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娇低头看着碗沿的缺口:“而且……他怎么装作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
铜镜分析道:“此幻境特殊,很可能会让人忘记过去,以为自己便是这幻境内的人,若是无法清醒,便会永远被困在这里。”
“所以他不是装作不认识你,现在他是纪府的公子纪韶,是身份高贵的少将军,以你们如今的身份差距,也不可能认识你。”
裴娇歪头,“那我为什么都还记得?”
铜镜回答:“你只是寄居在如今身体里的一具魂魄罢了,幻境只会影响活人,不会约束死人。”
“简单来说……”
“简单来说,这是不把我当人了。”
裴娇心里跟明镜似的。
虽说身份是不怎么好,但是好在裴娇修行学来的功夫没有忘。
她打听到纪府的方位,白日里看着纪府少将军打马而过,待到夜黑风高爬上后院的墙头,想要溜进去借此观察情况。
纪府本是诗礼簪缨钟鸣鼎食的氏族,装潢布景也讲究一个“雅”字。
后院盛开着绚烂的桃树,白日里桃红柳绿,到了傍晚四角点着灯,暖黄的光晕染着桃花的香气。
裴娇小心避过巡逻的侍卫,忽见院内点灯的地方有一道影子。
更深露重,少年并未眠。
他在桃树下练剑。
房檐下的六角宫灯照拂过他昳丽的眉眼,少年的剑法如他本人一般带着年少轻狂的桀骜与锋芒,凌厉的剑风扫过院中桃林,花叶纷纷而落。
裴娇不由得感叹,顾景尧虽性格不好,但无论何时何地都丝毫不松懈,时刻逼着自己长进。
她蹑手蹑脚走过,谁知桃树下的少年忽的侧目看过来,雪白的剑光映衬着他冰冷的目色,一道剑风撕碎纷扬而落的桃花瞬时将裴娇击飞。
“何人,出来。”
裴娇躲过那一剑,却被房檐上参差不齐的瓦片绊了一跤,直接掉了下去。
一个纤弱的身影自桃树落下,携着满树的芳菲清香,蓦地落入了少年的怀中。
少年微微蹙眉,欲要借着院内的灯光去看清她的容貌,裴娇却及时捂住了脸。
夜风之中,少年疏懒的冷笑落在她耳边,“哪来的小贼,敢夜闯纪府,不敢露出真容?”
此时此刻的场景画面,都和裴娇所读过的风月话本十分相似。
她想起话本里的妖精都是这么忽悠人的,便捂着脸,悄声道,“其实,我是桃树精,你不要声张,我就实现你一个愿望。”
少年右手挑了个凌厉的剑花,以剑柄抵着她的腰,淡淡道,“是么,那我更要看看这桃树成了精是何模样。”
裴娇:“……”
好吧,虽然他在这幻境之中成了凡人,但还是不怎么好忽悠。
裴娇心里盘算着打倒他离开,正当她出手之时,眼前场景空间忽的扭转,一股眩晕感袭来。
意识再次清醒之时,一阵寒冷的江风袭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很明显,这里不是纪府的后院,便连顾景尧也不见了踪影。
抬眸之时,恍然入目是华灯初上火树银花之景,江岸靠着一艘画舫。
上边歌舞伎身子柔软翩翩舞动如影如幻,箜篌琵琶之音入珠玉落盘清脆。
她强忍眩晕反胃感,四处张望——这又是到了何处?
铜镜道,“你本就不受这幻境约束,所以你所经历的时空同其他人也不一样,简而言之,便是你会时不时跳过两三年,到了别的地方。”
“听闻倚月楼的新挂了个头牌,不知是何等绝色方能为这淮水一带的花魁呐?”
“你一看便是消息浅陋了,此等消息何人不知,并且哪……”
裴娇还没偷听到多少墙角,便听乐声忽的行至。
画舫处也相继点上了灯,江水滔滔,倒映着朦胧花灯。
“是花魁出来了!”
