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笑腾眼睛明明如琥珀般透光绚烂,白瑕却只觉得令人作呕。周笑腾饱含笑意的注视犹如两条冰凉黏滑的蛇缠绕在他脖颈,死死钳住猎物不放。

    他理智上知道,亦绯天不在意这件事,更不会因此讨厌他,否则就不会收他为徒,也不会惦记着他有没有好好吃饭。但周笑腾……周笑腾这个人怎么能这样?

    身份、地位、大长老的青睐、同行们的追捧……他要什么没有?何苦跟他一个无依无靠又没有人在意的人过不去?

    “怎么,生气啦?”周笑腾恶意满满地揽住他的脖子,用亲昵的语气道,“白瑕,你要知道,你这种人,生来就该比人低一等。你母亲一个妾室不能跟我母亲作对,你,也斗不过我。”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在说甚悄悄话。

    白瑕忽而望向他们同行的那批人,他们没上前,也没退去,就站在那里神色各异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场戏。

    每个人都环绕在他周围,每个人都黑着脸。气氛阴沉而压抑,不似在天上,而如入炼狱。他忽而看清了每个人的嘴脸,张狂的、窃喜的、恶意的、不屑一顾的……许多过去不愿去想的事情,突然一点一点的都清晰起来。

    拳头无意识地攥紧。他好像也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跑出来了,但他无暇在意。

    “嗯?你想打我?来啊,试试,往脸上打。”周笑腾一指头勾住他的手,拉至自己面颊前,“这儿。”

    白瑕面无表情,咬着唇,用力去挣,却挣不开。

    也是,两人实力毕竟悬殊着。

    “呵呵,你也不敢吧。”周笑腾收回手,与他拉开距离,慢条斯理地揉了揉手腕,“你还是这么没出息,面对你恨的人,却一个耳光都不敢使出来。向来都这么没出息的人,跟了一样没出息的长老,最后还是没出息。”

    他扬扬手,嫌弃似的,“滚吧。”

    白瑕沉默了,恨?

    不,他不恨周笑腾,奇怪,他竟对周笑腾陷害他这件事并不生气。

    准确地说,在最开始对方告诉他话本的事情的时候,他是生气的。但说起母亲,他忽的不知怎么就熄了火。他好像能够从周身场景中抽离出来,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看着一个锢着自己的躯壳,自以为是压他一筹,却堕入妒念毫不自知的可怜虫,这般惺惺作态,演给另一群表面在看却事不关己的另一批无心者看。得到了虚伪的奉承,好似就得到了真实的赞扬。

    他和周笑腾,一时说不上是谁更可怜。

    一个最弱的人忽然夺走了一个“天之骄子”的关注,那个“天之骄子”会疯一疯,似乎倒也正常。

    只是,白瑕又确实是气愤的,气愤在一个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点上。

    ——他们不该编排亦绯天。

    ——周笑腾尤是。他既然知道亦绯天不喜别人编排他,那他就不该四处散播关于亦绯天的谣言。这已经不是编排,而是诽谤。

    可是为什么?

    周笑腾为什么要传亦绯天风流成性?

    白瑕忽然有些烦躁。如果是亦绯天或青敛在这,或许就想通了。他们都那么聪明,可是自己好笨,明明觉得好像快接近真相了,却怎么也抓不住。

    他不想想了。

    “怎么这般慢?”

    亦绯天在“安全地界”不戴面具,可着劲放飞自我。明明长着张倾国倾城的脸,嘴里却叼了根狗尾巴草,真是白瞎了这副好皮囊。

    “抱歉,让尊长久等了。”白瑕黑着脸,不情不愿道。

    “啧。”亦绯天正靠在树边,闻言睨了他一眼,挥手扔给他一块玉牌。

    “滴一滴血。”

    白瑕咬破手指正要滴,却听亦绯天凉凉的声音,“可真想好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契一成,可就没有再改这一说了。”

    白瑕憋屈,却坚定道:“我自无悔认你为师。”

    亦绯天有些意外,把叼着的草往旁边草地一扔,拍了拍手,“那好,你们都领了玉牌了,随我回缭云峰吧。”

    (几人休息了一夜,白瑕没怎么睡,第二天起了个大早。)

    缭云峰,流云宫最僻静的一处仙峰,却住着性子最为跳脱不羁的人。

    泉水清澈,飞泄如瀑,高低错落,泉石出入其间,岩苔布处,翠草妍花,水滴飞霞,莹七彩祥虹。

    白瑕刚一来,眼都看直了。

    抛去这满山的稀有灵植不说,那山上跑的、水里游的,甚至空中飞的!都是只在书里传言中记录,凡人几辈子都难得一见的珍奇灵兽啊!

