢。既受了你一饭之恩,老道就还你些行走江湖的本事如何。”
青鱼不敢相信,摆手道:“道长前辈,我连怎么称呼你都不知道呢,怎的就要教我本事了?这饭虽贵,却是我心甘情愿请道长前辈吃的,不用还,不用还。”
胖道士道:“我号逍遥散人。这也是你适逢其会,运气不赖,正撞着老道新近自创一门功夫,叫做金木水火土五雷掌法,乃老道平生修行心血所得,却无人夸耀,实在心痒难耐。”
说到这里“嘿嘿”一乐,得意之极,续道:“也是天叫人成就,好好走着就送老道一本奇书,放在脚前拦我路,非要我捡起来不可。以老道聪明才智,只看了前四句,便让老道创出这震古烁今、威力无匹的金木水火土五雷掌法来。”
青鱼咂舌道:“是甚么奇书,这样厉害,那前辈岂不是还能再创个八门十门功夫?”逍遥散人笑道:“可惜又被我弄丢啦。也是太过得意忘形,那日老道融会贯通、水到渠成、神至气走,使出这套掌法,只觉得天下无敌啦,狂喜之下,便将身上银子全换了酒,喝得烂醉,醒来便遍寻不着,不知掉在甚么地方,可不是天意使然。天先予我,后又取之,正是试炼老道,所谓‘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是以丢便丢了,无需眷恋,可惜囊中也空空了,饿了老道我数日,止得以残酒度日,今儿方打了你的秋风。放心,我必不叫你吃亏。”青鱼忙摆手道:“我是大大的占便宜,道长才要吃亏。”
逍遥散人道:“老道之所以要传你这掌法,还有一个缘故。此去东京,老道有一件大事要办,若事有不谐,说不得这功夫便失传啦。”青鱼惊讶道:“道长要去办甚么事,十分凶险么?”
逍遥散人叹道:“凶险么倒也未必,老道有一位林师弟,正欲在京中搅动一番风雨,老道要去劝他罢手,他听不听,设或不听会如何,老道又当如何,却难以预知。是以还是寻个人把功夫传了方安心,便是你啦,老道瞧你心性倒不错,资质却是次要。”
青鱼暗道:“道长这话头,莫非是说我资质不好么?我早知道啦。”转念又道:“可道长,我早有师父哩,还答允了要去黄山入派。”
逍遥散人哈哈笑道:“无妨、无妨,老道随意教来你随意学,多拜几个师父有甚么了不得,若遇见本事比老道高强的,老道也愿意学呢,便不叫师父也由你,名分之类不过俗人自缚,心里有的,便没有名分也不损半分。”青鱼道:“那我便叫你逍遥师父罢,可使得?我却无姓,逍遥师父叫我青鱼便是。”
逍遥散人拊掌大笑道:“使得使得,大大使得。来来好青鱼,来瞧瞧我这掌法威力如何。”
说着四下一张,走至一面土墙边,掌上显出隐隐金色,一掌拍下,隆隆有声,那墙应声剧颤,并非风吹杨柳的左摇右晃,而是夏日蝉鸣的嗡嗡震动,内里传来“劈啪”碎响,许久颤动甫慢慢平息,再看其上被击中之处,现出焦黑树枝状纹路。逍遥散人道:“这就是雷纹,倘血肉之躯中这掌,便是粉红色雷纹了。“轻轻一拂,掌风过处无声无息,偌大一面墙,蓦的土崩瓦解,化作齑粉,茅草顶一塌,纷纷洒洒落得青鱼一头一脸,狼狈不堪。
逍遥散人道:”所谓自然金木水火土运转变化,是为“外五行”;五脏六腑为人体五行运转之所,是为“内五行”,五指与五脏六腑相连,便能以内五行通连外五行,内外合力,破他人五行。老道这掌法主练手三阳经,发掌时轰鸣如雷,刚猛无俦,大开大合,当者辟易。且五脏中肝属木,心属火,脾属土,肺属金,肾属水。五行之雷流转,中此掌者必伤五脏其一,且雷气入体,现出雷纹,须阴性内力导出体外,否则雷气久久不散,日久更损。”
