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巷中见到王婆婆,卫含真道个别,王婆婆吃惊道:“小娘子哪里去,还未见着正和哩。”听了说明后她来一把握住卫含真手,笑道:“何须去客栈那等地方,老婆子独居寂寞,小娘子可愿在我家陪我几日?”

    卫含真正待推辞,却瞥见石三杯不知何时亦走出来,正瞧着二人哩。她眼珠一转,便改口道:“既如此,我便却之不恭啦,有劳婆婆。”王婆婆喜得面上放光,携她入屋道:“我这便去烧饭!”

    卫含真忙道:“将才石前辈那里吃过啦,婆婆自便,我与婆婆帮手。”王婆婆一把将她按下,道:“使不得,莫弄脏你衣裳,瘦成这般须得多吃,且尝尝老婆子手艺。”不容分说去了。

    卫含真万未料还有此一劫,一时啼笑皆非,却也深感厚爱,怎肯安坐,却任凭王婆婆忙乱。惜乎她确然于庖厨之道一窍不通,派里何尝需她烧饭。索性随之入了灶间,见灶已点着,便试着添柴拨火,叫呛得连声咳嗽。

    王婆婆叫道:“嗳呦,小娘子快快出去,看呛坏了你!”卫含真偏生不动,拿袖抹抹泪花,笑道:“这些些烟不妨事,婆婆莫赶,我正得趣儿哩。”王婆婆见她执拗,只得由她,口里教她。

    卫含真学得不慢,少间便上了手,一面同王婆婆闲话。话语间知王婆婆不到二十便守寡,无儿无女,侍奉公婆多年,如今公婆亦已亡故。卫含真心道:“难怪婆婆寂寞,如此疾苦,尽临诸她身,何其艰难,可叹可敬,倘早早改嫁便好了。”这话却不好说出口,尤其对长辈。

    王婆婆问起卫含真怎么识得李正和,这却不能直言,卫含真便道:“我不慎走失,撞上歹人,是李大哥行侠仗义、挺身相救。”王婆婆也不细究,叹道:“正和是个好孩子。”卫含真微笑应和而已。

    做得饭菜,因不欲王婆婆失望伤心,卫含真把心一横,又结结实实吃了不少下去。乡里人家的,也不讲究甚么“食不语,寝不言”的规矩。卫含真长得既美,嘴且乖,着意哄起人来自然无往不利,从前派中对着一众师叔伯、师兄弟并无用武之地而已。此番展开拳脚,口若悬河,王婆婆叫她逗得乐不可支,她虽胃中饱胀,也觉畅快,于是宾主尽欢。

    想是乐极生悲,午后卫含真便觉胃里绞痛。她随身带七八种药,以备不时之需,这便用上了。王婆婆悔青肠子,急得险没落泪,卫含真笑道:“只怪婆婆饭食烧得太香,到像会勾魂一般,勾得我浑忘了节制。”王婆婆嗔道:“这时候还说俏皮话。”

    说来也怪,从前多少灵丹妙药调理着,叔伯兄弟呵护着,养得她风吹便倒;今日虽又倒了,歇得片刻便缓解许多。卫含真下得榻,见院中王婆婆双手翻飞,时挑时压,根根柳条于她十指下服服帖帖,一点点缠结成形状,乃是只小巧花篮。

    卫含真看得醰醰有味,便也要学,王婆婆真个用心教起。卫含真自忖不笨,十指却不听使唤,仿佛十个小鬼各自肚肠。待编将出来,歪七扭八,上面几个偌大窟窿眼儿,自个乐得前俯后仰。王婆婆本怕她一年轻小娘子因此害臊,见她如此,掌不住也笑,一时院中欢语声声。

    翌日王婆婆平旦即起,院中自净面洗濯,蹑手蹑脚的。卫含真向来觉浅,亦闻声而起。天色尤昏,门上“笃笃”几声,卫含真按住王婆婆,自把门一开,见又是石三杯。他肩挑两只水桶,笔直走入。这桶庞硕无朋,几可称缸,卫含真忙闪身避让,心道:“了不得!”

    寻常人挑担,随行走起伏,扁担两头必会上下晃悠。石三杯这担瞧着无特异处,便是竹担,然如铁铸般文丝不颤,到似长在他肩上。两只巨桶加起来重逾千斤,石三杯如履平地,桶中水面始终平滑如镜,不起涟漪。他提桶倾入水缸,将将好灌满两缸,一语不发走了,王婆婆视若无睹。

    早在前日卫含真便觉石三杯与王婆婆古怪,既不似近邻,也不似仇寇。石三杯又是送菜,又是担水,王婆婆十分冷淡,二人都不开口,却早有默契。

    卫含真不禁心道:“难不成堂堂刀神老树发芽、枯木逢春,竟瞧上了王婆婆不成?只是王婆婆正眼也不予他,刀神前辈岂不要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了?”想象石三杯长夜难眠、长吁短叹的模样,卫含真“噗嗤”一乐,既觉奇趣,又由衷为王婆婆怡悦。

    如此两日,卫含真但觉“此间乐,不思蜀”。第三日下晌时候,她与王婆婆采得许多野花,装点她自编的花篮,五颜六色,煞是好看。王婆婆拣朵鸢尾与她插戴,拍手赞道:“这花儿也叫你衬得更精神了。”卫含真素不以美貌为意,也拣朵大的要去给王婆婆插上。王婆婆且笑且躲,连声道:“我一个老婆子,使不得,使不得,莫丑杀了我!”