“要我说哪,那些西域来的金发碧眼舞娘被达官贵人们称为尤物,却不及这花魁的半点风情。”
光辉璀璨之时,裴娇远远瞥见江上一抹影子。
那人身材高挑,头戴垂着珠链的帷帽。
江风拂过之时,垂缀在帷帽之上的朱红色珠链微微碰撞,露出一角弧度优美的雪白下颌和殷红的唇。
好看倒是好看,只是……
裴娇望了一圈那络绎不绝丰胸柳腰的婢女,转过头时惋惜道,“这花魁应该多补补,个头倒是高挑,如果丰满点会更好看。”
一旁同来看热闹的乞丐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傻,一个男的,你还指望他在里头垫两个馒头吗?”
裴娇一怔:“男、男的?”
她过于惊讶,转头看向乞丐,却发现这乞丐不是别人,正是秦文耀。
“……”
铜镜笑道:“敢情这自命不凡的小子在幻境里也是乞丐呢。”
裴娇心里突然就平衡多了。
秦文耀嫌弃地瞥她一眼,“你这要饭的是怎么当的,思想和消息都如此闭塞,莫不是还活在三年前吧。男的怎么不能当花魁了?”
说着,他将破烂的衣服微微撩起,露出雪白的香肩,“不是我说,我就是缺少机会,否则以我的姿色,也能进那倚月楼去当个小倌,毕竟我的屁股可不比他们的差……”
裴娇满头雾水:“等等……”
这什么虎狼之词?她怎么越发听不懂了?
没想到失去记忆的秦文耀竟然还有如此志向?
秦文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此番倚月楼的花魁便是纪韶。”
“纪韶?”
那不是顾景尧么?
裴娇纳闷,“是我知道的那个纪韶嘛?他不是纪府的公子吗?”
秦文耀郁闷道,“你是活在梦里吗?早就不是了,一年前朝廷便查出纪府藏有与敌国私通的信物,纪府成年男丁满门抄斩,女眷流放荒无人烟之地。”
“圣上看在纪韶年纪轻轻战功赫赫的份上,才姑且饶了他一命。”
说罢,他望向倚月楼的画舫,不忍唏嘘道,“只是可惜了,当年威风凛凛纵马征战的少年将军,是多少春闺女子的梦中人哪。”
“如今却被昔日仇家侮辱沦为一介花魁,成了达官贵人们的玩物,我若是他,定当生不如死。而且据说,当年之事,颇有蹊跷。”
裴娇总算懂了,原来她刚刚那一眨眼,这在幻境凡间内,已经过去两三年了。
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手中缺了一个口子的饭碗。
这两年她究竟是怎么混的,怎么这么久过去了,她不仅仍旧是个要饭的,连要饭的碗都没能换一个好点的?
铜镜解释道:“你不受幻境约束,当然不会变。虽说幻境之内时间过得比外界快得多,但是其他被困在幻境内的人却是真真正正经历了三年。”
“此番你们算是遇到麻烦了,这幻境难度不低。若是不清醒,很可能会永远被困在里边。”
“还有,最好不要让他们见到你的真容,你不受幻境影响这一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裴娇思忖着,“所以,怎么样才能让他们清醒?”
铜镜道,“不同幻境皆有不同的破解之法,你先去查探一番再做定论。”
这时秦文耀又指着远处一缓缓驶来的轿辇道,“那里头的人应当是沈太傅之女沈茹,听说当年哪,他们家还和纪府有婚约咧,若不是发生此等变故,沈茹应当会嫁给纪韶,说来也讽刺,此事过后,沈茹竟然和纪府宿敌之子好上了,真是墙倒众人推啊……”
“所以我和你说,这风水轮流转,莫看我今日是这般,说不定我明日就成了倚月楼炙手可热的头牌,诶,人呢?”
虽在幻境内无法使用灵力,不过好在裴娇自从修行以来身手便灵巧许多,她悄悄潜入了那沈家小姐的轿辇,想要一探究竟。
谁料这沈茹也是熟人,正是林倾水,她也失去记忆被困在这幻境里头了。
好在沈茹是个柔弱的大家闺秀,裴娇没费多少功夫将她打晕。
铜镜看着裴娇忙活一阵,疑惑道:“你怎么穿沈茹的衣服?”
裴娇将昏迷的沈茹藏在轿辇角落,扣好扣子戴好帷帽,撩起头发扬起下巴,“既然要救顾景尧,那肯定得换个身份,我扮作沈茹,这沈茹既是太傅之女,肯定有权有势,不是更好英雄救美?”
