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恨余面上晕红更甚,胸口剧烈起伏,青鱼已叫道:“我不要他作我仆从!”徐衡道:“昔日他逼小草为仆,而今我令他与你为仆,正是一报还一报,有何不可?还是说,你瞧不上他,觉得他无用?”青鱼摇头道:“他有用无用,同我有甚么干系?不止他,我不使唤人,谁也不要!强迫小草是他错了,一样的错事,我不做!”

    萧恨余暗地吃一惊,又是一定。亡母遗愿未了,此身还需留待,然他心高气傲,学不来卧薪尝胆、更忍不得□□之辱,正思忖对策。万未料这迂货十分可笑,大好上风不晓得占,竟一本正经论起对错来,倒正中他下怀,因道:“山君漫天要价,有失诚意,她本人亦不愿,强求不得。奴仆之语不必再提,我答应不杀她便是。”

    青鱼闻言松口气,放心道:“那便足够啦。你这人好不讲道理,咱们无冤无仇,小舟死时我见也未见着,也要赖我头上。若因这个被你杀了,好不冤枉。”言至此想起百里济美来,不由道:“唉,不讲道理的人可忒也多。”

    妹妹秀姐儿遇害时青鱼还未学武功,明知必死也要孤注一掷,只身报仇。是时除却恨意,其实她更多自责懊悔,悔那张敬原的恶名在外,自己为何不早早带了妹妹,跑得远远的?后来学了功夫仍自觉无用,微薄自保之力,不过助她遇事时跑得快些罢了。

    她为避祸来此,却又莫名再沾恩怨,难道世间事儿真是躲不过的。今日倘无徐衡为她谋划,揭破萧恨余恶念,更一举压制,将来她只怕凶多吉少。她有卫含真所赠真青散在手,虽说不愿毒害人命,真到得那份上,她可有决心豁出一用?

    好在萧恨余立时服了输,不至闹到不死不休的境地,青鱼庆幸不已,却听徐衡道:“好孩子,你待人宽洪,晓得‘得饶人处且饶人’,却不知此人心胸十分狭窄。你一听他许诺罢手,便当了结了,想不到其中还有漏洞可钻,不可不防。即使不亲自动手,借刀杀人又有何难,法子千千万万,只怕此刻他脑中早已齐备,否则岂会答应得恁般爽快。这为仆之说非为我刻意刁难,只恐喉咙扼得不紧,遭他反噬而已,唯此可断他后路,切勿心软!”

    青鱼将信将疑时,萧恨余软软靠坐椅背,微声道:“叫我与她为仆,我宁可就死。大不了依你之言,以我妈在天之灵起誓,自今日起只当没有这人便了。”徐衡闭口不语,毫无动摇。

    青鱼见萧恨余星目半合、面若霞飞,显是中毒已深模样,急道:“他快要死啦,既已发了誓,便饶了他罢!”徐衡淡淡道:“他瞧你心软哄你呢,十里醉且还没这等快。”萧恨余闻言怒极,徐衡太也强硬,他又绝不肯虚言应承、过后出尔反尔,今日竟是他死期不成?

    他一意为小舟复仇之念,眼下悉数化作不甘厌憎,八成贯注至徐衡之身。既知必死,还有甚么顾虑,哪个也别想好,总要有人与他陪葬!萧恨余斜睨青鱼,“呵呵”冷笑数声,勉力道:“事到如今,你还当他是个好人不成?我固然想要杀你,也不过想想而已,未曾动手。他实实在在做过多少恶事,你可知道?我只问你,如他这般精明之人,既知丁老汉为人,给出医嘱时,难道不曾料知后果?”

    “毒是他给,法子亦是他教,再来说无心之失,也只你这傻子信他。这般伤天害理,害死无数幼童,你竟与他狼狈为奸,连你师父的仇也浑忘了,简直不孝不义、妄称为人!”

    青鱼一颗心猛沉下去,欲待不信,转头却见徐衡面上神情,如醍醐灌顶,已知不必再问。徐衡颊侧紧绷,半晌道:“延寿谷百年家规得来艰难,人无信则不立,哪怕履霜知冰,明知患疾之人有作恶之心,也务尽医者本分,一视同仁。疗法不是假的,是我搜肠刮肚、苦思冥想三昼夜,耗尽心血所得,倘行之有效,不止可换枯荣草,更可补先祖之未克。试问天下医者,哪个会推拒这等机遇?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天下之大,偏叫纤凝遇上那对祖孙……”

    这些时日来,徐衡待青鱼着实不薄,关照有加。上一辈的恩怨是非难解,难以尽数归罪徐衡,愈发令她摇摆不定。然徐衡坦承恶行,界线立分,青鱼咬牙提剑,上前数步道:“你说的甚么规矩、本分,我想不清楚,亦无须再想。不为师父,单为着死的那些无辜孩儿,我……我同你绝不是一路人。你为我对付他,我很感激,可我不能饶你。你亦无须因师父的缘故留手,生死由命罢了!”

