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如此老天犹觉不足以试炼,必要火上浇油、雪上加霜,三日后钟飞英正打坐练气,乌夏叩门急报道:“师父,金沙帮三少帮主金鳞上山来,道金沙帮已不存了!”以钟飞英的修为与养气功夫也不由心神一颤,蓦然睁眼道:“叫她们都去正厅候着!”
青鱼正练掌法,被赵凤羽叫着一道去正厅。甫一入她便见中心立着一少年,正是金鳞。于平江府见时他虽瞧着轻浮,仍不失意气飞扬;此刻却面色惨白、双目通红,蓬头垢面的,活脱脱叫花子模样。青鱼不知情由,吃惊道:“三少帮主这是怎的了?”
金鳞循声望来,见是她惨然一笑道:“金沙帮已一夕覆灭,我哪里还是甚么三少帮主。”青鱼余光见乌夏于他背后皱眉摆手,忙将涌上舌尖的疑问咽回。陆续人到齐,钟飞英开口缓声道:“金老帮主噩耗我方听闻,可叹金老帮主何等英雄豪杰,竟惨遭此横祸,我亦是哀戚叹惜不已。然情郁伤身,金贤侄还须节哀顺变。”
金鳞不禁双目泛起泪光,只一月来他泪已近枯竭,到底没有落下。极力平复思潮,他开门见山道:“多谢钟真人关心。我此来却是为的警示贵派,防备歹徒寻仇!”
钟飞英与乌夏心中已有预感,乌夏问道:“金师弟指的,莫非是龟尾岛上那群人,贵帮之惨案亦是他们所为?”金鳞切齿道:“正是!”钟飞英稍稍犹豫,道:“金贤侄正是丧亲痛时,本不该再强令你忆起惨事,然个中因由不问不明,我也只好有一不情之请。”金鳞摇头道:“真人不问我也会和盘托出,否则也不会在此。”当下略一回想,开始述说。
自那日乌夏与青鱼告辞离开后,金破甲心事重重,一时担忧,一时又窃喜的样子。金鳞缠着问他却不肯说,只叫帮中上下警戒。金鳞欲派几名帮众去跟随协助乌夏二人,金破甲大发雷霆,斥他镇日只晓游手好闲、惹是生非,全不懂江湖险恶,立刻将他关了几日禁闭。
金鳞打小也不知叫关过几百次禁闭了,全不当回事,当晚便自溜出去了,与小伙伴吃酒赌钱、斗鸡撩犬,耍得不亦乐乎。金破甲岂能不知,只因宠溺这个幼子,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如是耍了几日,金鳞手头的钱便叫他挥霍一空,金破甲又严令帮众上下不得予他,他眼珠子一转,便盘算夜里趁防备略松,去他爹书房里摸些东西出来换钱花用。所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他轻而易举潜入,正四处乱掀乱找值钱物事,忽听金破甲来了,他便钻入书架后躲着,自书籍夹缝中往外瞧。
金破甲是个粗人却爱风雅,平日里说话常学人文绉绉的,还特设此书房,书架上摆得满满当当,其实不曾读过几本。金鳞见他爹进来不读书亦不写字,只呆呆坐着不动,心里直笑掉大牙。正乐间金破甲猛地出声大喝:“甚么人!”
金鳞唬一大跳,以为叫他爹察觉了,房中忽响起另一人声音道:“金老帮主好啊。”这一惊非同小可,金鳞凝目望去,距金破甲不过几尺处现出一个人,身形高挑起伏,竟是名女子。
听至此处赵凤羽脱口道:“女子!”金鳞道:“正是。”
那女子形容极美,口含微笑,嗓音低哑,别有一番韵味。她出现得极是突兀,门窗动也不曾动过,更无声响,离金破甲极近,到似是凭空出现一般。金破甲连退数步,喝道:“来人!”女子娇笑道:“外头已无活人啦,金老帮主莫要白费气力,不若省些下来与我谈谈心。”
金沙帮在平江府颇有势力,金鳞鲜有对头,叫宠出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来,还素喜美人。此时见这女子柔弱娇媚之态,金鳞只当她是吹牛罢了,金破甲却面色沉沉。金鳞心想倘是他便自窗户一跑了之,金破甲却不跑,反慢慢退入深处,背向着书架,将金鳞视线挡住。
金鳞恍然大悟,他爹原来早知他在书架后,此时大敌当前,他爹恐自逃后那女子发现他,是以留下保护他。这一想通,金鳞又是感动又是恐惧,这女子当真厉害到他爹欲以身相护的地步?倘女子所说并非虚言,那外面的妈和哥哥们难道俱已遭不测?