    原来这都搁缭云峰扎堆呢!

    白瑕心中落泪:瞧瞧,兽都能住天上,人何其贱也!

    却听亦绯天道:“缭云峰不比其他峰有小食堂和仙童,这不兴吃大锅饭,依两位乖徒的脚程,若肚子饿了需提前两个时辰去其他峰蹭吃蹭喝。”

    白瑕:……

    那什么“大锅饭”他没听懂,其他的他倒是听懂了,意思就是吃饭得去其他峰呗。

    “提前两个时辰?”青敛有些苦恼,“那仙……师尊呢?”

    白瑕:对啊,传言亦绯天不下缭云峰,瞅着能吃程度又不像辟谷的,他一个人在缭云峰的时候吃啥?

    青敛这一声师尊突兀又合理极了,亦绯天竟是愣了一瞬才解释道:“上下峰比较麻烦,如果不想去,就自己架个锅随便整点什么吃吧,这山里只要是个活的都能吃,调味品我那都有,可以问我要。”

    白瑕震惊了。

    这山里……随便吃?

    那些可都是灵物!灵物啊!身上随便什么边角料对凡人来说都能延年益寿啊!您说啥?随便吃?!

    要不要这么浪费?心都在滴血啊!

    ——半个时辰后。

    三人在溪水边烤起了鱼。

    白瑕木着脸:“青师兄,麻烦把孜然给我。”

    ——入门时亦绯天并没有给两人排序,也没说是按先来后到,白瑕就默认按年龄了。青敛比白瑕大一些。

    青敛一边小口啃烤鱼,一边挪出手把戳了孔的小瓶给他。

    亦绯天最没有吃相,第一次带别人一起捣鼓“露天烧烤”,木炭都染手上了,却一点也没生气,笑呵呵地就往那澄澈溪水里一洗……

    看着那一大片迅速被染黑的溪水,白瑕好像听到了灵溪的哭泣。

    “香不香?”亦绯天笑着问两个便宜徒儿。

    青敛积极附和:“香!”

    白瑕:心痛,可真的很好吃……

    可恶,这种边吃边肉痛的感觉竟有点爽,怎么回事。

    白瑕边流泪边端起旁边竹筒杯,喝了一口上游灵泉的水,不由喟叹一声。

    溪水两人万万不敢用,毕竟亦绯天说溪水是日常洗澡水……

    填饱肚子,亦绯天掐了诀把现场收拾了。转而跟两个徒弟道:

    “各位第一次当徒弟,我也第一次当师父,都互相包涵一下。

    “相信你们已经知道了。流云大陆不分白昼黑夜,整个大陆有一个大控制中心,为了方便大陆上的人适应,先人将流云大陆的时间控制与凡间一致,还会留有一些昼夜的特征。而四季则由每峰峰主控制,故有的山四季常青,有的山六月飞雪,有的山常年烟雾缭绕。”

    其实他还有一点没说,在峰主无意识的情况下,整个山峰的季节都会随峰主心境改变。

    “理论知识你们可以问我,实践就算了,符怎么画剑怎么使自己去其他峰偷师去。在此之前,自己去藏经阁选一门心法练练,会御剑之前不允许下山——既然你们不蹭饭的话。”

    亦绯天说完便飘飘然而去,白瑕与青敛面面相觑。

    “师兄,师尊刚刚说什么……你听懂了吗?”白瑕心虚问道。

    青敛点点头:“听懂了,他放养我们。”

    白瑕:“……”

    白瑕:“那,那我们现在去干嘛?”

    “选心法,练御剑。”

    白瑕挠头:“心法的话……我这正好有一本入门的,这本行不行?”

    好不容易应付了两个小的,转眼又来了个大的。

    “阿绯,你没事吧?”

    亦绯天坐在凉亭的长椅上,长长的头发披散在亭前腰间,整个人懒懒的,吹着风剥着干果。

    “我没事,刚泡了个澡。”

    还给自己捏了个浴袍,反正比弟子们过得惬意多了。

    亦绯天眼尖,一下子看见了荆石冼手里提的酒,慵懒的气息一扫而空,赤着脚就跑下来,一把握住酒:“哇——师兄你给我带酒了啊!是不是三十年前埋的桃花酒?”

