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赫连宗英,等于无视至亲的安危或仇恨,是不孝。

    回答赫连宗雄,则等于背叛主人,是不忠不义。

    苏亦梨这个问题,问得刁钻至极。

    赫野隐隐猜出了苏亦梨的用意,苦笑一声,说道:“你何必为难我。”

    “这算为难么?”苏亦梨哼了一声。

    “我只想知道我母亲的安危。”赫野委婉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所以,你要马上赶回骊戎?”

    “嗯,如果可以的话。”

    虽然看不到赫野的表情,但苏亦梨却听得出,赫野是在征求自己的同意。

    “如果你母亲安然无恙,你会怎样对待赫连宗英?如果你母亲被害,你又会怎样?”

    “若我母亲安全,我会接她回来,若我母亲……”顿了顿,赫野斩钉截铁地说道,“赫连宗英便是我的仇人!”

    苏亦梨听得出这是赫野的心声,她最希望听到的是赫野说:我会杀了赫连宗英——然而,赫野并没有说。

    “骊戎此时已经下雪了吧,还能走动么?”苏亦梨问。

    “没有常年生活在骊戎的经验,很难。”赫野诚实地回答。

    “你能回去?”

    赫野不自禁地神色一喜,答道:“可以。不过需要的时间会长些,若我母亲安全,我这一来一回,需要半年的时间。若我母亲已遭……”

    “不急。”苏亦梨悠悠说道,“你走你的,给我画一幅去骊戎的地图,我满月后自会去骊戎找你。”

    赫野神色一懔,绷直了身体看向苏亦梨的后背,问道:“你说什么?”

    “赫连宗英多次想要侮辱我,我一定要报仇。既然你左右为难,我便自己动手,所以需要你画一幅地图给我。报仇我自己想办法,你只要留在骊戎见机行事,最后接应我便好了。”

    赫野心头猛跳!

    她拐弯抹角试探自己对赫连宗英的态度,原来是为了这个?

    “不行!太危险!”赫野立即坐起身来,严厉地制止。

    “或者,你可以替我报仇。”苏亦梨也缓缓起身,用略带一点激将的语气说道。

    赫野本要继续劝解苏亦梨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苏亦梨性格刚烈,有仇必报,他已然了解。但要杀赫连宗英,便是他自己,也正处于矛盾中不知如何处置,苏亦梨却坚定地提出杀人报仇,赫野一时当真无所适从。

    苏亦梨心里冷笑,表面却不动声色,只披了衣服摸索着下了火炕,点燃油灯,再返回炕上,从枕头下取出一支烧过的树枝和一片白色的生布,铺在她和赫野之间,说道:“赫连宗英曾是你的主人,让你动手,莫说为难你,我也不相信你能下杀手。我的仇无需假手他人,你只要画了地图给我即可。”

    赫野低头看着苏亦梨早已准备好的树枝和生布,听着苏亦梨再次向他索要骊戎的地图,忽然灵光一闪——她莫不是在为祁军要进入骊戎的地图!

    冷眼看着一动不动的赫野,苏亦梨知道,自己的意图已经被赫野看穿。赫野向来睿智机警,她也没妄想能瞒过他。

    “怎么,怕我将地图给我祁国的军队?”欲擒故纵,苏亦梨问道。

    “是。”赫野毫不犹豫地回答,“你我与赫连宗英都是个人恩怨,我不想做骊戎的罪人。”

    苏亦梨挑眉,眼角眉梢皆是讥讽之色,喟叹道:“好一个忠义之人啊。自己被陷害,母亲生死难测,妻子被几番欺辱,却始终守着忠义,不肯向敌人报仇,赫连宗英好福气!真好福气!”

    赫野目光微抬,落在苏亦梨圆滚滚的腹部,片刻后轻叹道:“激将法对我无用。你既然想报仇,我答应你,为你报仇。”

    “你会为我杀了赫连宗英?”苏亦梨肃色问道。

    “尽我所能。”赫野答道。

    看着赫野认真的双眼,苏亦梨咬了咬牙。

    这四个字听上去用心,却最是敷衍。

    苏亦梨知道自己今夜有些强人所难。

    虽然她很想听到赫野说——我会为你讨回公道,这才能证明赫野心里当真有她,而不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才勉强留在这里。但也明白,如果赫野马上就斩钉截铁地说出“杀掉赫连宗英”,只能证明他冷血、无情,那样,自己留下孩子的决定便真的错了。

    赫野的矛盾她完全理解,但她做不到善解人意,她要确保自己在与赫野的关系中不处弱势,必须要有筹码。

    “我不想强迫你做不想做的事,但我需要一个保证。”扶着沉重的腰身,苏亦梨尽力挺起脊背,正视赫野,说道。

    “我们没有婚书,孩子却马上要出生,我需要你证明你会留下与我生活,而不是等我生产之后便抢走孩子一走了之。而且,刀家村的刀具之锋,比你的匕首仍过之,骊戎侵略之心不死,我也需要你证明不会出卖刀家村来讨好赫连宗英,‘将功折罪’。”

    “画下骊戎地图给我,你去救你的母亲也好,了结你和赫连宗英的恩怨也好,我不拦你。我答应你,半年之内知此地图者只你我二人。倘若你半年之内没有回来,或者骊戎再次对我祁国不利,便是食言失信,这地图由我处置。”

