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衡山回泰山后,卫含真便向卫之华重提习武之事,卫之华微笑道:“你这身子须常年静养,况习武年岁早过。女子当以贞静娴雅为贵,待与你相着合适的郎君,你便该出嫁、相夫教子去了,学武何用?”
横竖便是不许了。卫含真知卫之华向来言谈虽柔和、实则说一不二,绝无可能扭转他心意,于是自此闭口不谈,只做驯顺听话的淑女模样,私下却悄然筹策逃跑大计,唯待天时地利人和。
派中生活索然无味,倘从前卫含真尚能聊寄青简,自衡山途中添了见识之后,卫含真但觉世界何其妙趣横生,便是在外头死于非命,也胜过在家里苟延残喘。
林虎变、林豹变受了卫之华吩咐,除夜里睡觉外常来查看,到和牢头检视囚犯也似。卫含真不动声色,本当还须耐心“蛰伏于盛夏,藏华于当春”,谁料不过月余后一道晴天霹雳,百里赢尸身被送回泰山。
举派上下震动,其时百里济美、卫之华却不在,四师叔安齐源又急遣弟子去报。待百里济美、卫之华归来,米卓然亦带钟飞英信函自黄山赶回。
百里济美自回后便判若两人,往日只是孤傲,现如今却称得上凛若秋霜了。葬了百里赢、读过钟飞英的信,他把信纸一丢,甚么也不带,抬脚便走。举派皆知他定是要往黄山去,卫之华忙点了林虎变、林豹变等弟子跟随。
卫含真亦伤心百里师兄之死,却知青鱼绝非害他的凶手,百里师伯气势汹汹而去,不知钟真人如何应付?青鱼姊姊究竟是又遭了谁的暗算,只怕与张敬原事脱不了干系。如此看来,青鱼姊姊属实是时乖运蹇。
思想来去,卫含真决心这便往黄山一行。并非她自视甚高、觉着能为众人之不能,实在是担忧青鱼处境。于朋友危难时袖手旁观、毫不作为,何以称友?倘她当真派上用场,查出害百里师兄之人,且帮了青鱼姊姊,岂非两全其美。
眼下主事之人与得力的弟子全数不在,唯有四师叔安齐源理事。他却是个软耳根的老好人,派中议论纷纷、人心浮躁,正值骚乱,处理得他直是手忙脚乱,于卫含真却是良机,她当夜便悄然出走。
泰山与黄山距离遥远,卫含真一名女子独行太过凶险,难保不出意外,须得寻人扈送,便似上次寻了青鱼一般。人选她早已定好,正是许她一诺的李正和。济南府离泰山极近,可不正是天意使然,叫她去找李正和践诺。安齐源便发现她失踪也无妨,无人能猜到她去向。
下得山来,卫含真精疲力尽,投入客栈歇息一宿,次日大早叫小二觅辆犊车,省却她许多气力。朱家村十分偏僻,卫含真下得犊车,徒行许久,终于见着李正和所说那棵大柳树,正值新绿勃发,卫含真精神为之一振。
步入水井巷,经过一名正坐于门前编柳筐的五十余老媪,卫含真轻轻叩门。静候良久仍无人应声,便加力再叩,卫含真心道:“莫非我来得不巧,刀神前辈与李大哥竟出门去了?那却麻烦了。”忽听那老媪道:“兀那小娘子,你来找那户人是为寻人还是探亲?”
卫含真摘下帷帽躬身道:“婆婆,请问此间住的可是一位石姓的老先生与他徒弟,却去何处了?”老媪乍见她相貌神情一怔,端详片刻,满面笑意道:“无错,石姓那人出去了,想是少倾便归。外头太阳大,莫晒着了你,小娘子进我家来喝口水润润喉罢。”
刀神的邻居又岂会是歹人,正可向她打听些那师徒俩的故事,卫含真微笑道:“那小女子便不客气啦,多谢婆婆盛情。”老媪慢步将她迎入道:“咱们这儿叫水井巷,水是最净爽甘甜的,小娘子稍坐。”先拿个细瓷杯,盛水递给她,转身又出去了。稍后捧回四个纸包,打开看竟是四样颇细致的点心。
卫含真不意她如此费劲张罗,吃了一惊。瞧她院中遍地堆摞,俱为柳编的笸箩笊篱之类,应是以此为生;屋内虽说不上寒陋,亦绝不精致。平头百姓之家,却用细瓷杯与点心来给她个生人,是拿出了款待贵宾之仪。此是她固有待客之道,还是对自己另眼相待?
当下忙起身道:“婆婆快休要如此,请坐着咱们叙叙话儿。”扶老媪坐下。随老媪进来时,她已察觉老媪行动间颇为不便,此刻细看面容,除年迈者的皱纹与衰弱外,另有几分病容。
卫含真道:“小女子姓卫名含真,不知婆婆怎么称呼?”老媪笑道:“老婆子却姓王。”卫含真道:“王婆婆想必居于此处很久了?”王婆婆把点心朝她一推道:“含真小娘子快吃,瞧瘦得这般可怜。”催完方答道:“近四十年啦。我看你面嫩得紧,可满十八了?”卫含真道:“不曾,明年便满了。”王婆婆点头笑道:“好得很,小娘子可是来找正和那孩子的?”