    卫含真孱弱,王婆婆年迈无力,二人一时间势均力敌,胜负难分。正闹间抢入一人,急道:“叔母!”卫含真吃一惊,见竟是李正和,疑窦更生。怎的他竟称呼王婆婆“叔母”,王婆婆亡夫是他叔叔不成?这等亲戚干系,王婆婆为何只字不提?眼下自非探究之时,卫含真拢一拢头发,微笑道:“李大哥可算回来啦。”

    李正和甫自东京归来,听见里头吵嚷,叔母还连叫杀人,不及细听便即闯入。不想误会一场,还见着仿佛神兵天降的卫含真,李正和之惊诧比她只多不少,更有几分久别重逢之喜,问道:“你何时来的,怎与叔母一处?”

    王婆婆目光在二人间瞄来瞄去,笑眯眯道:“小娘子专等你归哩,已等了两日,我留她与我做个伴儿,她却闹得我脑仁疼。你回得正好,快叫她收了神通罢!”

    李正和心道:“我却哪里有那个本事。”他为人端直,生得也有凛然之气,几曾有人与他逗乐,听了王婆婆这话信以为真,对卫含真道:“待我见了师父,便送你去镇上客栈。”王婆婆“啪”一巴掌打在他手背,嗔道:“连个好赖话也听不出,白长年纪,小娘子哪里也不去,晚食你一道来吃。”

    李正和江湖名扬,无数歹人闻风丧胆,长辈跟前却唯有无奈,点头应承罢,取出几个药包道:“叔母记着服药。”卫含真久病成医,寻常脉象她也摸得出,见王婆婆病容,悄悄探过脉。王婆婆并非罹患恶疾,却比恶疾更难治,乃常年辛劳、加之年迈所致气血衰竭。

    卫含真拿朱玉丸喂她,收效甚微,因她亏空过甚,一如捧沙填海,哪有满的时候。朱玉丸已是罕有灵药,李正和拿来的药未必强过它,聊胜于无罢了。想到将去黄山,卫含真暗自盘算厚颜一求钟真人,或有更好的药也未可知。

    王婆婆、卫含真二人张罗好晚食,石三杯与李正和便来了。王婆婆表情淡淡的,只与李正和、卫含真布菜。食罢竟是石三杯先去收拾碗盘,李正和忙去抢道:“徒儿来。”卫含真心道李大哥好没眼色,暗一扯他袖。

    李正和见卫含真微微摇头,不明就里,到真不吭声了。石三杯手脚颇麻利,不一时拾掇好,对二人道:“你们随我来。”背手先行。卫含真笑向王婆婆道:“我去去便来。”王婆婆回以一笑。

    石三杯回了自家坐下,道:“跪下。”这话突如其来,李正和却会意,立时挺背垂首,跪得板正。卫含真不知石三杯何以毫无避讳,当着她这外人训徒,悄悄朝侧旁稍移。

    石三杯问:“你错在何处?”李正和肃声道:“徒儿草率从事,妄下断言,险害了清白之人。”卫含真方知是为青鱼之事,想道:“可不是么,倘那日没有我,说不得青鱼姊姊已叫李大哥一刀杀了,该当受罚。”

    只听石三杯道:“请家法。”李正和去取出条钢鞭,复跪下双手呈上。石三杯接鞭,朝李正和脊背连抽二十记。这二十鞭绝无容情,李正和两颊绷紧,额上沁出冷汗。卫含真不意石三杯下手恁狠,心道:“哎呦,莫打得起不来身,不能送我!”

    趁二十鞭抽毕,石三杯手下略停,卫含真温声道:“前辈不愧为执武林牛耳之名宿大德,洞若观火,严以教徒,难怪能教出李大哥这般高徒。此番李大哥也是无心之失,还请前辈‘容能改之非,降自新之路’,令他将功补过,找出嫁祸我青鱼姊姊的真凶。”

    石三杯冷冷瞥她一眼,对李正和道:“死者不能复生,倘大错铸成,纵你欲将功补过,事已无及,如之奈何?其亲人于世,憯恸欲绝,万般弥补亦无法稍减,余生更孤独无依,你竟还没有看够么?所谓‘侠以武犯禁’,我辈号称行侠仗义,倘是非不分,误杀滥杀,便是祸害!”说至后来,已近暴喝,语气似有满腔苦痛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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