    与赫野斗心机,苏亦梨不认为自己有胜算,明明白白的阳谋更合适自己。

    “我对你……”

    赫野听出了苏亦梨对自己的不信任,立即便要解释。

    苏亦梨缓缓摇头,打断了赫野的话:“我不听虚言,只看事实。”

    “若你不守承诺,在我走后将地图交给祁军,又当如何?”赫野反问道。

    “刀家村如此偏僻,要翻山越岭送消息给祁军,只怕也要个把月的时间。更何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即便我明日便将地图给祁军,祁军也不可能在卧虎关和屏溪关两次大战后马上发兵深入骊戎境内作战。你是赫连宗英的护卫,这些战前准备比我更清楚。若你回来时发现我祁军有异动,且是针对你骊戎,你来杀我便是,我不是你的对手。”

    赫野不得不承认,苏亦梨说的句句在理。

    “若我此一去,死在骊戎呢?”虽然知道答案,但赫野仍是忍不住问出口。

    “我只当你是为我去与赫连宗英拼命,会好好抚养我们的孩子,此后余生更会想方设法杀了赫连宗英,为你报仇。”

    这答案超出了赫野的预料。

    前一句话苏亦梨说得平淡,但听在赫野耳中,竟仿佛有一股澎湃的暖流流遍四肢百骸,在这寂静的冬夜,微凉的房间里,十分温暖。

    即便是他的母亲,也没有这般的魄力,说出这样的话语来。一个与他无亲无故,现在却因种种原因牵扯在一起的女子,答应在他不幸横死时,会为他生养孩子,为他报仇,将他的一切视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这就是幸福吧。

    有这样的女人在身边,男人为她做任何事都心甘情愿。

    没来由地,赫野相信苏亦梨这句承诺。

    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感觉到凉意,赫野伸手扯过自己的皮袍,仔细地披在苏亦梨身上为她保暖。

    沿着苏亦梨的脖颈收拢皮袍的衣襟,直到她放在腹部的双手边,伸手收拢苏亦梨的双手——有些凉——在自己的掌心里捂得热了,这才将她双手塞进皮袍内,柔声说道:“如果我死在骊戎,不用为我报仇,照顾好你自己……和孩子……便好。”

    手背上还留存着赫野掌心的余温,这是他们二人离开骊戎临时军营后第一次在双方同时清醒且平心静气状态下的接触,苏亦梨身上起了一层战栗,有些抗拒,却强忍着无声地接受了赫野的关心。

    拿起树枝,赫野低头看着生布,画下第一笔,缓缓说道:“刀家村于我有恩,我绝不做忘恩负义之人,我答应你,只要我不死,半年内必回。”

    苏亦梨垂眼盯着低头认真画着路线的赫野,目光熠熠生辉,掩在皮裘里的双手用力握紧,如蚊呐般地应了一声“嗯”。

    微不可闻的声音落在耳中,赫野嘴角微微一翘,心里忽地泛起一点甜蜜。

    第二日,天气阴沉,下雪的征兆。

    原本要出发的赫野看着院子里减少的柴禾,决定多留一天,尽力为刀四嫂和苏亦梨多存一些木柴,以免村子里少了男丁,砍柴费事。

    一口气砍下不少树枝,赫野正靠在一棵大树干上休息,抬头便看到眼前一棵高大的野果树上吊着三四个红艳艳的果子,在这阴沉的冬日里,颜色格外打眼。

    野果树没有名字,但苏亦梨很爱吃这种果子,没想到今日又看到了几个。赫野笑了笑,重新束紧腰带,猿猴一样爬上了大树,小心翼翼地拨开其他枯枝,将那几个果子摘下,揣进怀中。

    很久没有爬到这样的大树上,赫野没有马上下去,反而极目远眺,享受开阔视野下冬日景色。

    天高远山黛,即便天色阴郁,赫野能想到的仍是“瑞雪兆丰年”的好兆头。

    这棵树生得巧,周遭没有什么高大的树木阻挡视线,也没有迷雾遮掩,巨大的龙溪清晰的映在眼里,通往这北峰的河滩也清晰地映入眼帘。

    定睛再细看,苏亦梨的身影从河滩后的一团雾气中出现,扶着腰身,缓缓走向河滩。

    不久,一条小船出现在南边,慢慢向河岸靠近。

    船上站着两个身材高大、腰杆笔直、身着寻常祁国百姓装束的青年男子,看到苏亦梨,连忙作揖行礼。苏亦梨没有还礼,只是扶着腰身,与他们边说边比划。

    刀家村所在的地方极为偏僻,村中不少女子都来自北摩。除了北摩的亲人来探亲或采药人偶尔会路过这里向锯齿山南峰的深山里去采药,赫野从未见过刀家村以外的祁国人。

    就赫野明里暗里的打听,祁国可能并不知道这个村子的存在,这里不过是一群逃荒的祁国人偶然落脚之后才出现的村子。

    倘若所料不差,那这两个人的出现便十分可疑。

    让赫野如此生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两人的仪态有极大的问题。寻常百姓很难有这般高大的身材,更不会在微微晃动的船上,仍旧站得笔挺如松,稳如磐石。

    这是军人的姿态。

    这两人,是祁国军人!

    想到昨晚苏亦梨软硬兼施索要骊戎的地图,赫野心底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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