    看他这么高兴,荆石冼不由语气温和了几分:“嗯。上次你说请我喝酒,我忽然想起以前承诺过请你喝,所以我听说你回来了就来了。

    “还是我请你吧。”

    亦绯天高高兴兴接过酒坛,拍开封泥,凑近嗅了嗅:“好香。”

    大人不啰嗦,说喝就喝。亦绯天又是个容易醉的,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又菜又爱喝。两杯倒,再多一滴都不能了。

    荆石冼把靠在自己身上的人挪了个舒服的角度,继续让他靠着,无奈地拈去掉落在他发上的一片桃花。

    明明修为到这个境界了,他若想千杯不醉便可千杯不醉,不会有人说他。偏偏他不愿意,一份执拗维持至今,说不辟谷就不辟谷,说一个人呆着就一个人呆着,说不用灵力就不用灵力——荆石冼往他长发上一摸,果然还是湿的。

    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个废物,知道的也觉得他不可理喻,荆石冼也并不十分懂得他究竟在坚持什么。

    缭云峰的时间格外漫长,一分一秒都浸在湿润的空气里,像被无限拉长,又像静止不动。

    凉亭就在温泉旁边,氤氲的水汽慢慢上腾,将两人包裹其中,也将思绪包裹。甜甜的桃香把荆石冼带回了从前。彼时两人正值少年,风华正茂。绯衣少年是从小好看到大的,长老们一见到他就头疼,在荆石冼面前他却乖巧得很,真的像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孩童,别看他在人前闹腾得跟个猴一样,实际上他很没有安全感。两人还不熟的时候他就总是沉默地跟在荆石冼的后面,后来熟了也并不跟荆石冼多说几句话,只一直拉着手,一刻也不放开。

    见他黏着自己,又知道自己喜静,明明是这样闹腾的性子,却安安静静的忍着,荆石冼慢慢的被那双小手捂得软化了,睡觉两个人都一起睡。所以……

    才会传出那样的传言。

    一开始年龄小,不觉得有什么。慕陈绯太懂事了,他一直都很有分寸,该一起玩的时候玩,不该说话的时候绝对不多说一个字。十二岁以后就慢慢跟他拉开了距离,去了万壑楼,由司命长老单独教授。

    再见面时慕陈绯十六,荆石冼已二十一。

    见面的一瞬间绯衣少年愣了一下,似乎还不太敢认。而他犹豫了不过两秒,绯衣少年便向他跑过来,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拥抱。仔细打量他以后认认真真地说:“师兄,你好像变了很多,不过我还没变,可能万壑楼并不与你们在同一个世界,时间流速比你们要慢好多。”

    他没有听懂。

    但是没有关系。

    两人像是没有过这四年的分别,对彼此还一如从前。

    那时他还没有想到,短短两天而已,司命就没了。

    凡间皆流传玉挽仙尊其人对师尊极不敬爱,却不知他曾跪于灵堂前整整三日,未辟谷的身体差点支撑不住生生废掉。

    于是他一夜间辟了谷。

    他视师长如父母,守孝三年。

    三年后,荆石冼已经长成一个成年男子了,慕陈绯还像个少年。

    荆石冼第一次意识到,少年曾说的流速是何概念。

    绯衣少年守孝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他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伤身得很,却从头到尾什么也没有说。最后醉了累了喝不动了才靠在他的肩膀上,安安静静落了一滴泪。

    第二日少年跟没事人一样。却不在像从前一样安静,开始到处惹事了。从一峰到三十六峰,整个流云大陆都刷满了存在感。对他头疼的开始不止只有长老了。

    荆石冼看到这样的他,其实是有些欣慰的。

    他过于担心少年走不出去,但少年用行动告诉他让他放心。

    十九岁,多好的年龄,这个年龄的少年就该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

    谁都没有料到,一年后,慕陈绯就接到了一封家书,言其生父病逝。

    那年慕陈只有二十岁。

    后来慕陈被自愿拘禁在缭云峰二十年。他似乎忘记了说,缭云峰的时间比万壑楼更漫长。

    荆石冼有时候都在想,为何上天对这样明媚的少年如此残忍,接二连三地让他品尝这些不幸。

    慕陈却笑言,他不以为苦,反以为甜。

    看不见的差距在两人面前悄然拉开,不知从何时起,这点差距已成了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或许是在那一天,慕陈绯静静地告诉他,“我被封仙尊了。封号玉挽,列第九,他们说天命赐我了一个神名,叫亦绯天。”

    “所以师兄,下次就不能再叫慕陈绯了。”

    那个时候起,他就该明白,亦绯天的世界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不是谁都能有所谓天赐的“神名”的。

    慕陈绯已经踽踽独行太久,尘世再没有人能追上他。

    他是他的兄长,也仅是兄长了。

    过往总是伤人,荆石冼把酒倾入溪水中,随着溪水流淌,不多时,满山都会飘着桃花香。

    做完这一切的玉拓仙尊决定什么也不想,给自己留一个时间,就这么和少时玩伴一起静静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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