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韩霜君与燕归来牵了小灰,二人一驴,于平江府一路东去。燕归来到此时反不急不忙、走走停停,专入酒楼茶肆,一坐便是个把时辰。韩霜君心下了然,他想必有何联络之法,正寻那宫中总管。
平江府为江南大府,且时人喜茶,酒楼茶肆中时刻熙来攘往,络绎不绝。虽将来一日未满,韩霜君已听得不少闲汉谈天,不止家长里短、流言碎语,更有艳情男女、不孝子孙诸般耸动故事。说者口沫横飞,听客痴醉咋舌,不时轰然声动,怒声痛骂有之,啧啧惊叹有之,市井百态毕现。其中亦不乏江湖仇杀,竟还有金沙帮一夜覆灭的传闻,只是语及此处闲汉们其声窃窃,想是怕引火上身,无人敢于多言,多以眉目互传罢了。
韩霜君孑然一身,倘燕归来所言无虚,她便将远去祁连天山,远离中原,自更无意此间江湖纷争。燕归来却听得兴起,还去追问,人人反噤口甩手,避之唯恐不及。燕归来笑嘻嘻的,问了这个又问那个,到似明知故为,作弄人家。韩霜君皱眉道:“以戏弄人取乐,小人行径。”
燕归来笑道:“韩女侠切莫误会了我。韩女侠超然物外,自不消关心这些俗事,我却是听命行事,但凡一丝风向也不容错失的,岂能闭目塞聪哩。不过待韩女侠入我宫中,这些打听消息的琐碎无须你劳神,自有我来办。”
韩霜君道:“你也不必说得如此轻巧。我并非甚么了不得的人才,你极力拉拢于我,无非是想驱使我为你们所用罢了。”燕归来努嘴道:“不识好人心,宫主严厉,我甘愿作保,却是冒了风险的,韩女侠竟不领情,可伤了我一片真心。”说完“唉唉”叹气,以手捂胸,偷眼觑她。
韩霜君懒得同他徒费口舌,只问:“你那总管何在?”燕归来见她不恼,又是松口气,又是无趣,道:“韩女侠且在此停留三日,三日后我引他来见,如何?”这自是谨慎起见,不欲直领她去隐藏所在之故。江湖险恶,他有此顾虑韩霜君并不介怀,于是点头应肯,自住下不提。
燕归来一去杳无音讯,到得第三日上,韩霜君收拾好行囊,大堂中静静饮尽一壶茶水,起身牵了小灰离去。行出人头攒动的闹市,斜刺忽冲出一人,慌不择路间正撞中小灰,“啊呦”一声惊叫,仰天跌倒。韩霜君眼疾手快扯住辔头,定睛看去,却是名年轻女子,神色慌张、鬓发散乱,仍不减秀色。正要去扶她,女子却勉力爬起,一言不发,自顾踉跄狂奔。
韩霜君驻足环视,果然片刻后几名凶神恶煞、敞襟露怀的大汉追来,于人群中横冲直撞,七嘴八舌叫骂“小贱人”,循那女子逃走方向而去。韩霜君略一沉吟,骑上小灰,不紧不慢缀于他们身后。这群大汉紧追不舍,一名弱质女子怎比得他们脚力,不多远便叫撵上了。
其中一人大步抢上前,揪住女子后领。女子兀自奋力挣扎,那人就手将她向地上狠狠一掼,啐道:“不识好歹的贼贱人,小娘皮,还能上天不成!”余下几人亦皆赶上,团团围住女子,拳打脚踢,嘴里污言秽语不绝。
女子似是知道无力反抗,也不呼救哭喊,紧咬下唇委坐于地,抱头苦捱,只是一声不吭。为首之人未几收足喝道:“拿回去,二公子且还未尽酒兴哩!”便有听令的一把扯住女子发髻提起,连推带搡,女子身不由己前进,两只臂膀又叫一边一个钳住。
先时几人殴打这女子,韩霜君不知前因后果,又见他们未下狠手,是以并不阻拦。而今眼见光天化日之下,便有强掳女子之举,何能再袖手旁观,韩霜君出声道:“慢来。她是欠了你们钱,还是得罪了你们?”
几人闻声望来,只见一头戴帷帽的女子下得驴来,虽瞧不清容貌,然身形窈窕,亭亭而立。为首那人顿时起意,但不知她来路,“嘿嘿”笑道:“在下大风堂郭标,这小贱人狠狠得罪了咱们二公子,正要拿她回去赔罪。小娘子何门何派,莫非是来到咱们平江府,久仰二公子美名,亦要去会见?”
这大风堂却也是韩霜君才将听过的,金沙帮叫不知哪来的凶狠仇家屠灭后,便是大风堂趁机而上,力压其余蠢蠢欲动的大小帮派,威名渐张,已隐有继金沙帮之统、称霸平江府之势。韩霜君心道:“怪不得他们行事这等张扬。”
她帷帽遮面,自是因与衡山决裂、不欲招眼生事之故,此时更不会与这郭标通报姓名,只淡淡道:“过路之人,便不去叨扰贵堂了。不知她怎么冒犯了二公子?”韩霜君无意与他们冲突,自要先问过青红皂白,这话说得平心静气。郭标却是仗势跋扈惯了,听韩霜君连大名也不敢报,想来绝非甚么牌面上的人物;更且她声音冰冷,只道她寻衅挑事。
当下郭标面色一沉,嗤声道:“叽叽歪歪好不识相,奉劝小娘子休要多管闲事,既非咱们贵客,这便告辞了。”把手一挥,几人抬脚架住女子要走,那女子却猛地挣扎起来,叫道:“女侠救奴!奴新寡之人,二公子却强逼陪酒,奴不肯从,他们便颠倒黑白,反说奴得罪他们,天理何在!”