青鱼张大嘴巴,真心赞叹道:“逍遥师父,这掌法可真是厉害。”逍遥散人哈哈大笑道:“这掌法若合我“五辰洞照心法”一起修习,进速更佳,威力更强,不过那是修道的心法,你倒不必了。这掌法一共七招,“震来虩虩”、“震惊百里”、“震来厉”、“震苏苏”、“震遂泥”、“震往来”、“震索索”,可看好记住了。”
青鱼全神贯注,正等着他演练招式,突然逍遥散人大叫一声:“不好!”青鱼吃一惊,不及相询,就见他伸手入怀,掏出一团毛茸茸,圆滚滚的物事来。
青鱼凝目细看,竟是只金丝虎的狸奴儿,不愧为逍遥师父的狸奴,肥壮的样子委实惊人,与他一般无二。自两人初见至今好有一个半时辰了,半声也未听这狸奴发出,此刻兀自呼呼大睡,逍遥散人两只手抱不住的半截身子,软耷耷垂落老长一条。
逍遥散人松一口气,道:“还好,还好。”对青鱼道:“这便是雷霆大将军了,你们认识认识。幸得它还未醒,咱们快快把掌法学了,老道好去捕些鱼来喂他。”青鱼问道:“适才逍遥师父怎的不取些菜来它吃?”逍遥散人摇头道:“它却没有学过功法,还是吃些素淡的。”
青鱼越发疑惑,生鱼便素淡了么?也不好再问,看着逍遥散人小心翼翼将雷霆大将军放到一堆干草上,二人终于一教一学,逍遥散人教罢去抓鱼,青鱼便自行修习,待他回来再厘正对招。
过一时雷霆大将军打个呵欠,懒洋洋醒来,眯着眼睛瞧青鱼一眼,低头吃鱼。吃完逍遥散人将它又塞回怀里道:“好啦,招式好记,余下不过五行之力流转习练,你内力太浅,现下也只使得出这掌法二三成威力,需勤练不辍,记住了?”
青鱼点头道是,逍遥散人笑道:“好、好,乖徒儿,这便送你回客栈,老道要趁着饱腹多赶几里路啦。”青鱼叫道:“逍遥师父这便要走?”逍遥散人笑道:“此去若未尽功,想来不久天下人皆知我林师弟之名,你也算得了我的消息。如侥幸归还,咱们再会,你好自为之。”
半句惜别之言也无,依样提起青鱼后领,片刻又见客栈牌匾,其时刚到亥时而已。逍遥散人轻轻放下青鱼,哈哈一笑,大袖一挥,转眼去得远了。
青鱼怅然若失,走近客栈,心中祈愿逍遥师父千万要平安归来。抬头见“吉星客栈”四个大字,喜出望外,心道:“原来早有预兆!我须得攒攒银两了,否则下次再见,可怎么请得起逍遥师父吃饭呢?”
高高兴兴走进去,那店小二还在堂上候着。青鱼不欲理会,他却小心迎上前来,道:“女侠留步,有你的信。”青鱼疑惑道:“信?谁识得我?你怎晓得是予我的信?”小二表情古怪道:“小的不知,女侠请看。”双手呈上一封信,信封上写六个挺劲疏朗大字:“脏螂女侠亲启。”
青鱼呆呆看了好一会,心道:“这外号可不大好。”拆开来看,只薄薄一张,斗大的字龙飞凤舞,写道:“救命,亥时三刻,乙字二号。”青鱼就是一愣:“不过第一日出门,甚么人竟识得我,且于危难之中,需求助于我?我这点三脚猫功夫,又帮得上甚么忙,救得了甚么命”
茫茫然回到房间,将一张纸看了又看,游移不定,眼看时辰将近,定一定神,心道:“不论如何,先一探究竟,再做计较。”她绝非胆大好奇之人,只这信不清不楚,万一当真人家病急乱投医找到自己,她却无动于衷,误了人性命,岂不罪过?决心已下,带上紧要之物以防变出突然,循着房号而去。
到得房前,四周无人,青鱼不敢就进,侧耳听了半晌,里面悄无人声,青鱼觉着自个直如做贼一般,抬手轻轻敲门,门应声而开,只是虚掩而已。青鱼蹑足入房,口中轻轻唤道:“我来啦,哪位寻我?”房中空空荡荡,哪有半个人影?
