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凛然一悚,各个通体生寒。钟飞英更是面色大变,心中骤起滔天巨浪。脑中一人,便如九幽厉鬼般森然现出身形:“大师姊,难不成竟是她!不不,那花姓女子年岁尚轻,容貌亦与她合不上,且大师姊也不通易容之术!”
转念又想:“二十年已过,她便是又学了易容术也未可知,青鱼那孩子见到的亦可能是易容,不可信!可掌门之位却是当年她不要的,她自背弃师门,有何脸面来追索,还杀人挑拨,究竟与我有何深仇大恨!”
卫含真偷眼留意钟飞英神色,心下了然:“真人心里有数,不知何人,好厉害的手段,好狠毒的心思,正是师叔师兄们常讲的邪道行事了。”其实钟飞英与乌夏等人哪个不是思敏智足,之所以竟未参透这些,一来是当局者迷;二来她们行事光明磊落,绝无卫含真狡诈多端,卫含真兀自只觉那背后主使是邪道哩。
钟飞英思潮翻涌,强自按捺,微笑道:“贤侄女一席话,解开我诸多疑难,当真虎父无犬女,令尊当年亦为泰山俊才,方能教出你来。”话落方猛醒,她一时心不在焉,竟尔说错了话,卫之华早已筋脉半废、泯然众人矣,此言大失分寸。
卫含真却毫不在意,心道:“爹却没教过我这些。”口里笑道:“真人谬赞,晚辈不过胡乱猜测,中或不中,寥尽晚辈一份绵力罢了。况且真人多年来照拂赠药之恩,晚辈铭感五内,权当略表孝心。”
钟飞英心神一松,有意还她些好处、以为谢礼,问道:“素知你有些不足之症,朱玉丸吃了这些年,可调理得差不多了?”卫含真轻叹摇头道:“我这身体不争气,偏了真人这些年的灵丹妙药,仍是不好不坏,只不死便了。”李正和皱眉心道:“小小年纪,讲甚么死不死的晦气话来!”青鱼更直接“呸呸呸”一连声出口,卫含真到叫逗得抿嘴一笑。
钟飞英却诧异起来,道:“你上前来,我与你瞧一瞧。”待卫含真款款走近,一手搭上她腕,闭目细辨,少倾收手。李正和问道:“真人,含真妹子这病,可有甚么大碍?”钟飞英睨他一眼道:“本来无碍,现在却不好说了。”
连卫含真亦出乎意料,只听钟飞英道:“你应是母体孕时调理不当,把你养得胎里便弱。幸得生出来后用心将养补救了,只须补足气血,叫你慢慢把五脏六腑长好便无碍,与常人也无异。”
“朱玉丸拿来调你气血,且一吃十数年,照理已足够,你却仍是病恹恹的,想是你多静少动之故。圣人早有言‘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好也’,讲得便是吐纳道引之术,练之益寿。华佗创五禽戏,《千金要方》亦有云‘养性之道,常欲小劳,但莫大疲,及强所不能堪耳。’道医之术相通,都是叫人动静相宜,从而强身健体。你只避了大疲,小劳却不做到,何能健壮?这点道理,你那许多长辈师兄们的都不懂么,竟把你一误十数年至今?”
卫含真又惊又喜,忙道:“晚辈幼时亦试着习练过些入门招式,可练完转日便见沉重,愈发起不得身,每每两三日方缓,爹与师兄们便再不敢叫我练。依真人看,这是什么缘故?”钟飞英大惑不解,道:“真是奇也怪哉!我却未摸出你有何隐疾。”
黄山派素以轻功、剑术、医术丹药三绝著称,以黄山独有的奇花异草所制丹药,尤为天下罕有的灵效。钟飞英疑心仍是自个医术未精之故,沉吟道:“朱玉丸亦调不好,如此,怕是只有请……”突戛然而止,转道:“你们难得来一遭,可多住几日,晚间与我们一道吃顿便饭罢。”
又叫乌夏:“让阿娇亲手整治几道拿手的,招待贵宾。”
钟飞英这话头转得生硬,卫含真且不及细思,乌夏已笑道:“卫师妹与李师兄可有甚么喜食的、忌口的,一并说与我,二师妹手艺好,只轻易请不动她,今日我们也沾沾二位的光。”
卫含真随口道:“我除虾吃不得,其余……”“啪”一声脆响,众人收声惊顾,却是钟飞英手里茶盏坠落,四分五裂,碎瓷茶水飞溅,一地狼藉。钟飞英拂袖道:“不慎失手,竟没捧住,多有失礼。”冲几人点一点头,急急走了。
乌夏接口道:“那我这便去安排,你们不远千里而来,青鱼师妹,你好好招待二位。”说完也自去了。青鱼搔搔头,不知如何接待法,便要挽着卫含真手回她屋去。卫含真笑道:“傻姊姊,李大哥可不便入你们后院,咱们且这里叙话,夜里咱俩一同睡,如何?”
