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来作势把手一引,颊上现出酒涡儿,笑道:“韩女侠请。”既下决断,韩霜君一语不发,牵了小灰,随二人迳向东行。一路直至东海边,花落去独自离开,留燕归来领韩霜君投栈等候,是为看守之意。
其间燕归来称作“宫奴”的数名喑哑之人来去,燕归来毫不避讳,当韩霜君面与之手语对谈施令。韩霜君见这些宫奴分明全为男子,不敢深思,只细瞧他们比划。她从未习得手语术,瞧得久了却隐隐摸出些章程来,依稀辨出一言半句,似是与甚么门派起了冲突,又等候收获某物。待花落去重现,那些喑哑宫奴已尽皆先行,三人终于动身启程。
西行至庐州一带,花落去又消失不见,燕归来只道还有最后几件要事须办。这日朝食后,韩霜君于房中推窗下眺,见几人持剑匆匆而过,各个满面惊慌愤怒,其中一人刚于衡山见过,却是泰山派米卓然。
韩霜君凝眉深思,这一路上花、燕二人行踪隐秘,处处避人耳目而行,未遇见多少江湖人。到得此地却忽现泰山门人,且显见他们遭逢变故,兴许并非巧合,便是与花、燕二人有所关联也未可知。然终究无根无据,不过凭空猜想而已,她穴道已叫燕归来封住,功力暂失,只能不动声色。
四日后燕归来忽领她出房用食,果然下得楼来,一陌生女子已坐于堂中,笑盈盈招手道:“燕郎、韩妹妹,速来食饭。”正是又换了一张面孔的花落去。燕、韩二人落座,韩霜君先行食毕,忽道:“泰山这许多弟子,百里掌门那等功夫,竟叫你跑了?”
他们倘真算计了泰山,韩霜君直言询问也绝不会答,不妨一诈,百里济美身为掌门,左右是他料理派中大事,此问自是不会疏漏。燕归来正吃得津津有味,闻言手中箸便是一顿。花落去眼珠一转,举袖掩口而笑道:“韩妹妹好灵巧的心思,咱们已是一家,同为天香宫人,我若再瞒你,岂不是外道了?”
自衡山初见以来,燕归来始终是个笑模样,好似天塌下来也休想他真心动容,眼下破天荒面沉如水,缓缓落箸,却是对花落去道:“甚么可说,甚么不可说,花总管可要想明白了。”
花落去现出笑来,竟与燕归来往日笑容似是一个模子刻出,道:“燕郎真心赏识韩妹妹,咱们还有甚么不可说的?韩妹妹料得不差,我方去办的事儿的确与泰山相干,只是杀了个人而已,逃得也轻巧,嘻嘻。韩妹妹可知我杀的是谁?正是百……”声音倏停,却是燕归来桌下右腿猛然踢向他腹下,同时左手五指箕张,抓他面门。
花落去早有防备,轻轻一侧,姿态极之娴雅,便躲过桌下那一腿。右掌手心向外,朝面前虚虚一掩,看似绵软无力,五指间却银光闪烁,竟是无数细针。燕归来亦是虚招,冷哼一声,右手断水琵琶指轮指挥出,直切花落去置于桌面的手背。
二人不欲闹出大动静来引人注目,又算得师出同门,弹指间已过了五六招。一人用针,一人用指,虽则悄无声息,却是招招狠辣。韩霜君无心看他们内讧,因她已知花落去未尽之言,倘死的是百里济美,只怕早起更大波澜,那死的便只有百里赢了。
燕、花二人兀自你来我往,一桌方寸间针光指影晃动,韩霜君遽然起身,头也不回举步回房。少倾背了自己行囊出来,二人一左一右分立在她门前,韩霜君直穿而过。如此一前二后,默然而行,直行至郊外空处,燕归来抢上拦住,沉声道:“韩女侠哪里去?”花落去笑道:“正是,韩妹妹怎么忽然转了心意,不愿同咱们走了?”
这却是他明知故问,他将杀百里赢一事泄露给韩霜君,正是等着她反应。燕归来固执己见,千方百计要带韩霜君回宫,花落去吃了个暗亏,便要还他一报。这般大机密,韩霜君一旦得知,倘就此驯顺便罢;倘她翻脸,燕归来便再无可推搪,只能杀她了。
韩霜君直视燕归来双目,一字一字道:“我说过,有恩必还,有仇必报。”燕归来先只当她是不肯滥杀,闻言十分诧异,问道:“你对那百里赢有何恩要还,竟为他与我反目,连命也不要了?”
花落去“啊呦”娇呼,道:“那百里赢一表人才,难不成韩妹妹早已芳心暗许?这可是我的大罪过了!我也是不知者不罪,妹妹饶我这遭!”他一番假惺惺,韩霜君充耳不闻,对燕归来道:“滴水之恩,我亦情愿涌泉相报。你早先说过,同我一般想,那便莫忘了是怎生能活至此刻。我要走,你怎么说?”
