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鱼听得目瞪口呆,这萧公子好坏未知,单论骄横不讲理,实为她所见之最。不仅扬言病不好便赖在大夫家里不走,徐衡劝诫一句,他还觉扫兴;更何况,他哪里是“倒霉撞上”,分明是硬闯进来。

    徐衡似已对他性子习以为常,苦笑道:“萧公子哪里的话,我自是服气的,愿赌服输,萧公子有何要求,尽管提来。”萧公子轻拍扶手,眯眼道:“月余前你亲手烧的那道鱼不错,再叫你做却百般不肯了。今日夕食我就要吃它,便用这篓来做。上回那鱼欠些火候,还须多烧半柱香,这回可记住了。”

    说至此处想起还多出一人,他心情正佳,轻抬下颌,对青鱼道:“许你一道吃,叫他多做些。一来便能尝到徐山君手艺,倒是个有口福的。想我自来延寿谷,吃的饭食何等难以下咽,奈何不吃便要饿死,也只能苦捱罢了。”

    青鱼哪敢吃他的鱼,连摆手道:“不必不必,我自带了……”还未说完,只见那只鱼篓劈面飞来,忙伸手去接。不想鱼篓上隐含小股劲力,她虽接住了,鱼篓仍向她怀里一冲。那鱼篓口子斜斜向下,这一冲,里面掉出三尾犹自鲜活的鱼儿,劈里啪啦,落在她身上地上,不住弹尾乱跳。

    青鱼抓着鱼篓,茫然伫立。萧公子横眉竖目道:“怎的,我这瘸子钓的鱼,是不配请你吃么!”

    青鱼只呆呆“啊”的一声,徐衡夺过她手里鱼篓,难得动气,道:“平日里便罢,萧公子对我的贵客如此无礼,我这座小庙,也不敢留你这尊大佛了!”

    萧公子冷笑道:“总算漏出真心话来,素日里妆得医者仁心模样,只怕早想撵我。我却偏生不走,徐山君莫忘了自己的规矩,收了我的泪阑干,便要为我治好腿,如今想要出尔反尔,不守信诺,却是做梦!”

    青鱼恍惚间听见“泪阑干”三字,激灵灵打个冷战,叫道:“泪阑干,你有泪阑干,是你杀了师父!”拔出还生剑,大喝一声,挺剑刺向徐衡。她心神激荡之下,心境正契合了离恨剑法,自然而然使出第一招“失”式,威力比前暴增。

    徐衡将鱼篓掷出,撤步连退,还生剑无声无息直直贯穿鱼篓,如入无物。青鱼收剑甩落鱼篓,随即高举还生剑。还未及变招“错”式,徐衡见她剑法厉害,叹道:“得罪了!”伸出两手,拇指与中指掐起,同时弹出。

    青鱼不管不顾,便要一剑劈落,鼻端忽飘来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她心底突涌现喜乐无限,只觉飘飘然,怡怡然,手中还生剑不由自主垂下。眼前亦随之一变,五颜六色,仿佛万花齐放,混作一团绚烂彩光,又须臾熄灭。光灭之时,天地黑寂,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徐衡抢上数步,掐开青鱼牙关,再摸出只瓷瓶,数滴清露倾入她口中。萧公子大笑道:“原来不是客人,反是仇人。你此时不杀她,还待何时?”徐衡颓然道:“我怎会杀她,她师父,你亦见过的。”萧公子奇道:“我何曾见过她师父?”徐衡道:“烹鱼那日。”

    萧公子“咦”一声,讶道:“来与你赌棋、输了便走那个姓史的?她怎的便死了,还是死于泪阑干,总不能是我姨丈杀的?”徐衡轻轻摇头不答。萧公子端详他片刻,忽道:“难不成杀了她的泪阑干,正是我拿来那份?”徐衡置若罔闻,自将青鱼送入客房,唤来几个僮儿,细细吩咐下去不提。

    青鱼醒时,发觉自家平躺于榻,身上衣裳已叫换过,还生剑与包袱放在枕边,窗外微明,已是转日清晨。她抓着剑挺身跳下,榻旁正头凑头蹲着两个小童,听见响动齐齐扭头看来,光脑袋那个嚷道:“啊呦,可算醒了,到累得咱们在这儿守着,左右都是会醒,有甚么好守的。”另一个女童细声细气道:“山君的话怎能不听,小草哥哥又胡说淘气。姊姊饿不饿,渴不渴?小花去取来。”

    青鱼摇摇头,心生踟躇。她一门心思要杀徐衡,但总不能当着稚童之面杀,岂不要吓坏他们。然报仇心切,除了此时此地,她哪里还有别的机会?咬一咬牙,青鱼硬起心肠,提剑欲走。门却“吱呀”一声自开,外面端坐着萧公子,身后侍立壮汉小舟。他那轮椅宽大,堵住了门,青鱼不得不停步。

    萧公子见她气势汹汹的架势,嗤道:“果然是个蠢货。小花小草,此屋不可留,莫待得久了,连你们也染上蠢病,徐衡可救不得。”小草哼道:“你这人虽讨嫌,今儿来得倒好,小爷早不耐烦。山君说了,要走要留且由她,小花妹妹,咱们快些去用朝食。”扯着小花便钻隙跑了。

