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逞强斗狠,多得是宁流三升血、不落一滴泪的自谓英雄好汉。燕归来倒好,眼歪口斜不提,两道眼泪刷刷淌得五官俱快辨认不出了。韩霜君始料未及,又觉他这模样滑天下之大稽,强吞笑意道:“你既吃不得茱萸姜芥做的齑汁,又要尝甚么达州风味?”

    燕归来吸了老半晌鼻子方嚷道:“你莫不是有意害我,我且不曾尝过,怎晓得会是这个味儿,我们那儿却没有。”韩霜君虽话少却绝非愚傻,也不屑遮掩,直通通问道:“你们那儿却是哪儿?”

    此问本不意燕归来会答,未想他坦坦荡荡道:“自是祁连天山了。”韩霜君讶道:“你自西夏还是都护府来?”燕归来却又闭口不言了,仿佛吊她胃口般抿嘴一笑,道:“那又有甚么打紧。”转头回看桌上,竟不气馁,深吸一口气,又搛一大筷便嚼。

    韩霜君实未见过燕归来这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物,一时叹为观止,索性看着他吃,倒也颇有趣味。只见他每一箸入口便是面容扭曲、红似火烧,口中“斯哈”不绝,汗珠密密沁出,仿佛受着甚么酷刑般,但誓不认输投降。

    到得后来,想是口中已麻木不仁、无甚知觉了,他从容起来,对韩霜君道:“连‘危怖临’与‘孽火净’我也吃得,这又有甚么受不得,嘿嘿。”十分得意洋洋。韩霜君心道:“且待你明日出恭时再看。”

    果然翌日燕归来遭了大难。他本就有伤,昏迷数日间只进了清水稀粥,甫一醒便猛食姜芥之属,肠胃可不依他,使劲叫起撞天屈来。韩霜君按时去与他送饭食,见他气息奄奄躺着不动弹,双目哀怨不尽地望着她,只叫换素淡的来。

    哪消他再提,韩霜君早换了他能吃的。此非韩霜君有意作弄他,衡山所在荆湖南路与达州所在川峡四路几乎人人嗜食辛辣,燕归来既要吃风味给他便是,那些当中其实也有不辣的。按理常人第一口下去便知成与不成了,他偏要自讨苦吃,那老些不辣的他动也不动,怪得谁来?

    如是过了十余日,燕归来已然憋闷欲狂。寒气时刻侵扰不妨事,忍着便是,回宫再治;只这镇日躺卧不得动弹直是要了他的命。每每他耐不住要自行下地,韩霜君只冷眼旁观,看他飞蛾扑火一般朝门外挣。挣到他“啊啊”痛叫、“呜呜”挤出几滴猫尿,方上前将他再提回床上。每日总得这么来个一二遭,燕归来向光之心不死,韩霜君亦不劝阻,横竖不费她甚么力气。

    这一日燕归来又被韩霜君请回,他忽问道:“现在是甚么日子了?”韩霜君略一回想,道:“约莫三月下旬了。”燕归来惊道:“甚么?”又喃喃自语道:“糟糕、糟糕,可莫要误了日子。”嘟嘟哝哝半晌,瞧向韩霜君眨眨眼道:“韩女侠义薄云天,眼下我有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不知韩女侠可否仗义相助?”

    韩霜君皱眉道:“欠你的一次已算还了,你又怎的?”燕归来此人看似七情上面、毫不掩饰,韩霜君反愈加不敢轻信他。倘非燕归来救过她一次、二人也算共过患难之故,韩霜君万不会照料一名来历不明的陌生男子。

    况韩霜君于衡山当众悔婚,坏了成四洲的谋划、下了他的面子,衡山派已断不会再容她。成四洲更起杀心,恐怕日后须得躲着他为妙。她父母早逝,无可依傍,否则在衡山也不至那等处境。现如今虽她未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不会人人喊打、处处追杀,亦一时不知该去何处存身,方仍留在此处。

    燕归来道:“我受了这么麻烦的伤,行路不便,故想烦请韩女侠将我送去平江府。”韩霜君沉吟道:“平江府?”达州在西,平江府东临东海,达州去往平江府足有千里之遥,只怕要耗时不小。

    燕归来见她思索,道:“韩女侠放心,决不叫你白忙,到后我定有报答。”韩霜君冷声道:“你不必拿这话来诱我,我欠人的定还,但行事从不为的回报。”燕归来忙笑道:“误会误会,阿堵俗物我也不敢拿来污了韩女侠的慧眼侠心,韩女侠是‘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难道不是?”