    徐衡喝道:“慢着,他的用意正是引你与我反目。”青鱼急切间竟忘了萧恨余,闻言止步道:“无论他甚么用意,都与此事无关,说的本也不错,虽然心里想了,还未发生之事,不能算他做了。我无须你保命,自无须再以毒威胁他,若真想少做些孽,便把解药给他,放他走罢!”

    萧恨余不料几句话如此奏效,不由暗喜,还有几分得意,心道:“任你徐衡老奸巨猾,想要轻易置我于死地,也是妄想。竟敢提起我妈来,倘我侥幸不死,日后定回来将你千刀万剐,方消我心头之恨!这夯货想来活不过今日,看在数次为我讨要解药的份上,便当我一并为你报仇罢,哈,哈哈。”

    徐衡凝视青鱼道:“纤凝自不会怪你,可若伤了你,她会不会怪我?我怕她怪我,更怕她不怪我,便如瞧一阵风、一株草……你与她很像,我心里欣慰得紧。要放过这萧恨余亦无不可,左右他已亲口许诺,也罢,都随你。”

    他自袖里摸出一只药瓶,轻轻抛予青鱼,道:“这便是十里醉解药,给或不给,早给晚给,全凭你做主便了。”青鱼虽然诧异,二话不说甩手再丢给萧恨余。萧恨余全身无力,竟未接住,药瓶“啪”一声坠地碎裂。青鱼自悔不周,忙拾起滴溜溜乱滚药丸,便往萧恨余口中塞。萧恨余却忽然双眉紧皱,双唇紧闭,喉间含含混混,听不清说些甚么。

    到嘴的救命解药不肯服,青鱼疑心起来:“莫非他担心这解药是假?”留心再看一眼徐衡,却见徐衡面上露出丝笑意道:“擦一擦再喂,看他还吃不吃。”青鱼恍然大悟,只觉荒谬,拿袖仔细擦净药丸上灰尘,再递到萧恨余唇边,果然口便张开了。

    十里醉起效慢,解药便也行得慢,萧恨余闭目静候,青鱼心头大石落地。世人谁不贪生畏死,自己既知求生,怎可轻夺他命,可惜有些人不得不杀,又或许她不得不死。萧恨余数招败给徐衡,她又怎生打得过?纵然不舍,心中全无退怯,青鱼回身一振还生剑,道:“你来罢。”

    徐衡叹道:“我心中不忍。”青鱼竟尔眼中一热,强自忍住,提声大喝道:“我却没有不忍,定要杀你!”徐衡又道:“你死了,钟真人与你满山师姊妹岂不悲伤难过;我死了,小草何去何从,你又可想过?”

    青鱼泪水终于滴落,道:“你来问我?你对小草真心关切,那些孩儿同他差不多年纪,如何忍心害死?到如今,你可有后悔?不过,不过你后悔也晚了。师叔师姊教导我,不可有负师门名声,我绝不会丢她们的脸!”

    徐衡并不答她,只道:“咱们即将生死相搏,眼下俱无亲友在侧,回头他们连坟头也不知哪里去拜,不若订立君子之约,后事互相交待了,如何?”青鱼抬袖抹干泪水,颔首道:“你考虑得周到,是该如此,还有好些事儿未办,师叔还要派师姊来接我哩,到时你为我传个话儿罢。”

    徐衡却抢道:“我死后延寿谷血脉遂断,谷中一应物事,便尽数留予小草。我曾将毕生所得结册为集,名为‘云心集’,置于书房,他不愿学抛却亦无妨。我从未收徒,更无须他为我延寿谷兴灭继絶,你与他也颇有缘分,他的去处,便凭你心意罢。”

    说着伸手入怀,又掏出扁长一物,室内一时金光大动,赫然正是丁老汉那只装了枯荣草的金匣!徐衡托于掌上,向出一递道:“本欲以此制出新丹,每每打开,却不免睹物思人,心神摇乱。此物于我再无用途,毕竟难得,恐怕抛废了它,还是原样赠你,权作纪念也罢,去草留金也罢,转赠他人也罢,由你处置。”