他视线被遮,只听女子道:“金老帮主数日前,是不是同人提起我岛上的事情,还邀了几名客人过去?可惜那时我恰巧不在家。”她叹口气,又道:“许是我未亲自迎接招待贵宾的缘故,那几位客人恼啦,大闹了一通便匆匆离开了。”
金破甲木声道:“果然是你们。”女子“咯咯”低笑道:“金老帮主早知我要来?可不是么,咱们也是鸿雁传书过的,算得旧友雅交哩。”这说的应是之前“龟尾禁岛,擅闯者死”的留书了。
金破甲长叹一口气,低声道:“老朽也是万般无奈,不得已提了数句,半点未曾襄助,不想她们当真寻去了。仙子武功绝顶、位尊权重,自不知我们小帮小派的难处。仙子有命老朽岂敢不遵,只是黄山派位列七大派之一,亦不是老朽得罪得起的。便是当时不说,那赵凤羽来访却是许多人见了的,倘她一直不归,黄山派再找上门来,老朽仍是要获罪。老朽左右为难,还请仙子体谅,高抬贵手罢。”
金鳞从未听过他爹如此低声下气、没口子奉承恳求,不由心酸得眼眶一热。那女子亦叹道:“金老帮主的难处我自可体谅,只是金老帮主也莫要哄我。你倘真不愿说,我却不信你没有法子,初始便不与那赵凤羽罗唣罢了。恐怕金老帮主见了黄山派的人是正中下怀哩,故意说出我岛上之事,引她们去和我对上,好除去你心头大患。”
金破甲连声道:“老朽岂敢,这是万万没有的,绝无此想!”女子道:“那你便好好表现,同我说说,除赵凤羽外另外两个是谁呀?”金破甲将乌夏、青鱼名字报出,女子忽问道:“青鱼是身量高、有些许男相的?”金破甲道:“正是,仙子聪慧。”女子呵呵笑起,音极愉悦,道:“竟真是她,她怎去了黄山那劳什子地方,可不是巧了。”
不光方庭、乌夏等人,连钟飞英也忍不住移目向青鱼,青鱼茫然道:“我?她怎识得我?”赵凤羽心里直骂她榆木脑袋,抢先道:“去岁你杀张敬原后,便是她乔装成你的样子灭了他满门,当时不知你也是咱们黄山派的人。我去查你的案子查到她岛上,你与大师姊上岛闹那一场,她便又寻到金老帮主头上。那么之后百里师弟死因亦一清二楚了,正是她报复咱们。”
金鳞脸色剧变道:“百里师弟,难不成是泰山派百里掌门之子么?那些人竟如此猖狂,还有这等本事!”那他要报仇雪恨,岂不难于登天!
乌夏也道:“当日金老帮主还曾提起,同年还死了一个淫贼,说不得也是这女子所为,专杀张敬原这类人。咱们登岛时她恰巧不在,许是正在外四处物色,那些守岛人把凤羽师妹擒而不杀,说不得便是等她处置。”
钟飞英摆手止住她们,对金鳞道:“金贤侄请继续。”
当时那女子笑过几声,道:“多谢金老帮主告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哩,金老帮主倘当日便有眼下的诚恳乖巧,岂会引火上身?”金破甲连声道:“是老朽人老糊涂,欠了思量,求仙子饶恕。”
女子柔声道:“唉,我也不是个随便杀人的,亦想放你一马,可惜黄山那几个犯了不该犯的忌讳,千不该万不该尤不该放火,惹得主人震怒。我虽保不了你,倒可叫你死得痛快些,金老帮主便不必谢啦。”接着金破甲暴喝,女子低笑,二人均未用兵器,只听得衣袂翻动、内力激荡之声。不过短短片刻,一道沉闷坠地之声后,一切化作死寂。
金鳞听得目眦欲裂,盼望死的是女子,却也知此望渺茫,否则爹早揪他出去了。他咬牙屏气,心里从未如此清明,晓得要怎么做。他并非独惜此身,爹用性命护住他,不是为了叫他冲出去送死。此仇不共戴天,也只有他保全了自身方能报仇!
许久再无动静,金鳞凑近书缝,却正对上一只狭长媚眼,女子笑道:“果然还有只小老鼠。”金鳞魂飞魄散,猛地一推书架,跳出来便要从窗逃走,一瞥间见金破甲尸身伏地,脚下不由自主一滞。女子轻轻躲开倒下的书架,随手朝金鳞后心一拍,金鳞瞬时眼前一黑倒地,万事不知了。
金鳞作为幼子,备受爹妈哥哥们疼爱,功夫练得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十分稀松。金破甲便把一件重金购得的银丝甲给他常年贴身穿着,生怕他在外不长眼惹到高手头上,叫人杀了。那女子不知此节,见他本事低微便只用四五分内力,他叫一掌击得闭过气去,竟因此死里逃生。
金鳞醒后抱起他爹尸身,踉跄抢出门去。只见各间俱是横尸,到像是被毒死的,狂奔至后院一瞧,娘身体早凉得透了。两个哥哥一在自己卧房,一在练功房,也已无幸。金鳞凄然四顾,触目惊心,放着不管是万不能的,要尽数埋葬却也绝无可能,那女子狡诈,万一再杀个回马枪便万事皆空了。
索性他自爹妈哥哥头上各割下一小束头发贴肉藏着,一把大火将总舵付之一炬。心中仍有侥幸,便向东海分舵去,分舵却比总舵更先迎来灭顶之灾。又见分舵惨状,金鳞再撑不住,他虽未死却也受了重伤,当场晕厥。幸得帮众中总有几条漏网之鱼,当夜躲懒开溜逃过一劫,将他扛回照料。
这一养伤便是二十余日,总算能下地。如今偌大金沙帮风流云散,仅余的几名帮众吓破了胆,俱各寻生计,救他那个已是仁至义尽。金鳞不好继续叨扰,更不可能撺掇他们同自己一起复仇,须得自找出路。思来想去,决定先来黄山报讯示警再做计较。
他亦怕被龟尾岛人发现,夜间悄然离去,走前将身上值钱物什留给那帮众以作药资与报偿,自己几是身无分文。一路东躲西藏,短短路程走了许久,也曾厚了脸皮乞讨,终于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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