郭标大怒,骂道:“放你娘的狗屁!”劈手一记耳光掴去,打得女子面颊立时高高肿起,口里呜呜哑哑,话也说不清楚了。韩霜君两道长眉紧拧,道:“此话可属实,郭兄怎不容她分辩?”郭标喝道:“这样满嘴胡说八道的小贱妇,听她讲甚么屁话!咱们大风堂二公子的事儿,须也轮不着你来问!”说着右手高高抬起,又欲再加一记。
韩霜君忍无可忍,却也不愿见血,随手自袖里摸出枚干枣,扬手运劲掷去。郭标手背一麻,掌骨震痛,这一巴掌便未落下。他在平江府中几时吃过这等亏,一对三角眼儿射出寒光,咬牙切齿道:“贱小娘好大胆子,天堂有路不肯往,地狱无门自撞入!兄弟们招呼!”
韩霜君轻轻把小灰朝旁侧一推,小灰驯顺,“嘚嘚”走出几步,站定不动。不待大风堂诸人围将上来,韩霜君右足一顿,身子拔地而起,连翻数圈,转眼已越过几人头顶。郭标见她逼近,一手紧抓女子上臂不放,一手攥拳捣向她左胸。韩霜君并不硬接,左掌斜斜下按,使的是开云手中“飞花落洞庭”一招。她留有余劲,郭标内力却仍有不及,拳头立叫按得一沉。
郭标大喝一声,全力冲拳前送,韩霜君却已变掌为爪,浅浅包住他拳一拧复一推。郭标此拳力道便被化解于无形,更被韩霜君真气倒推,自拳、腕、臂、肩一路上传,上身晃动,忙稳住下盘。他这一分心,抓住女子的五指便即松懈,韩霜君甫一落地左足蹬出,正中郭标腹部,郭标“啊”声痛呼中倒飞而出,重重坠地。
韩霜君脚出之时一面展开右臂,揽住女子细腰腾身后纵,两个起落后二女俄而坐回小灰背上,仿佛蜻蜓落于荷尖,轻盈之余、更显美妙。小灰颇有大将之风,发觉背上重量不过动一动双耳,韩霜君再两腿一夹,它便悠悠迈开四蹄,碎步跑将起来。
几人先围攻韩霜君不成,反叫她擒贼先擒王、轻易败了首领郭标;急慌慌抢回相救郭标,韩霜君迅疾如电、一发即收,次次抢在他们先头。虽驴子跑得慢,大风堂众们却见识了韩霜君功夫,心生畏惧,不敢就追,眼睁睁看二女跑远了。
郭标兀自仆地不起,堂众七手八脚扶他起来。郭标伤得不重,过一时缓过来,直是暴跳如雷。有人知机,已一溜烟奔回报于二公子不提。
韩霜君催动之下,小灰四蹄加紧,渐奔渐疾。驴子耐力极佳,待它跑累停下,早已出得府城。韩霜君跳下驴背,又扶那女子下来。待女子站定,韩霜君方发觉她竟高出自个半头来,手大脚大,虽纤瘦却不显孱弱,属实是个利落的标致娘子。女子二话不说,盈盈一拜,因面上犹自肿胀,口齿含混道:“多谢女侠救命,否则今日失了清白,瑾娘也只得一头撞死便了!”韩霜君道:“不必,你且将来龙去脉仔细讲来。”
原来这于瑾乃是金沙堂一名小头目之妻,常年在家侍奉阿姑。阿姑重病故世后她千里迢迢来寻夫,谁想到得平江府方知金沙帮叫人杀光了,自己郎君也无幸免。一时间举目无亲,惶然无助中撞上大风堂二公子,见她颇有几分姿色,便强拉去酒席肆意狎亵,还称要纳她为妾。于瑾倒也不是个鲁直的,趁他们酒酣耳热之际,借口解手偷跑出来,可惜到底叫追上了。
韩霜君听罢问道:“既如此,你将何去?”于瑾凄然道:“亡夫尸骨也不知在哪,可有人为他立个坟头,总须去寻一寻,也算对阿姑在天之灵有个交代。”这是不肯就走之意了。韩霜君本便要走,正可送她返乡,听得此话却两难起来。母子夫妇、天理人情,自不可强劝她离开;独留她于此,却必然躲不过大风堂众耳目,还须解了今日这梁子不可。
正斟酌间,远处乱纷纷喧嚷,十余大汉簇拥一三十许男子,狼奔豕突而来。于瑾仓皇要逃,韩霜君轻轻握住她手,屹立不动。那三十许男子正是大风堂二公子程常安,到得近前郭标还未开口,程常安却仿佛雪狮子向火,早已酥了半边。原来韩霜君适才同于瑾说话,取下了帷帽,众人终于见着她真容,各个张口结舌,喝骂声立时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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