青鱼四下张望,呆立片刻,突然房外响起一道人声:“虎变哥,时候不早,你也回罢。”青鱼一下便听出来,正是那少女卫含真。情况不明,仓促间也只有床上可以藏身,忙上去隐在帐后。
门“吱呀”一声,两道足音进来,一个男声道:“含真妹妹,你就是太过多思多虑,身子才老是不好。咱们此行虽然要紧,却与你不相干的,你只管放心,不管发生甚么事情,我哪怕拼得性命,也定护你周全。”
卫含真道:“虎变哥,你难道不觉奇怪?爹爹自来不出远门,至多不过采买几日便归,此次还带上我一道,我半点武功也无,却能派上甚么用场,帮上甚么忙?掌门师伯与爹爹说的那件东西,你晓得是甚么?”
男声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是至关紧要的一件东西,这些江湖俗事,何须你忧心?咱们不过几日便回了,你难得出来,开开心心瞧瞧风景不好么,等到了衡山地界,我带你去好好逛一逛,这里风土人情和咱们那里大大不同,你一定喜欢。”
卫含真道:“爹爹今日说,带我去见一见世面,也见一见同辈的年轻俊杰们,莫非是要商议我的亲事?”男声急道:“怎么会?便是要议亲,也只会选派中弟子,怎舍得把你远嫁?含真妹妹,我……”
卫含真打断他道:“虎变哥,若爹爹真打算把我嫁给衡山派什么人,我连人都未见过,是好是歹也不知道,到底嫁还是不嫁?”男声越发急切,道:“决计不会!师叔绝不会如此,况且咱们自小一起长大,我的心意,师叔和你难道不明白?”
卫含真追问道:“如果爹爹一意孤行,或者有什么缘故,必要我嫁呢?”男声迟疑道:“那我,那我……”半天说不出下文。
卫含真叹气道:“果然,爹爹之命,你是绝不会违拗的罢,你就不肯好好想想,鼓起勇气为自己一争?”男子颤声道:“师叔对我们兄弟俩视若己出,我、我自要一辈子孝敬他,不能忘恩负义。”
卫含真略一停,道:“罢了,我要休息了,你也回罢。”男子道:“含真妹妹,我……”接着便是一阵沉默,门扉一响,是又关上了。
青鱼听得清楚,心下抱歉道:“不合却听了人家一场私房话,勿怪勿怪,不是故意偷听的。原来是一对有情人,只是这男子犹犹豫豫,好似又有顾虑,可不够情义。”又想:“莫非就是这个含真妹妹写的信叫我来?她又有甚么性命攸关的事情?她在我为难的时候帮了我,有什么危难,我定要帮她的。”只听半晌无声,想是卫含真独处室中,良久她长长叹一口气,青鱼定下心来,将床帐一撩,跳下来道:“含真妹妹!”
卫含真自坐在桌边,猛抬头见青鱼,身子一颤,惊道:“青鱼姊姊,你怎的在此?”青鱼也惊异道:“不是你叫我来?”卫含真道:“甚么叫你来,你怎的在我房间?”青鱼道:“那是谁叫我来?”
两人答非所问,面面相觑,卫含真道:“姊姊若为财来,我包中有一支银簪,银两若干,都赠与姊姊以资路费。”青鱼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有人送我一封信,叫我此时来你房间。”
卫含真奇道:“甚么信,莫不是骗人?”青鱼道:“我也不知,不过信上说救命哩,你可有甚么危险,有人替你叫了我来?”卫含真摇头道:“自然没有,倒是姊姊你忒也天真,万一是坏人设下陷阱诡计要害你呢?”青鱼纳闷道:“我不曾得罪过谁,现下身无分文,有甚么值得人害的?啊,难道是那小二哥作弄我?”
想到此节豁然开朗,气道:“便是他了!好小子,这样小气,分明是他做错了事情,却来作弄我。”卫含真目注她微笑道:“姊姊倒是热心肠,一封不明不白的信便叫了你来,倒称得上侠义了。”青鱼不好意思起来,道:“哪里的话,你既无事,我便走啦。”
卫含真笑道:“虽莫名跑这一遭,姊姊毕竟是急公好义,深夜无甚可招待,姊姊喝口水再走吧。”从桌上壶中倒一杯茶递给青鱼,青鱼整日下来跌宕起伏,忙得脚不点地,实在也口渴,接过来一口干了,正要告辞,就见卫含真轻拍手笑道:“倒也。”脑中一昏,眼前一黑,已是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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