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八点, 风潇雨晦,岑遥收到消息赶到医院,看到的就是抢救室外同样浑身是血的姜照雪和雷萍。
姜照雪站在抢救室外, 手里攥着医生从岑露白手上脱下的戒指和手表, 摇摇欲坠,雷萍虚扶着她,好像低声在劝着她什么。
岑遥心扑通扑通地跳,两条腿像是失去了控制, 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嫂子!”她勉强站稳快步朝姜照雪跑去。
姜照雪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她, 双目失焦,半晌才开口说:“露白在抢救了。医生说她失血过多, 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病危通知书已经下过一次了。
姜照雪第一次发现, 原来自己名字的笔画是那样多、那样难写。
岑遥伸手扶墙, 终是无法支撑住, 慢慢瘫坐了下去。
“姐!”她出神地低喃,突然开始捶打自己的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嫂子, 我应该再劝劝她的。”
她浑身颤抖了起来, 揪自己的头发:“我不该就那样顺着她去的, 我不应该的。”
她痛哭流涕,后悔与自责充斥满她的神经。
姜照雪已经流干了的泪再次被她勾出。
她颤颤地吸了一口气, 伸手去制止岑遥,嗓音喑哑:“岑遥!”
岑遥咬着唇, 满脸是泪地看着她。
“对不起,对不起。”她痛苦地道歉。
姜照雪无力安慰她了。
她蹲下身子, 抱住了她, 与她一起颤抖, 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岑遥的眼泪打湿了她的前襟。
她说:“是岑挺。”
姜照雪离开君庭的第三天,岑挺一直跟进的、以为十拿九稳的项目宣告了失败,他的美梦破碎了。
对方公司根本就没有想过真的与他合作,纯粹是拿百纳的名头给自己的项目抬轿,以此增加自己的议价空间,给自己真正想合作的公司施加竞争压力。
岑露白慧眼独具,早就看穿了这个项目的蹊跷,所以才会在早些时候岑挺意气风发、志得意满之时与岑遥说:“况且,岑挺那个项目,不见得能成。”
果不其然,临近签约之时,对方公司项目负责人直接放了百纳鸽子,把岑挺气到七窍生烟。
他不敢把最终的结果告诉岑汉石,恰逢岑汉石身体状况严峻,再度进院抢救,岑露白又出差在外,无法及时赶回,整个岑家进入高度戒备的状态,岑汉石的心腹管家庄综收了他的钱财,告诉他:“老爷子有意把百纳一分为二,一半留给你,一半留给大岑总。”
岑挺顿时气急败坏,怒火攻心,决定铤而走险。
他带着大队人马假装医护人员硬闯病房,让庄综把守在外,稳住保镖,准备在岑汉石咽气、岑露白赶回之前,强逼岑汉石修改遗嘱,把百纳全部收入囊中。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完全就是岑露白和岑汉石商量好的,演的一场戏,打的一个赌——赌岑挺有没有容人之量,愿不愿意愿赌服输。
他闯进病房,迎接他的是一个面沉如水,严阵以待的岑汉石。
事实证明,岑挺完全被岑露白料准了。
他不仅心胸狭隘,目光短浅,最糟糕的是,不管是阴谋还是阳谋,他都算不过岑露白,一点嗅觉都没有,难堪大用,岑汉石彻底失望。
百纳交到他的手里,怕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个十年了。
也许这就是命吧,子不肖父,孙不肖祖,岑家男儿竟无一像他,他认了。
他叫来庄综和保镖把抱着他的床腿,
悔得涕泗横流的岑挺赶出了病房,意兴阑珊地召回了岑露白。
岑露白不露声色地出现。
她站在他的床旁,穿着端庄优雅的长裙,既没有的得胜者的骄色,也没有奚落人的讽色,只是平平常常,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地问询他:“爷爷,受惊了,今天医生来过了吗?”
岑汉石不由叹气。
岑家的男儿要是有她一半的沉得住气,哪怕没有一半,有几分也好啊。
罢了罢了。
他挥手表示不用,倦怠地说:“是我高估你弟弟了,没有用的废物。”
岑露白淡笑着,没有接话,只安静地给他倒了杯水,等待着他的下文。
果然,岑汉石说冠冕堂皇的话:“露白啊,爷爷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也不是不愿意把百纳全部交给你,只是想着,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想岑挺太难受。但是啊,他实在让我太失望了。”
“露白啊……”他一副寄予厚望的模样:“我把百纳都交给你,你能不能替爷爷担起这个挑子啊。”
岑露白坐在他的床边替他剥橘子,不卑不亢:“爷爷信得过我的话,我自然会全力以赴。”
“那好,那我把百纳都交给你。”他目光锁定在岑露白的脸上。
岑露白从容地与他对视。
“但是啊……”他话风微转,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百纳总归是爷爷打拼大半辈子打拼出来的,爷爷有几分执念。”
“露白,你能不能答应爷爷几个条件?”
“爷爷你说。”岑露白看不出情绪地应。
岑汉石说:“第一条,百纳要永远姓岑。”
“不论以后你和小姜生男生女,长大后是嫁是娶,百纳的继承人,只能姓岑。”
岑露白没有犹豫,答应:“好。”
死人能管生人事吗?她不是什么有敬畏心的人。她在心底里淡漠地笑。
岑汉石继续说:“虽然你两个弟弟都是不成器的,但是无论如何也是你爸爸和叔叔留下的血脉,身上流着岑家的血。爷爷没有办法全然不为他们着想。”
“你能不能答应爷爷,爷爷百年以后,你留岑潜、岑挺和小寅他们一口饭吃,保他们这辈子衣食无忧。小寅长大以后要是成才,你替爷爷多费点心。”只要百纳还在,岑露白不对遗嘱里的信托基金动手脚,这不是什么难事。
她也答应:“好。”
岑汉石要求:“爷爷要你起誓,以小姜的名义。”
岑露白凝眸,一刹那间变了脸色。
她缓缓地剥动手中的橘子,笑了一声,说:“爷爷你信不过我。”
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岑汉石浑浊却清明的双眼灼灼地盯着她,也笑:“你为什么不敢?”