李正和本意谒见钟飞英后,自行下山投宿,未料钟飞英留宴,长辈赐不敢辞,只好待宴罢便了。见状他道:“真人才说你不合久静,我瞧你精神头尚好,不若叫青鱼妹子领咱们游览,且走且叙罢。”青鱼拍手道:“这个好!”
此一番游览,卫含真只觉两只眼睛使不过来了,黄山秀美缥缈,比之泰山的厚重端方,到像是比着她心意长出来的,当真是兴趣盎然,累亦无觉。青鱼比她更高兴,“哈哈”笑道:“我早便说,你定喜欢的!”二女唧唧啾啾,亲热得紧,李正和看得大感稀奇,心道:“看来她们真是命里带来的缘分了。”他却不想想,自己何以在此,又与卫含真相处过几日?正是“灯下黑”了。
晚间开席,桌上果然无虾。席间卫含真总觉钟飞英目光灼灼,似是端量,她只谈笑自若。夜里与青鱼抵足而眠时,她再度问起钟飞英一辈黄山旧事来。与初识时截然不同,青鱼不假思索,含真妹妹这般聪明,瞒她作甚,说不得还能讨个主意。便将史纤凝临终告诉她的,一股脑全讲给卫含真。
卫含真静静听完,叹道:“看来陷害姊姊,杀我百里师兄,还要害钟真人的,泰半便是这徐柔惠了。”白日里青鱼其实又是听得半懂不懂,一骨碌爬起,瞠目道:“啊!”
卫含真不厌其烦,掰开揉碎教她,青鱼呆坐半晌,赤脚跳下榻恨道:“天杀的恶女人,贼女人,害我师父、小师弟,现在还要害师叔、害师姊们!我定要杀了你!”她少有这般大发脾气时,只口舌不便给,又素性厚道,也骂不出甚么难听粗话儿来,颠来倒去,只这几句。实则亦有多日来,积累的自疚伤心,再难抑制之故,是以一并发作了。
待她念经般念得口干舌燥,卫含真倒盏茶递她,微笑道:“姊姊可明白了,这种种变故,张敬原全家、百里师兄、信物并非由你而起,统与你不相干,皆是徐柔惠与真人、甚而泰山有旧怨,迟早要报复罢了。”
青鱼听了眼眶一酸,嘴巴一瘪,卫含真先“哈哈”大笑起来,学她嘴歪眼斜,做个鬼脸儿道:“姊姊老大人了,好不害臊!”便要涌上的泪意刷的褪尽,青鱼大窘,吭吭数声,不由也难为情地笑。二女愈笑愈欢,声传四邻。
笑完青鱼精神抖擞,身轻如燕,竟是烦恼全消了。二人高高兴兴躺回去,青鱼只觉眼皮沉重,昏昏欲睡,忽听卫含真问道:“姊姊来这些日,可见过、听过派中亦有吃不得虾的人?”青鱼半梦半醒,嘟囔几句,屋中便即响起细细鼾声,已是睡着了。
卫含真轻轻给她掖一掖被角,自个平卧沉思。钟飞英那一盏茶摔得蹊跷,莫非是她甚么故人,亦有同样忌口?是以席上频频端量,似是要自她面上寻觅故人之影。
她幼时因卫之华不甚亲近,亦时时幻想生身爹妈,不知有何不得已,忍痛将她抛弃,定也哀哭思念,苦苦寻找。后来年岁长了,心知这世道被丢弃婴孩多如恒河沙数,九成为女婴,实难自欺欺人,强辩独她爹妈有苦衷。于是再无妄想,孺慕之思一并抛却。卫之华不曾亏待她,她自要孝敬;然要她任凭摆布,却也不能。
如今竟似有了生身爹妈的线索,她虽全然无意寻亲,钟飞英表现委实古怪,由不得她不生疑。忌食虾者虽罕,亦非绝无仅有,巧合也是有的,钟飞英却好似有了五六分确信。当年是林铨师伯抱她回来,倘说她身世有异,并非路边随处可见的无名弃婴,师伯是早知她来历,还是无心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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