    此话倒也不错,韩霜君终归了无根蒂、无处可去,摇头道:“不须你报答,我送你便是。”这许多日都看照了,索性送佛送到西。路途中她或可细细寻思将来去向,说来平江府她尚不曾去过,既已然无牵无挂,便当游玩江南繁华盛景也好。

    燕归来大声欢呼,没口子一通胡乱赞赏吹捧韩霜君,且信誓旦旦要还她以大大的好处。韩霜君委实嫌他聒噪得一只老鸹也似,头也不回径自走了。燕归来定然不可步行,马儿忒也贵,韩霜君便倾空荷包买了头灰毛小驴儿。

    次日燕归来叫韩霜君提出去,见了那小灰驴他笑道:“韩女侠挑得极好,正合我用!”又使唤韩霜君把他仰面朝天地倒搁在驴背上,与小驴几是头挨着头,两腿垂下来,如此便不会压至肋伤。

    待小驴走起来,韩霜君自一旁步行,他便在驴背上晃晃荡荡,却不会跌落。驴速自不比马速,他也未觉颠簸过甚,到颇新鲜自在。燕归来兴致勃勃,头一时左扭一时右扭,看不尽川地光景。光他自己瞧不够,还要同韩霜君讲,韩霜君不答睬他,他便抬手去揪小灰驴的耳朵,必得有谁听着不可。

    小灰驴却比韩霜君耐烦温柔得多,不急不恼,毛乎乎双耳不时且循声抖动一二。燕归来仿若伯牙见了子期、管仲少遇叔牙,大兴高山流水之叹:“唯小灰深谙我心!古人云对牛鼓簧,我也以为然。然此刻方知,倘若他们是对着小灰你鼓簧,此话则不存矣。该当另有个词叫做‘对驴鼓簧’或‘对灰鼓簧’,成就传世知己佳话也。”

    说完又问韩霜君:“韩女侠,你说是不是?”他此言其实亦暗指韩霜君为牛,她又岂会听不出。然韩霜君向不逞口舌之快,更不计较些微嘲谑讥讽。除非对方血口喷人,便如先前方盾污她与燕归来有私情、坏她名节那般,她即当场还以教训,不然全只当东风射马耳。

    燕归来何等精乖,语虽多调侃却至今未触过她逆鳞,可见其人极善察言观色,心中自有分寸。他叽叽呱呱摇三寸舌,与小灰驴说东道西,指南言北间,千里路程忽忽而过。其间他伤愈不少,已可起身坐直,但只字不提自下地行走、换韩霜君也骑一骑小驴歇歇脚,无比坦然自若。

    这日入得江南东路,街巷人物已迥异荆楚川蜀之地,吴侬软语声声,娇莺绿柳处处。韩霜君颇有眼花缭乱之感,忽住了脚道:“便是这里罢。”燕归来半句话戛然而止,瞠目道:“啊?”

    韩霜君淡淡瞥他一眼,道:“至此已算约成,你也早好得差不多了,自去罢。”燕归来坐着不动,酒涡儿一陷道:“可还未到平江府哩。”

    韩霜君只以目光催促他速速下驴。燕归来道:“既如此,也该我尽了地主之谊再恭送韩女侠,不若我请你尝一尝此处的酒楼?”

    韩霜君道:“心领了。”燕归来长叹道:“唉,韩女侠任气节,衡山派可忒也不识好歹了,痛失美质良才。”慢腾腾爬下道:“我到有一个好去处,绝不会抛费了你,任你漂泊无定,女侠可愿垂听?”

    韩霜君心下诧异:“此人莫不是欲招徕我?”一时迟徊不决。燕归来见状笑眯眯便牵着小灰驴朝道旁一间茶楼走,韩霜君略一顿大踏步随上。燕归来轻车熟路点了许多精巧点心,又亲与她斟茶不提,十分殷勤。自吃了口新茶,他长吁一口气,道:“韩女侠定已料知我意,但有甚么顾虑,不妨讲来。”

    韩霜君于是问:“你之来处究竟何名,宫主是谁?”燕归来笑道:“不是我执意瞒哄,宫规严令不得与外人泄露,韩女侠兴许马上便不是外人了,到时便知。”韩霜君拧眉道:“那你们宫中情形如何,也不可说?”

    燕归来道:“我们宫中有宫主、少宫主、我及一个总管,余者皆为仆从,韩女侠去了当亦可领总管之职,定比现下这个强得多。”话语间似与那位总管不睦。韩霜君道:“既宫里行事这般隐秘,你竟可权代宫主延揽于我?”

    燕归来“嘻嘻”一笑:“自不打紧,咱们宫里时添新人,俱由我与总管二人物色,你是一名女子,想来宫主更不会不悦。”韩霜君更觉奇突:“这与我是男是女又有何干系,莫非你们宫主不喜男子?”燕归来挤眉溜眼,做个鬼脸儿不答。

    可问可答的也只到此为止,燕归来再劝道:“你不若随我一道,那总管应在周近,他见得你定无异议。”说至此处嘴一骨都:“唉,宫主嫌我办事经验太浅,得他与我共荐更稳妥些。不过会一会面,韩女侠还怕叫我们吃了不成?”连激将法亦使上了。

    韩霜君默思片刻,轻一颔首道:“那就依你一见,且观且行便了。”燕归来始终观察她神色,闻说大乐道:“正是正是,咱们这便去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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