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谱到手,萧公子难掩欣喜,翻了几翻收起,嘴上不让道:“一本棋谱换仇人性命,这笔生意还是你大赚便宜。”青鱼大惊,徐衡对她微微点头道:“正是他们害了你师父,你的大仇,今日便可报了!”青鱼喃喃道:“他们?就是他们?他们看着这般可怜,为甚要害我师父,为甚?”震惊之下,头脑竟一片空白,只知反复。
徐衡见状道:“其中缘故虽猜得出大概,还是令他们亲口认罪罢,免得你心肠软,疑心冤枉了他们。”老丈与少年被众人合围,插翅难飞,闻言突然颤声叫道:“小娘子千万莫听他满口假话!老头子一脚踏进棺材的人,乖孙连句囫囵话也不会说,一只蚂蚁也不敢踩,更不曾见过你师父!徐衡卑鄙无耻,看上老头子一件传家宝,老头子舍不得,他便出手强抢,还找来厉害帮手,想要杀人灭口!小娘子倘不信,去屋中看可有只金匣子,那便是老头子被他夺去的传家宝!”
青鱼昏昏然,冥冥然,不知所措。萧公子饶有兴味,插口道:“甚么传家宝,你这模样,竟也有传家宝,能叫堂堂圣手山君眼热?”老丈道:“一看便知,老头子句句是真,小娘子莫要中他奸计,说不得便是他杀了你师父,再嫁祸老头子,正好吞了老头子传家宝,好狠毒的心计!”
徐衡常年杜门不出,药僮们亦被拘着,青鱼常听他们抱怨,史纤凝绝非他亲手所杀。然凶手究竟是谁,也只有徐衡一面之词。他既曾包庇徐柔惠,焉知这回不是又为了包庇真凶,借机嫁祸他人?老丈对徐柔惠旧事一无所知,却正好歪打正着,说中了青鱼对徐衡的心结。
青鱼愈发动摇,萧公子啧啧道:“天下之大,蠢人之多,也不是新鲜事儿,如你这般蠢的,却是凤毛麟角,当得起一句‘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了,委实令人叹为观止。说甚便信甚,半句不多问,人家编话儿的速度怕还赶不及你上当的速度;认识月余的,和认识半日的,偏去信那认识半日的,凭据么没有,只有‘看着可怜’。你能活到今日,还全胳膊全腿儿,我看竟是老天不开眼!”说着说着,发起怒来。
说来匪夷所思,又十足可笑,青鱼平日一挨萧公子骂便头昏脑涨;现下正昏乱里挨了骂,反而清楚许多。她定心细想:“徐柔惠虽坏,倒不曾听说徐衡做过甚么坏事,师父师叔都让我来,总不会害我。是了,小草也说这二人不是好人来着!想那个花落去,瞧脸也不像恶人,其实……这老丈不过今日刚见,怎的他一说话,我险些就信了?唉,唉,萧公子骂得倒也不错,我真是个糊涂蛋!”
徐衡始终一语不发,半字不为己辩解,见青鱼转过弯来,方道:“你疑心我,也是我自食恶果,怨不得你多想。既然他死到临头不知悔改,再问也只有谎话,不必再问,稍后我同你细说。此人狡猾,身上定藏有许多暗器毒药,不可贸然靠近。不过他早中了我的毒,片刻便该发作,待失去还手之力,你杀他不迟。”
老丈恍然道:“茶水里有毒!”徐衡淡淡道:“延寿谷里中个毒,好惊讶么?若非怕冤枉好人,你早肠穿肚烂而死。她师父死在你手上,你的命自该由她亲手来取,否则何必留你多喘几口气?”老丈叫道:“她师父是你甚么人,你下的甚么毒?”徐衡道:“十里醉。”
这十里醉并非夺命剧毒,只可算迷药,却自有独到之处。中此毒者会陷入昏睡,面颊酡红,有如沉醉不起,故曰“醉”;它无色无味,会待中者奔出数里方才发作,故曰“十里”。延寿谷众多毒药中,徐衡特特用它,思虑不可谓不周全。
老丈第一口茶下去便中了毒,之后浑然不觉,对谈如常。徐衡不急不慢套出话来,确认凶手无误,也不立刻结果,留给青鱼来杀。老丈不动弹,十里醉便不发作,徐衡索性一口揭破,逼老丈运功逃跑,十里醉起效更快。跑得远了不好收拾,又以烂柯谱请动萧公子,让他与小舟分在两端谷口处堵截。
老丈惊骇不已,却知愈是挣扎,药性愈快。十里醉药性渐发,老丈黧黑老脸染上晕红,“咕咚”栽地,兀自强撑眼皮,再三哀求道:“老头子死便死了,求你们饶我乖孙一命!”他声音苍老沙哑,蓬发苍苍,望去令人于心不忍,青鱼不免动容。少年仍是无动于衷,仿佛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求的不是他的命,老丈也不过草芥而已。
萧公子撇嘴道:“好个祖孙情深,可惜你乖孙这样的废物,等你一死,也活不过多几日。早几日送他陪你下到十八层地狱里,小鬼儿两手拿绳牵着你们脖子,阎罗殿里同受审,刀山油锅同下去,照旧亲亲热热,可不是好?哈哈,哈哈,说不得反是大慈悲,大功德一件了。”