倚月楼画舫内歌舞升平,正是一片纸醉金迷穷奢极欲的景象。
厢房内一尖嘴猴腮的男子左右揽着身姿丰盈的舞姬,目光却盯着那端坐在台上戴着珠帘帷帽的少年。
他笑得不怀好意,“不知当年有玉面郎君这称呼的少将军尝起来,味道可与这些烟花之地之人有何不同?”
另一眼下乌青的男子目光露出几分毒辣,摩挲着杯沿不怀好意,“那可不是,当年纪韶目中无人无法无天惯了,现如今落得个和那些风尘女子一般在青楼竞拍初夜的下场。王兄,你今晚可要好好帮小弟教训教训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王鹏之是当地有名的地头蛇,大名鼎鼎的纨绔子弟,自然无人敢和他争夺花魁。
端坐在高处的少年神情隐没在朱红色的垂帘之下,神情难辨,只露出弧度冷峻的下颌。
在场众人纷纷皆叹可惜:“这姓王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折磨人的手段可多了。”
“可不是嘛,纪韶当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之时,这人卑躬屈膝阿谀奉承,在他面前敢露出半点不敬吗?还不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王鹏之以最高的银两抱得美人归,满脸淫笑地走上前。
他刚要掀起帷帽坠着的珠帘一探美人全貌之时,忽闻一道破空之音。
一枚珠玉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他袭来。
惊吓之余,他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枚簪子锋利的尖端才堪堪擦过他的头顶,带过几抹飘散于空中的断发。
他恼羞成怒道,“是哪个不长眼的!”
一身穿浅淡鹅黄襦裙的女子款步走入,她如寻常贵女般头戴帷帽,垂下来的轻纱遮挡住容颜。
王鹏之变了面色,“你是何人?”
裴娇担心露馅,强装淡定背手不语。
好在她身后不尽职守的婢女甚至还没认出主人已经换了人。
她只想着,她家主儿素来心善,估计怕是见不得先前与她有过婚约的纪韶公子受辱,当即便趾高气昂道,“当然是你惹不起的人!”
见这些人个个还是懵着,她又扬声道,“好大的胆子!我家小姐乃是当今沈太傅之女。”
王鹏之面上怒容像是变戏法般猛地消退,恭维笑道,“不知是沈小姐大驾光临,都是在下的不是。只是不知,小姐来此地有何贵干啊……”
在纪府出事后,沈家为避嫌便迅速改了婚约,和那与纪府为死敌的薛家结了亲。
沈茹是有婚约在身的女子,平日里也是为人称赞的大家闺秀作风温良,怎么今日会破格来此烟花之地?
难不成是对纪韶仍有旧情尚在?
裴娇耸肩,“你们来这儿干什么,我就是来干什么的。”
王鹏之扬眉道,“沈小姐可是名门之女,又与薛家少爷有婚约,难道也喜欢这青楼里美貌年少的人间尤物?”
裴娇走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语气耿直,“本小姐不喜欢美貌年少的人间尤物,难道喜欢奇形怪状的阴间油物?”
王·奇形怪状·阴间油物·鹏之:……感觉有被冒犯到。
裴娇也不打算将人逼急了,深知给个巴掌再赏颗甜枣的道理,“我知晓公子对人势在必得,但是想必那些花样公子也玩腻了,我这有个主意,公子可想听听?”
她声音忽的柔和温婉许多,朝他勾勾手。
王鹏之狐疑走过去,裴娇踮起脚尖附耳在他身旁低声细语。
“不如我们……”
王鹏之听过之后,竟哈哈大笑起来,“妙啊!小姐当真是王某的知音啊,实乃相见恨晚!”