    青鱼愈听愈是慌乱,心底隐约生出预感,退后半步道:“咱们还没打哩,你不必,不必现在便交给我。”徐衡含笑道:“实心眼的傻孩子,还不明白?你不消动手,我可得解脱,方为两全其美。”

    青鱼预感坐实,兀自不可置信,却听身后萧恨余突的大叫道:“出尔反尔、毁信背义,徐衡老贼,还不快死!”其声尖厉,怨毒无比,青鱼周身寒毛直立,猛然持剑旋身,凝目瞧去。

    萧恨余面上潮红已褪,又换做煞白,原本鲜浓面容,此时如上品白纸一张,一丝人气儿也无了。“刷”的一声,是他抽出软剑,剑身却立时软垂,浑不若往日灵蛇飞舞之态,死物一件罢了。萧恨余目眦欲裂,左右上下连挥,只把长剑挥得长鞭一般,然而全无力道,莫说伤人,风声也未激起几丝,只劈得他身侧桌凳“笃笃”轻响。

    青鱼看他竟似内力已失,惊疑不定。徐衡忍俊模样,反问道:“十里醉的解药可有假?你立了誓,我予你解药,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自始至终,我不曾说只下了一样毒,是你本事不济,自家察觉不到。你常笑他人活该,如今我原话奉还,天经地义,有甚么好说的。”

    原来萧恨余始终凝神倾听二人对话,听至枯荣草处微微张目。虽则将将捡回一命,他仍是本性难移,顿时盘算起来。经此一遭,他的腿疾是指望不上徐衡了,以为此生站起无望时,枯荣草便被徐衡亲手拿出。听徐衡话语之间,分明是自绝之念,简直是峰回路转,于他正如鸾音鹤信、鹊笑鸠舞,恨不能大笑出声。徐衡一死,要从夯货手中夺取枯荣草,还不手到擒来?

    满腹狂喜,却在他暗中运功、蓄势以待时冰消雪融。但觉经脉空空如也,一身内力消失无踪,萧恨余先是毛发悚然,转瞬便即明悟,如此无声无息又着了道儿,除了徐衡,还能是何人所为?急惊急怒之下难以自制,大骂出声,试图施展软剑。

    如是胡乱发泄一通后,徐衡一席话如冰水,浇熄他心火。素日外人看他,端的雍容风雅、翩翩公子一名,而今神智归位,猛见青鱼瞧他眼神,方觉丑态毕露人前,直是羞愤欲绝。徐衡端详他变幻神态,放声长笑道:“有意思,有意思!想我空活四十九载,竟从未有如今日畅快!倒要多谢你,死前送我一场好笑话!”笑声中饱蕴内力,于斗室内震荡回响,嗡嗡不绝。

    萧恨余内力尽失,承受不住,只得紧咬牙关,竭力不发出痛苦之声。青鱼亦不禁举手掩耳,心乱如麻:“疯了,疯了,他定是疯了……”笑声中徐衡大喝“接住了”,扬手掷出金匣,沉沉飞入青鱼怀里,青鱼忙一把抱定。

    徐衡笑道:“青鱼,你虽是个好孩儿,于体悟人心一道,实在修为浅薄,白长偌大个子、偌长年齿。将死之人不怕说真话,最后教你个乖。你问我忍不忍心?忍心。后不后悔?不曾。天下庸医何众,治死之人多如牛毛,那几个区区孩童算得甚么,比起我治活之数更是不值一提。但为医者大道也,哈,哈哈,哈哈哈哈。”

    翻掌间他手心泛起一层盈盈光华,七彩斑斓,绮丽夺目,道:“不瞒你们说,死固然无畏,我却委实怕痛,更怕磨折。苟若一生,以蜉蝣相送,恰当其分。同为自寻短见,枉死地狱中,说不得还能再见纤凝。好毒,祖宗远见!”抬掌深深一嗅,状极陶醉,面上笑意怡然,须臾“咕咚”声后,凳翻身坠。

    还生剑当啷落地,青鱼扑上反复探他鼻息,确知是死了。世间少却一名奸恶,本为大快人心之事,她却并无快意,只觉怅然。萧恨余畅怀大笑,直笑至气喘吁吁,兀自不胜。得以晚死仇敌片刻,兴许也不失为胜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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