不知老丈如何触动他逆鳞,这话极尽恶毒,青鱼听得又是悚然,又是厌恶,喝道:“住口!”萧公子勃然大怒:“甚么东西,敢与我大呼小叫!”青鱼气极智生,还口道:“不论我是甚么东西,你总归不是东西!”萧公子万没提防,双目圆睁,竟尔愣住了。
二人面面相觑,却听徐衡道:“饶令孙一命也并无不可,只消说出枯荣草你自何处采得。”老丈凄声道:“果然,果然是为它……好,好,老头子说,为我乖孙的命,老头子甚么都肯说肯做。那草在洞庭……”
徐衡打断道:“慢着!”说着走近老丈,显是法不传六耳,不欲泄露机密给旁人之意。青鱼兀自不解,萧公子又着了恼。他自觉此事居功甚伟,无甚不合他听的,徐衡却另有打算,连他也隐瞒。甚么杀师之仇,同他并无半文钱干系,孰真孰假更不耐烦理会,那传家宝却听着十分有趣。
他数次出言出手,除了碍于仰赖徐衡医治腿疾,还能拿些现成好处,不是真对徐衡信赖有加。眼见沾不着好处,扫青鱼一眼,他扬声道:“原来传家宝之说非虚,难道……倘不让他当众把话说完,你这夺宝嫁祸的嫌疑,恐怕便坐实了。”言下之意,徐衡藏着掖着不叫听,他便要断言徐衡夺宝嫁祸了,说不得还要挑唆青鱼。
徐衡停步思索,随即道:“说的不错,是我考虑不周。”萧公子暗喜,却听徐衡又道:“是忠是奸,本也不能空凭言语分辩,说得再多也是无用。想自证清白也简单,不听便是。青鱼,你去听,听完也不必告诉我。其中缘故,日后自有分晓。”
青鱼茫然道:“啊?”萧公子咬牙道:“她听得,我却听不得?”徐衡心平气和道:“正是。萧公子还有高见?”萧公子不由语塞。他暗指徐衡独吞好处,徐衡干脆把好处拱手相让,给的还是苦主,再也无从指摘。
徐衡目光鼓励,青鱼犹犹豫豫上前,近了细看,“哎呦”一声:“不动弹了。”老丈双目紧闭,脸如红布,鼻息微弱,只口唇微动,囔囔有声。青鱼忙伸手去推,忽听徐衡惊呼“小心”,手下异变突生。老丈猛然睁眼,青鱼手腕一紧,已叫他牢牢擒住。同时他撮唇一吹,寒芒闪现,一枚细钉激射而出,射向青鱼。
青鱼急矮身侧闪,然二人近在咫尺,躲无可躲。细钉带起一道凛风,深深嵌入她左肩骨,剧痛之下,青鱼一声闷哼。老丈一击得手,右手拐杖又即抡出,直指青鱼肋下。这记若中,青鱼少不得再断几根胸骨。
老丈的手枯干乌黑,如同鬼爪钢箍紧缚不放,青鱼屡挣不脱,余光见他拐杖已呼啸而至。她素缺机变,当此搏杀之际,全凭心之驱使。背上还生剑已不及取,她并指成掌,强忍疼痛,全力迎向拐杖,正是逍遥散人教的金木水火土五雷掌法。
单以内力论,青鱼与老丈差相仿佛,眼下青鱼先负了伤,老丈使的还是坚硬沉重的拐杖,与肉掌自不可同日而语,大为有利。然而掌杖甫一相接,老丈但觉持杖的指掌又麻又痛,有如火烧针扎,只道中了暗算,且惊且恨:“小贱人看着蠢笨如猪,使的功夫却邪门!”
徐衡屋中试探时,老丈曾自许行事谨慎,此言不仅不是吹嘘,简直可称过谦。他因天资所限武功平平,却狡猾如狐。江湖说法,道是老人、孩童与女人最不好惹,皆因此三类易使人掉以轻心。老丈极擅此道,贯以外表迷惑,再趁人不备暗中偷袭,许多人不知不觉丧于他手,史纤凝亦然。所谓以己度人,他也常惧旁人暗算,过条小巷都是万分小心,更不必提延寿谷这等险地。
每逢来见徐衡,老丈假意饮茶,实则滴水不沾,以防有变。除了他有备在先,今日还在于个“巧”字,巧在徐衡下的是十里醉。倘是其他毒药迷药,徐衡立刻便能察觉他未曾中毒,尚可补漏,偏偏十里醉不显异状。徐衡以为万无一失,说出十里醉的名字,于他却是绝处逢生之机,正好将计就计,诳众人上当。
本待徐衡上前,暴起制伏,就好脱身,不料瘸子作梗,换了这小贱人来,竟忒的扎手,平添周折。不过徐衡那瘟货瞧着对小贱人十分着紧,制住了她也是一样,老丈弹身跳起,紧捉青鱼手腕一扯一翻,青鱼右臂剧痛,已被拗至背后。青鱼左肩早中他一钉,一时间动弹不得。
老丈刚领教了五雷掌法的厉害,十分忌惮青鱼,还备有无数阴毒后招,却一招得手,喜出望外,横杖锁住青鱼喉咙,道:“原是个草包废物,也敢来挨老头子,果然是你老贱人师父教出的货色,一般样的不长眼睛!你师父老归老,倒有几分姿色,手段也了得,勾搭上徐瘟货,迷得他昏了头,发起疯来。你这小的可比老的丑得多了,好在皮肉嫩些,也不知徐瘟货瞧不瞧得上眼。咱们且瞧,今日他是舍不得你的命,还是更舍不得那枯荣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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