笑里却没有多少笑意。
岑露白笑意渐渐淡下。
她淡淡地说:“爷爷,我们岑家的事,何必牵扯外人。”
岑汉石不解:“外人?”
岑露白说:“我和她,可能要离婚了。”
岑汉石错愕:“怎么会?”
岑露白笑了笑,没说话。
这个誓,她终究没发。
大半个小时后,她从医院里走出,回到车上,乌眸低沉,脸色冷峻。
岑遥在驾驶座上等她,小心翼翼地问:“姐,怎么样了?”
岑露白擦着手,眼底没有一丝温度。
“把岑挺项目被截胡是我从中作梗的消息透给岑挺。”她吩咐。
岑遥心惊:“为什么啊?”
这……虽然外界多有传闻,但这根本不是她们做的啊。
“姐,这……这会不会把岑挺逼太急了,他本来这几天就已经在发疯了。”
岑露白长睫在脸上投下阴影,冷冷地说:“如果连这都忍不了,那我也不敢留他了。”
岁月漫长,岑汉石已经察觉到可以用濛濛拿捏她了,难保岑挺不会动这个歪心思。她怎么敢留这样一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咬人的毒蛇在身边。
岑汉石和岑挺触到她逆鳞了。
她坚持把消息传到了岑挺那边,安顿好公司的各项事宜,收拾了东西就搬回了安保级别更低、难度更高的老别墅,故意留出破绽,引蛇出洞。
她们预想着岑挺就算要发疯、要动手,至少也会踩点几天,不敢轻举妄动的。
没想到,她们高估了岑挺的眼界,也低估了岑挺对岑露白的恨意。
多一天,他都等不了了。
夜长梦多,他怕岑汉石突然真的死了,没有人帮他摆平事件。只要岑露白死了,岑潜早已出局,岑家无人,岑汉石为了岑家,为了百纳,不保他也会保他的。
不过第三天,他就找来了这样蹩脚的人动手。
岑遥追悔莫及:“我刚刚应该让她多带些人过去的,我应该让救援的人等在路上的,我不应该听她的话,怕打草惊蛇,让她冒险的。”
她哭得被雷萍扶着也站不起身子。
姜照雪脑袋一片混沌,愕然到失语。
她想过岑家腌臜事多,知道岑潜丧心病狂,可没想到,原来他们所有人竟真的都能疯魔这个样子。
钱能比命更重要吗?
她轻喃:“疯了,你们都疯了。”
她睫毛颤动,大颗的泪直往下滚。
岑露白更是,疯子。
她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意岑露白这样躺在抢救室里抢救啊。
她不要她为她做到这种程度啊。
她以为她不在了,她还能好好地过吗?
疯子,大傻子!
岑遥眼里蓄满了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她用气音承认:“是,嫂子,我们都是疯子。”
“可是,嫂子,在岑家,我们不疯,我们走不到今天的。”
屠龙的少年,怎么才能不变成恶龙?
姜照雪怔怔地望着她,一眨不眨,像第一天认识她、认识她们。
岑遥干脆把话说透了。
她脸上再没有往日常见的明媚与天真,布满了阴霾与忧郁。“嫂子,”她说:“我们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对你,我们自问从来没有过不好的心思。”
“那天我给你发消息道歉,我其实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和你说,想给你解释,可是我姐不肯。”
“她说了她要给你时间,她不想给自己做任何的狡辩,所以我尊重了她的意愿。”
“可是,事实不是录音笔里明妍说的那样啊。”她不想岑露白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姜照雪误会下去了。
她替她疼啊。
她说:“是,事情我们是做了,可初衷根本不是那样的。”
“是明妍蓄意出轨在先,一边与人相着亲、计划着钓金龟婿,一边吊着你、伤害着你,我姐才看不下去,找人勾引她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破坏你的恋情,毁坏你的人生。如果她是这样的人,她早在第一次见面后就追求你,早在治完腿回国后知道你和明妍在一起时就不顾一切地拆散你们了。”
“你们
好好谈的时候,她什么时候打扰过你们了?”
姜照雪被击垮,也瘫坐了下去,咬着手背,泪落到无声,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真,什么假的了。
岑遥抹眼泪,泪却只是越擦越多。
“我们不无辜,可明妍也不清白。”她哽声说:“嫂子,我姐有错,她最大的错就是太骄傲了,什么都不肯说,什么都往自己肚子里咽。”
“她错在第一次遇见你以后,喜欢你却不敢追你,怕自己一个废人配不上你,保护不了你。
错在生日放纵自己送你花却不敢留名,怕自己会死在手术台上,给你造成困扰。
错在真心实意地向你求婚,却不肯坦诚地告诉你,她喜欢你很久了。
错在现在被你误会了,却还是一句解释都不肯多给,怕勉强了你。”
她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姜照雪也心痛到要死过去了。
她分不清是非对错,也无心再去分是非对错了。
她不想知道,不想坚持了。
她看着染血的白玉菩提手串恍惚地想:只要岑露白能好起来,无论她做过什么,做错过什么,她都与岑露白一并承担。
不求神佛,只求本心。
真有神佛,真有因果报应,她与岑露白一起下地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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