燕归来能逃出蝉先生之手,全须全尾安然在此,自然有韩霜君少说五分功劳。他劝说韩霜君时口口声声说甚么恩怨分明,眼下遭了反噬,被问到脸上。若是别人,他何曾讲究过甚么道义,早不耐烦,杀了清净。韩霜君直通通问出来,他却哑口无言,心道:“她是真个说到做到,还是让花蜘蛛说中,和那百里赢有私交?”转念又想:“无论如何,她这样问我,是相信了我的话,我,我总不能真叫她死了……”
花落去不知他心中翻腾,催促道:“那可没有法子啦,燕公子怎么说?依我看,咱们便送韩妹妹轻轻松松地去罢。”此去自非彼去,乃指为韩霜君选个死法而已。燕归来见他手指微动,再不及理清思绪,疾忙一手捉住韩霜君手臂,扯至身后护住,叫道:“慢着!”
花落去出乎意料,一双妙目在二人面上扫来扫去,转而大喜,放声大笑道:“居然如此!韩妹妹本可死得毫无痛楚,现在却是不能了,妹妹要怪,也只好怪咱们燕公子罢。待结果了妹妹,我回宫去禀告宫主,说不得燕公子便好下去陪你了!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极是畅快,连声音也忘了遮掩,露出些微男子粗嗓来。
燕归来并指连点韩霜君数处穴道,韩霜君周身内力涌回,又叫他运劲向后一推,直推出数丈。韩霜君借力翻身跃起,落时已在数十丈开外,足以逃出生天。韩霜君反不走了,驻足举首,注目远望二人。
花落去一张芙蓉面阴下,沉声道:“燕公子是要为此女背叛宫主了?”他笑声一收,燕归来偏又笑了,仿佛二人见了对方不开心自个便开心,道:“我对宫主忠心耿耿,花总管难道不知,这话诬陷得好没意思,你倒看宫主会不会信你?宫主要如何处置我,自有宫主定夺,我坦然受之,轮得着你来乱安罪名?”
花落去脸上愈发难看,道:“你也不过仗着少宫主袒护罢了。哼哼,少宫主再袒护你,又能护你到……”话尾急收,花落去察觉失言,面色剧变。燕归来勃然大怒,额上青筋暴起,大喝一声,双手十指全出。花落去急忙闪避,二人顷刻又斗在一处,难分胜负。
待花落去辣手还击,燕归来到底重伤初愈,又有蝉先生寒气蕴内,渐渐落于下风。他一厢剧斗,一厢遥遥对韩霜君道:“他不敢杀我,我却也不会背叛宫主,此番算来不仅还清,你可又欠了我的,还不快走!”韩霜君点头道:“你说得不错!然要我助你做伤天害理之事绝不可能,日后再见,我饶你一命便是!”
她武功逊于燕、花二人,此话却说得斩钉截铁。燕归来既不肯弃恶从善,韩霜君再不迟疑,掉头便走,只听身后花落去声声怒骂。一口气迳走一日一夜,韩霜君停下双足,掏钱买饼时觉着腰间略沉,摸出一看,竟是燕归来那把匕首。
也不知他何时放入,韩霜君心道:“但看此二人,已是少见的厉害人物,那天香宫只怕更难缠,也不知泰山能不能为百里师兄报仇。以我微力,也只能行一步看一步,且去向泰山报信再说。”
说来她与百里赢,确然只数面之缘,甚么私情暗许,是万万没有的。她所念恩情,却是指约四年前,随成四洲、成乐造访泰山之事。彼时百里赢不止待客细心有礼,夜里成乐以访她为借口,欲偷窥卫之华之女,亦是百里赢出手阻拦,自那成乐便深恶百里赢。泰山上下整治有方,想来百里赢亦知成乐贼心,自始至终卫师妹连一面也不曾叫露。衡山一行于泰山数日,乃韩霜君免受成乐骚扰、过得最安生自在的几日。
最叫韩霜君意外的,却是临行之时,百里赢悄然递她一只小小纸包。她只道百里赢不过假妆端厚,说不出的失望厌恶。夜里打开一看,却是几样药粉药丸,多为她不识。其中一样她认得,叫做“亿万金保全丹”,出自黄山,为黄山派师姊妹行走江湖时必备之物,专解各色迷药□□。据说研制之初本名“千金保全丹”,因其灵效能保的又何止千金,某任黄山掌门便改称“亿万金”了。
认出此丹,韩霜君立时了然,此乃百里赢警醒她提防、助她周全自身,不由感激,自此铭记他纯然一片善意。之后又有短短二三面,韩霜君不去致谢,百里赢亦绝口不提,从无攀谈搭话,只但有机会便送她同样物事。韩霜君苦练武功,终能自保,那些药物竟也派上几回用场,更承他恩德。这样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老天竟不开眼,叫他不明不白死于花落去之手,韩霜君何能再忍?
前尘往事,若流光纷沓,恰似百里赢一生,匆匆而过。韩霜君心中怅然叹息,打起精神,辨明方位,向泰山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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