    青鱼不知萧公子与徐衡是否一伙儿,道:“与你无干,快让开道来。”萧公子道:“我偏不让,你待如何,一剑杀了?那也须你有本事,你若真有本事,怎的连仇人边儿也没挨着便倒了?”这倒是实话,青鱼又气又愧,说不出话来。

    萧公子道:“延寿谷闻名江湖,来往多少凶神恶煞样人物,你道徐衡是吃素的不成。学了几招剑法,便当自个天下无敌,委实不自量力,何其之蠢。这到也罢,功夫不够还能练,虽说以你资质,少说须再练个二三十年,届时徐衡也是老朽不堪了,只要抢在他寿终正寝前再来,何愁大仇不报。偏生你脑筋更不中用,是非对错还不曾分清,立时喊打喊杀起来了,蠢,更蠢,蠢不可及。”

    饶是青鱼满心报仇之念,叫他这劈头盖脸一通骂,也不由头昏脑涨,不知从何反驳,半晌道:“我,我没有当自个天下无敌!”萧公子冷笑道:“费我这许多口舌,你便只知回这句?提点也听不懂,罢,罢,罢,只好说得再浅显些个。我问你,你既早叫毒翻了,徐衡何不轻松结果了你,怎你还好端端站着,一根头发丝儿未掉?”

    对此问青鱼倒有自家的道理:“师父中那泪阑干,亦是几日后方去的。这毒忒的厉害,定是害命的毒,我也没几日好活了,他自不需再动手。”萧公子竟“扑哧”一乐,眼如月弯,面如梨绽,端的秀极俊极。他喜怒无常,青鱼皱眉道:“你笑甚?”萧公子道:“我笑你,蠢得逗乐。你可知所中何毒?”

    青鱼但觉无论自己作何答,皆只会落得个“蠢”字,索性把嘴闭得紧紧的。萧公子见她不答,又拉下脸来,冷声道:“此毒唤‘蜉蝣’。蜉蝣朝生夕死,一生何其短暂,以之为名的毒,倘非立时服下解药,安能容你活至此时。”

    青鱼想道:“含真妹妹与大师姊常叫我不可轻信,这萧公子性子古怪,变脸如翻书也似,不像个好人,他的话我可不能听。”她不善遮掩,面上带出怀疑之色,萧公子道:“奇也怪哉,不该信的信了,该信的反不信了。我确曾给过徐衡泪阑干,自有缘故。你既来延寿谷,怎的连这里规矩也不知?”

    “天下皆知,延寿谷不受金银,须以物来换得诊治。此物可为医典毒经,可为罕见花草,亦可为独门毒药。总之但凡与医毒二术关联,延寿谷中又不存的,皆可拿来,延寿谷瞧得上眼,方出手医治。”

    青鱼恍然大悟。萧公子得以在谷中治疗腿伤,是拿泪阑干换得的,怪道他动辄提起“规矩”,行事有恃无恐。想来倒也合乎情理,延寿谷大名鼎鼎,倘不划下个道儿,岂不早人满为患,如同闹市了。然青鱼来此非为求医,这规矩钟飞英便未交待。

    萧公子道:“泪阑干乃巫咸教独门之毒,少有外流。我拿来那份,徐衡并未留存,而是转手又予了他人。”青鱼忆起徐衡先时失态表现,至此已是信了八分,颤声道:“那他,他给了何人?”

    萧公子道:“不去问他,你问我则甚?”慢悠悠转动轮椅,让出去路。青鱼去寻徐衡,他也跟着。徐衡正侍弄花田,见青鱼前来手下不停,兀自浇水修枝,将指一点地上花锄。青鱼随手捡起花锄,待要递去,猛地省起,一把又扔开,气道:“徐山君,昨日是我想错了,对不住,请你勿怪。山君且告诉我仇人是谁,我报了仇再来做这些闲事不迟。”

    徐衡摇头道:“恕我暂不可说。”青鱼且惊且怒,道:“难不成这凶手又是你的家人朋友!你身为大夫,却恁的没有良心,徐柔惠的下落不肯说,连这人也要袒护!”徐衡停下手来,叹道:“非为不肯说,只是以你本事,奈何不得那凶手,只怕仇未报,先送了命。便为着你师父,也绝不能送你去涉险。且泪阑干自我手出,无可推卸,此事我自有计较,数月之内即可报此大仇,无须你再惦记,自回罢。”

    青鱼听他竟说要亲自动手,十分莫名,也不知是真心话,还是撒谎哄她走,愈发焦躁。萧公子突然插口道:“此言有理,以你这点微末本事,做得成甚么事儿,不若老老实实听吩咐便了。”青鱼叫道:“我不走!”陡然想起,急急自怀里掏出钟飞英信函,道:“师叔还有信与你!”

    昨日情势数变,青鱼竟把这信忘得一干二净。徐衡洗净手,接过阅罢,沉吟后道:“原来不止为传讯,还有此事。既如此,你倒非留不可了。”青鱼忙问道:“那何时可寻那凶手报仇?”徐衡道:“无须去寻,我早与他有约,一两月内他自会前来,咱们守株待兔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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