卫含真本意从王婆婆这里打听,未料她抢先追问,然长辈有问必得恭对,她笑道:“正是,李大哥是我的朋友。婆婆与石老先生、李大哥为邻多年,想必十分熟稔。我来得匆忙,初次谒见长辈却不曾备礼,婆婆可否告知他们嗜好,譬如书画棋琴之流。听石老先生名字,许是爱酒之人?”
她仍记着李正和的话,石三杯曾名石停杯。当时便好奇他这戒酒的缘故,李正和嘴巴却闭得蚌壳也似,她自不好再问。左右等着人回,王婆婆一位乡邻罢了,知或不知的,姑且一试。
王婆婆听得此问却面孔刷地一白,卫含真立知自己问错了话。“书画棋琴酒”这五字中,定有哪个犯了王婆婆忌讳、或勾动王婆婆甚么旧日愁肠,倒是她无意唐突了。
她不紧不慢转开话头道:“婆婆的水当真甘洌,可见此地人杰地灵。这点心也极有滋味,婆婆哪里买来,不若我也买些作礼。”
王婆婆顺适答道:“点心他们不爱,倒是常买些刘二麻子家的炙鸡、羊脚子……”话说半截,一人在门口道:“二娘家来了客?”
二人进来时并未掩门,卫含真应声望去,只见一名老者立于门首,左臂挎的竹篮里是些翠嫩蔬果,右手提纸包两只、鲜鱼一条。老者道:“小娘子到面生。”说着径直跨入,放下竹篮,鱼亦放入院中水缸里。
卫含真进来时未见院中晾晒男子衣裳,听老者话意也并非此家老丈,却送菜蔬鲜鱼,不知何人。于是含笑立身,却不听王婆婆应声或招呼,偏头看去,王婆婆向她微一点头示意。卫含真省悟过来,道:“见过石前辈,晚辈却是来寻李大哥的,王婆婆好意留晚辈暂歇等候。”
石三杯闻言诧异道:“来寻正和?正和几时识得甚么小娘子了?”细一打量卫含真,突的面色不豫道:“你莫非姓卫?”卫含真心道:“看来李大哥已禀告过路上的事儿了。”于是笑道:“正是,晚辈泰山卫含真,家父名讳上之下华。久仰前辈大名,只是无缘,不曾拜谒。今日终于得见尊容,晚辈实乃三生有幸。”
石三杯一摆手道:“那些客气话儿不消说了,随我来罢。”卫含真向王婆婆道谢告辞,王婆婆颇有些依依不舍,送她出去。其实也不过换去了隔壁,王婆婆却不随他们进石三杯家,自顾坐回门首编织。
石三杯一语不发,取出两只碗、两双箸,把纸包打开,原是炙鸡与煎豆腐两样。再自灶间端回一叠蒸饼,往桌上一放道:“且食过再说。”这时辰尴尬,不早不晌,他却此时吃饭,也不知吃的是哪顿。李正和想来不在家,这量可不足两名男子顿饭。
卫含真大大方方坐下道:“那便多谢前辈款待了。”路途辛劳,她亦觉腹中饥饿。她吃相斯文,比石三杯慢得多,到后来反是石三杯放缓了咀嚼候着她。二人不声不响食毕,石三杯收了碗盘,倒茶递她道:“说罢,你来何事,莫非是为叫正和兑现许诺?”
卫含真笑道:“前辈明鉴,早料知我来意。此番冒然造访,乃是须劳动李大哥送我往黄山一行。”连那千金一诺也晓得,李正和是当真对石三杯敬重有加、毫无隐瞒,那末百里赢之死、青鱼姊姊再次被嫁祸之事也不必藏掖,卫含真便细说从头。
听罢石三杯嘴角法令纹愈深,道:“如此说来,正和确是冤枉了那青鱼?”钟飞英向有信用,况这桩嫁祸不算缜密周祥,老江湖自可察出其中马脚。卫含真微笑不语,心想:“倘无后来百里师兄的事儿,单在他们看来,青鱼姊姊也算得罪证确凿,倒也怨不得李大哥。只师父是他自个的,何必我来出言为他辩解。”
又听石三杯道:“你倒与那青鱼肝胆相照了,不是说方结识了两日么?”卫含真道:“古人有言曰‘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交情深浅又岂在时日长短。”实则她生性多思,岂会轻信于人,当时亦反复试探过青鱼,方“倾盖如故”。
石三杯听了这话,到对她些许改观。李正和向他提及卫含真时虽颇多文饰,他仍听得出这小娘子狡猾擅辩、并非善类,连他严教出的徒弟也轻易动摇,是以十分不喜。眼下看来,倒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于是道:“正和去了东京办事,约莫还须二三日。”
卫含真笑道:“那我去镇上客栈暂住几日便了,多谢前辈赐示。”她瞧得出自个不受他待见,便告辞出去,石三杯亦不留她。卫含真自走着,心里并不恼怒,反觉这刀神有趣,品味亦甚佳,那炙鸡着实滋味不俗,回头她也寻那刘二麻子家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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