裴娇避开他伸过来的手,也假意跟着干笑起来。
·
红烛闪烁,芙蓉帐暖。
一排错落的长明灯灯火通明,甚至将月光也衬托得黯淡不少。
裴娇被恭迎着到了地方,推开门时,入目是一徐徐折叠开绘上桃枝的屏风。
她缓步走入,绕过屏风,朦胧的雾气蒸腾而上。
原是在屏风后有一池落满花的春水,而铺满芙蓉花瓣的池水尽头正有一人。
少年缓缓摘了帷帽,露出半张描绘着红梅的昳丽面庞,被水雾映衬得朦胧妖娆。
骨节分明的手执着一壶酒,清冷的声线隔着水雾与花瓣传至裴娇耳边。
“沈小姐此番解围,纪某感激不尽。”
裴娇循声望去,便瞧见了顾景尧……
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幻境中的纪韶。
时隔三年,他眉宇间少了些往日的锋芒骄矜,高耸的眉骨落下一方阴影,化作眼底深不见底的阴霾。
他不紧不慢端着那壶酒绕着池子洒了一圈,鸦黑的发垂至雾气缭绕的水池,缓缓扬起臂弯。
宽大华丽的袖摆落入水中,衬着他一半被芙蓉花瓣衬得靡丽至极的眉眼,清冷的声线也带出几分蛊惑的意味。
“此酒乃是西域进贡而来的贡品,据说也是宫内各位娘娘的心头爱。”
话锋微转,似是不经意间,他提着酒壶的手微微一抖,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微微突出的腕骨流下,从线条流畅利落的小臂缓缓落到微微敞口的衣襟处。
最后形成一小道暧昧的水流徘徊在精致的锁骨上,落入引人遐想的更深处。
雪白的衣襟被酒液浸湿,紧紧贴附于宽阔的胸膛上。
料子洇晕出一圈更深的颜色,依稀可望见华服之下紧致有力的线条曲线。
他伸出修长食指,沾了点锁骨凹陷处的酒液。然后缓缓抬眸。
双黑润潋滟的眸子望向裴娇,不疾不徐地将食指顺着喉结缓缓上移,最后点在唇上,因沾了酒液的缘故,唇色更显殷红。
湿衣美人声音泠泠似珠玉,“沈小姐,可想尝尝是何滋味?”
在氤氲的水雾中,他清冷的眼不带任何欲色,但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无需勾引,只消一个眼神便叫人呼吸紧促心跳加快。
裴娇穿过雾气和一池子的芙蓉花瓣缓缓走近。
她用扇子抬起他的下巴,细细地打量着他,然后慢慢朝着他靠近,像是要一亲芳泽。
纪韶缓缓抬眸,雾气缭绕的眼底闪过一道寒芒。
须臾之间,女孩的动作忽的顿住了,清亮的声音透过帷帽下的轻纱传来,“我有一个问题。”
纪韶睫毛微微一颤。
深深知晓顾景尧本性的裴娇坚定地不为眼前美色所惑,开门见山道,“不知这壶西域进贡的美酒里边是掺了毒药还是迷药呢?”
纪韶微怔,“小姐多虑了,我身份低微,怎敢生出逾越之心。”
只是话音刚落,水池内便掀起一翻波折,原本看似温顺的少年反客为主将裴娇压在水池之内。
广袖翻飞,水花四溅时,裴娇的帷帽也被掀飞落于水上。
谁知下一刻裴娇便扬起戴了面纱的脸,眼神早有意料。
想不到吧,就知道你会翻脸。
纪韶微微抬高眉梢,手朝着她脸上的面纱的覆去。
裴娇躲避及时,说出此行目的,“纪韶,我此番前来不是嫖你的,是来救你出去的。”
纪韶动作微顿,语气冷淡道,“客人说笑了,此处便是纪某的家,又能去何处?”
裴娇眨眨眼,蹙眉道,“怎么尽说这些丧气话呢,我三年前见过你,那时的你多威风……此等烟花之地如何能装得下你?”
这倒是真话。
她不免又想起在幻境内初见,在街坊惊鸿一瞥少年策马而过的画面,和桃花树下练剑的身影。
听闻顾景尧步入仙界之前的经历凄惨,流离失所为人践踏。
若非如此,说不定也是这般骄傲美好的少年。
而不是如今这般,外表像是新鲜漂亮的果子,内里却逐渐腐烂。
倚月楼内歌舞靡靡,室内鲛绡随月光起伏,于她面容带过一片明暗交替的华光。
她复杂地凝视他,“你纪韶或许属于刀光血影,属于荒沙大漠,属于对酒当歌月下舞剑,属于轻狂年少纵马长街,却不独独属于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铜镜:你怎么穿沈茹的衣服?
裴娇:既然要追求刺激,那就贯彻到底喽~
铜镜:……你好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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